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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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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南吼得起劲,楼道里却偏生只应该有他们两个活人,再算上不速之客一共三人。幸亏如此,这一吼才未造成什么恶劣影响。
屋外一片黑黢黢,唯有这间小宿舍里露出明亮白光。仔细看,床上的少年脸蛋脏兮兮的,衣服潮乎乎的,裤脚上不知道是来自于地板还是哪里的灰,此刻正与杨倾云的床单进行亲密接触。这景象理论上来说蛮搞笑的,不过李彦南笑不出来,而是提着少年的后领子想把他拉下床。——未果,少年拼命缩到了杨倾云的背后。
杨倾云被李彦南一嗓子吼醒,情绪很差,发现自己身边贴个小孩之后脸上更加红红白白变起颜色来。“昨天抓的人。”李彦南提醒他,“你认识?”
“怎么可能……”他得到一句含着怒气的嘀咕。
杨倾云要醒不醒,费劲地思考这小孩是如何凭空变出来的。“我说过,拘留处的锁早就该换了。”他最后非常生气,回身瞪着少年,“你是撬锁出来的?”
少年点头又摇头。
“先别追究,你打算拿这孩子怎么办?”李彦南破罐破摔地用下巴指着那小子。“能不能别跟我粘这么紧?”杨倾云不管他,对少年道,“你叫什么?父母在哪?”
他俩轮番轰炸,纵使是个一般人也不知道先顾哪头。少年却“啊、啊”了两声,嗓音粗哑难听,不是个有逻辑的声音。
“哑巴?”李彦南反应快,哭笑不得。“24小时也到了,明儿早上跟卢大报备一声,发发启事找找他父母。”
少年激烈地摇起头来。
“那你说怎么办。”李彦南对着少年问。
少年似做了一圈无声的心理斗争,然后找笔找纸,开始写字。李彦南一看麻烦了:我没有父母。
“别的亲戚?”
少年摇头。
“你昨天为什么在那种地方?”换杨倾云问。
少年又写:我被人卖了。
李彦南与杨倾云面面相觑。少年继续写,这回是拿给杨倾云看的:我知道大哥哥你不是坏人。
李彦南脑子里转过弯来,古怪地瞧着杨倾云:“你昨儿下去装嫖客,是不是把人家给泡了?”
杨倾云神色阴晴不定,明显记起了什么。“但我什么都没做。”他辩解。
李彦南不知道该摆张怎样的脸:“上头都让你干啥了?”
说来话长。
三个男子汉大半夜的围电扇夜话不是一件美谈,在杨倾云说、哑巴写、哑巴给他们看纸条、杨倾云继续说的混乱流程里,李彦南总算双线齐收,将昨晚上的情形还原了一个大概。
哑巴直到最近都还住在福利院里,后来被一小矮个子男人买走,置了身衣服,转手就扔到酒吧地下室。过程之仓促,压根不像个认真营业的男妓头子会干出来的事。可哑巴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现在面临一个让人生迈入正轨的机会:讨好面前这俩小警察。
杨倾云也的确冤枉,在总部没干两天就被派了个伪装嫖客的差。他以为每件任务总要有见不得人的部分,执行起来严谨无比,哪知背后就被小人捅了一刀。木秀于林,虫必啃之。
“如果这小子和杨倾云讲的都是真的,那他就是当晚事件的关键证人,于情于理应该被送到总署去。”一大早人都还没来上班,李彦南率先向卢漠汇报,半晌又有点犹豫,“希望总部那些大佬有点人性。”
哑巴少年洗得干干净净,透出几分清秀劲儿,此刻依然躲在杨倾云身后,赶也赶不走。“我给那边打电话。”卢漠最后决定。那小子闻之瞪大双眼。
李彦南受不了他这个表情。出乎意料,杨倾云在此事上没有帮腔。可能是他熟悉总部作风,多少有点于心不忍;还有可能是他对那个抛弃自己的总部心灰意冷。
卢漠对电话听筒嗯嗯啊啊了片刻,挂断之后摊开双手:“那边说案子已经查清楚了,叫我们要么找到他的监护人,要么把他送去福利院。”
李彦南目瞪口呆:“一天?搞笑呢?”
卢漠不置可否:“我们说了不算。”
话里意思很明确,李彦南不是不懂。他们这些警察在小打小闹上或许还有发言权,涉及这样微妙的大案,便只能沦为旁人手足罢了。上面什么命令下面做什么事,有思考的能力,没思考的权利。李彦南望着哑巴探出来的脑袋犯了难:对类似的孩子,全天下处理的方法都差不多;可福利院是什么地方,是人呆的么?他好容易阴差阳错地摆脱那种生活,又要回到其中?
大太阳底下,上班的同事陆陆续续涌入办公室。“哟,哪来这么个漂亮小子?”哑巴被人团团围住,“这位小同志也没见过。”说的是杨倾云,“一家子?不是本地人吧?”
老秦前一天见过杨倾云,赶忙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杨倾云不想被围着看,草草走了。至于那个哑巴,卢漠隐去细节,只道是个外面捡来没父没母的哑孩子,从福利院里逃出来,面临被赶回去的危机。
民警们古道热肠,肚子里亦没有弯弯绕绕,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哑巴的出路。资料室老李先有主意:“厨房缺人,总是不多这一张嘴。要是不舍得把他扔了就先给老张哥打两天下手。”
哑巴挺感激地看着他。因为小脸蛋招人喜欢,叔叔们立刻表决通过了这个提议。
这小子心眼贼多,一会没看着就一溜烟地跟着张胖子出门买菜去了,生怕晚一瞬那些人反悔。“最近越来越热闹了啊。”卢漠把烟灰缸拉到跟前总结。
处置虽然荒谬了些却也合适,李彦南思忖。他一直隐约认定摇摆酒吧是无辜的,是给某件旁的事情背了黑锅。或许此乃他因为难得找了个喝酒的地方,比较珍惜,从而一厢情愿产生的偏心。可对他来说,小哑巴也是闪烁着“无辜”二字被牵连的受害者之一。——尽管这位受害者人小鬼大,会撬锁,会眨巴眼,还会挑长得帅的往人家背后一边躲一边摸。
李彦南没再多想这回事,拎着拳套早练去了。
阳城派出所建设得很好,各项设施一应俱全,办公室亦大大小小许多间。除了资料档案、消防等等专项组比较特殊之外,各人都能最大限度地依照他们的喜好挑选位置。以卢漠为首,爱凑热闹的汉子们不出警时已经习惯泡在大办公室,这里有茶有食有电脑,有给他们上课的小李同志,还有卢副所长那气味呛人抽起来铺张浪费的香烟。
民警们还习惯了在和平的日子里每天只上半天班。文职一到下午便回家抱孩子。除了不幸值班的倒霉蛋,巡警交警只出门走个意思,权当消化午饭。这种不成文的平静气氛在他们身边笼罩已久,无人质疑。
最近此等气氛却隐隐有被打破的趋势。
首先是京城来的那位高材生,那位小佛爷,全然没有小李同志的亲和劲,上来二话不说要了一个单间办公,哪怕无公可办。——在阳城派出所,只有传说中的陈所长才用单间。于是民警们非常好奇,小白脸祖宗这是在干什么?他们上厕所的频率在一段时间内提升不少,每人经过那间屋子时都要往里瞥一眼——小杨同志确实自始至终埋头苦干,没有丝毫懈怠。
其次是小李同志的拳击训练——被称为打沙包——的时间有所增加,上班之前、午休、还有下班之后,远远地老能听见器材室那边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听得资料室老李唉声叹气,心道咱们派出所没有什么考核指标和竞争压力啊?不知这位年轻人在与谁发狠。
最后大家纷纷得出结论:城里人和咱们不一样,比较怪。
变化发生在一个周五,大约在哑巴来了小半个月、所里已经比较认可他跟在张胖子屁股后头拿油送酱的时候。李彦南正好讲到幻灯片制作,说这个东西的主要作用是忽悠人,平时不用它,一用就是领导来视察工作了,到时要学会怎么玩。他讲这句话的声音隐约淹没在工地砸夯的震动里,一顿一顿,好不费劲。偏生还有新的声音加入战局——小杨同志拎着一张雪白的大纸,十分难得地进了一回大办公室的门,并三下五除二地把纸糊上了墙。“下周开始执行。”他道。
李彦南偏过脑袋去看。“考勤表。”三个硕大的字。上班签字,下班签字,不是打卡胜似打卡。
“表做得不错。”他评价,“看这表头,咱们上周讲过合并单元格,就是这个效果。”
“噢。”老秦端详着表格,“这个颜色怎么弄?”
“填充一下背景色就可以了,吃完饭教你。”
“小李小李也教俺一下呗。”
杨倾云不怕他拆台。在这杨倾云是警长级别,拿着形同副所长的待遇,讲起话来颇有几分威力。“全国统一办公时间:8点上班,12点午饭,饭后午休;下午2点上班,6点下班。有特殊情况的,要向卢副所长请假报备。迟到早退、无缘无故超出请假限度的,都要在工资上有所反映。”
他宣布完这头一项条款后便凛然扫视全场:“虽然我们并非什么大警署,但身为公安系统中的一员,不能做不劳而获的懒蛋。我们是人民警察,必须重视自己的工作。你们如此懈怠,普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威胁时由谁来保护?谁来预防减少犯罪,阻止处理交通事故?你们能够与多少歹徒搏斗?践行几分正义与公平?”
他说得气势逼人,话音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