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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七夕 ...

  •   “朕知你心中所念并非这帝位,而是唐国子民。朕已然尽己所能,保你昔日子民安然。至于其他……实不相瞒,近来午夜梦回,朕也时常想起昔日种种。然而……江山至重,朕必须取舍。你要怨,便怨我吧……”

      兴许是醉了的缘故,回忆里,赵匡胤说这番话的时候,眉眼之中竟带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疏离和落寞。

      然而他口中的话,却依旧清晰如昨。

      呵,好一个“江山至重”。理所应当得教他这个因此国破家亡,寄寓他乡的“违命侯”,竟也找不出言语来反驳。

      他李煜视帝位如沉重枷锁,如繁琐累赘。然而这世间却有更多的人,甘愿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一方宝座抛颅洒血,倾付一切代价。

      与此相比,其余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和抛却。

      他们归根结底,是如此不同。

      倒险些忘了,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违命侯”。

      他是“陇西公”。这个明升暗降的称呼,无比清晰地昭示着,如今,已经是太平兴国年间了。

      朝代未改,君王已换。白驹过隙间,距离那人不明不白的驾崩,竟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三载。

      而他同自己的那番对话,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哦,是开宝九年七月,正是林花谢了春红的时候,赵匡胤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不期而至。

      二人一君一臣,一主一仆,一切尘埃落定,再回不到当初。

      他们几乎没有对话,也无话可说。

      赵匡胤只是自顾自地饮酒,一直到微醺之际,才自言自语般说出了那一番话。

      然后他拂了拂衣袍,姿态踉跄地站起身来。

      出于礼节,李煜也站起身来,做出相送的模样。他以为自己早已能平静地接受一切,然而赵匡胤在转身之际,步子却忽然顿住。

      他回过头来,轮廓分明的侧脸隐隐陷入夜色中,一双窅深的眸子,却明亮如星。

      他凝视着他,定定道:“朕得了天下……已经得了天下!就算重来一次,朕……朕也不改初衷!”不知为何,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格外地重,仿佛生怕旁人不信一般。

      语声落下,便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去。

      那夜的情形,那夜的话时常浮现在李煜的脑海之中。

      那是自打降宋之后,赵匡胤第一次踏足他的府邸,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赵匡胤。

      开宝九年十月,赵匡胤卒。

      十月,胞弟赵光义即帝位。

      十二月,改元太平兴国。

      而尽管赵光义拿出了杜太后的临终前的懿旨,即帝位兄终弟及的“金匮之盟”,赵匡胤的死仍旧如同一团阴云笼罩在整个宫廷之中,人人猜测纷纷,却也讳莫如深……

      “哐当”的巨大声响响起在耳侧。李煜一惊,恍然睁开眼,这才清醒过来。

      他才想起,今日是七月七,既是七夕,也是他四十二岁的生辰。

      就在方才,自己的府邸内刚有过一场小小的集会。然而就如同苦痛中的自欺欺人的欢愉一般,终不能长久,很快宾客便尽数散去了。

      这府邸之中,寂寞空庭之中,便又剩了他一个人。

      醉得厉害了,也分不清刚才的种种究竟是梦境还是回忆,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李煜支起身子稍稍坐正,低头一看,原是自己不慎打翻了砚台。

      浓黑的墨撒了一地,连他的衣袍上也溅染了些许。

      侍从匆忙而至,一面收拾着残局,一面询问他可需要换一身衣服。

      李煜摇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桌案上的白纸黑字。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那是一首《虞美人》,只不过,最后一句还不曾写就,只余下一小片狼藉的墨迹。

      李煜重新提笔蘸墨,悬于纸端沉默半晌,补下了最后一句: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四肢绵软,写罢这一句几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流”字的最后一点被他拉出了长长的尾巴,最后手一松,笔杆滚落在地。

      侍从已不知去了哪里,李煜只得俯下身子,自己去捡。

      然而一只手却先于他,将那笔杆看看握住。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头顶沉沉响起,道:“陇西公,别来无恙?”

      李煜一怔。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重新听见了赵匡胤的声音。然而细细分别之下,终究不同。

      赵匡胤声音沉稳肃穆,这个声音的尾音却习惯性地微微上扬着,透着些许轻佻和不羁。

      “官家。”李煜站起身,低声道。

      赵光义一身便服,负手而立。他垂着眼,看向面前态度恭顺如绵阳的一般的男子。

      半新的素以淡袍,袍角还沾染了墨迹。一头黑发也颇有些散乱,几缕滑出发弁,散落在额角。

      却自始至终只是低眉沉目,平静如水。

      赵光义微微眯起眼眸。

      他见过对方被逼到极致时候的仓皇狼狈,痛哭流涕,甚至歇斯底里,颤抖求饶。这模样,往往能最大程度地激起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和凌|虐欲。尤其对方,还是他大哥心上的人。

      然而他能清楚地感觉得到,自打赵匡胤死后,李煜渐渐地开始变得不同了。

      依旧是平静淡然,无波无澜,却如同死水一般,任人如何激荡,也掀不起一丝半点的涟漪。

      这让他觉得无趣,也觉得不甘。

      他曾以为如今的自己,已然得到了赵匡胤拥有过的一切,却发现并非如此,这世间终归还是有什么,是只能属于大哥,而不是他自己的。

      真是如此么?

      赵光义眼底浮动起|点点波涛,忽然抬起手,扣起面前人的下颚,用力抬起。

      力道之下,李煜抬起脸来,被迫同他对视。一目重瞳,在夜色中显出一种诡异的美来。

      但他的目光是混沌的,或者说,是死的。

      赵光义手中的力道不禁加重了几分。

      他死死盯住对方,口中却带着嘲讽,轻笑道:“好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都这么多年了,陇西公还在做着故国的美梦么?”

      李煜闻言,勾了勾唇角,似是想自嘲,然而终究却只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不过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他缓缓地道,“官家已然得到了一切,又何必在乎臣做怎样的梦呢?”

      而那句“已然得到了一切”却触到了赵光义的痛处。然而他唇角笑意却更甚,松开手,轻哼一声,扬眉道:“装什么怀念故国,分明是故人吧?呵,他破了你的城,亡了你的国,你却还对他如此念念不忘,岂非是犯|贱?”

      面对羞辱,李煜面上却连半点表情波动也没有。

      其实赵光义的话,也并非全然是错。

      他怀念的当真只是故国么?或许并非如此吧,也有多年前不识愁滋味的宫中生涯,以及和那人初见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一切都纯粹而美好,却已经如同河水东流般,再不可追回。

      想到此,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道:“或许,真是如此吧。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个念想。否则苟且偷生……岂非太过度日如年。”

      赵光义忽然沉默下来。

      李煜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从对方的眼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个字:求死。

      或许说,他早就只剩下了一副空壳般的身体,在行尸走肉而已。

      而他的心,早就死了。从大哥死讯传出的那一刻起,彻底地死了。

      赵光义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忽然扬声唤来了候在一旁的侍从。

      侍从端着玉盘缓缓而上,盘中放着一杯酒,金盏之中,碧翠的玉液琼浆微微荡漾着涟漪。

      赵光义依旧是含笑的模样,看着李煜道:“这杯酒,既贺七夕,也贺你寿辰。”

      李煜平静无波的双目同他对视着。

      他们彼此都清楚,这酒是什么。

      自古以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唐已覆灭多年,人心已定,他这个有名无实的“陇西公”,留着也无他益,反而会给故国之人残留念想,自然是除之更妥。

      实则这一日,他早有预感。只不过太过怯懦,没有勇气如历史上太多的亡国之君那般自我了断罢了。

      拿起酒杯的那一刻,奇异般地,李煜竟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于是一饮而尽的时候,他的动作也没有半点犹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一般。

      赵光义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原本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他没有等到李煜毒发,便拂袖而去。

      牵机药,服之腹中剧痛,全身抽搐,头足相就,状如牵机。

      这情形,他无需去看,也清清楚楚。

      走出李煜府邸的时候,赵光义毫无征兆地大笑出声。

      ——得不到的就毁掉。于是大哥你看,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是我无法得到的了。你的一切,如今,都是我的了。

      时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陇西公李煜卒,后赠太师,追封吴王,葬于北邙山。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赵匡胤重生的,但突然发现这个梗更符合我的恶趣味……
    这文不是重生复仇吊炸天的路线,李煜那种性格就算重生了也不可能一秒钟变刘彻,反正……就是我很心水的那种受的尿性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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