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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时节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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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长剑,两座新坟。
青鸾峰上,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了小雨。天边一抹淡蓝的光华闪烁而过,稳稳地落在了山腰上,只留下天上一道亮丽的痕。紫英收了魔剑,抬脚走向那隐在树荫间的小木屋。虽然不过是初春,青鸾峰上的树木已经抽了芽,嫩绿绿的遮住了视线,流水潺潺,鸟鸣深涧。紫英的手扶上了老旧的木门,正要轻轻敲起,却下意识的转了头,望向了那春意更浓的一隅。一望之下,不禁微微一颤,抬起的手再无力气去敲门,缓缓地垂落身旁,抓紧了衣角。
今天,是清明节。
对清明的印象,大致是从刚入琼华山门时开始。那时正是琼华与妖界大战后的几年,每每到了清明,琼华上下都要著白衣,以祭大战中死去的太清掌门和其他同门,包括紫英也不例外。宗炼师公一言不发,铸剑的大铁锤抡起又砸下,铿铿锵锵的声音击打着紫英的鼓膜,一响就是一整天。铸剑炉的火光映红了紫英的视野,到后来,满眼都是红色,只剩下师公魁梧的身躯投在壁上的剪影,越发地显得高大。紫英害怕了,就跑去找夙莘师叔。夙莘却红着眼眶告诉他说:“小紫英,今天是清明节,没有糖吃的,你还是去玩儿吧。”“为什么?”紫英这样问。夙莘回答说:“因为我们要祭奠死去的太清掌门、玄震师兄,还有其他同门。”说完这一句话,夙莘就匆匆背转身去。紫英知道,那定是师叔眸中的泪不争气了。
紫英不认得太清,也不认得玄震,只知道一个是老掌门,一个是大师叔。虽然从小就被灌输了尊师敬长的礼仪,但在紫英小小的心灵中,多少会有些不满。等到了即将亲历大战的年龄,紫英才慢慢了解到那一场战争有多么的悲壮与惨烈,当然这就是十几年后的事了。总之,紫英不喜欢清明。
后来琼华坠落,天河的眼睛盲了,四人便又去了一次即墨。其实说四人并不妥当,只因那梦璃不过是梦见樽幻化出的一场清梦,经不起推敲,一触即破。但有她随行,总好过三人结伴,不至于太过伤心。那一日的即墨,便如同一年前的那样,夜色下的海滨泛着点点荧光。花灯如繁星,遥遥呼应着夜幕上的天河,照耀着地上天河英俊的脸庞。只是,这一日的花灯,和一年前并不一样。
“天河,今天是清明节,是祭奠死去亲人的节日。来放盏花灯吧,祝福你爹和你娘。”菱纱拉了天河的手,点亮了一盏粉红的花灯,“小紫英也来吧,放盏花灯祝福你爹娘。”紫英点点头,默默无言,天河却又问起:“菱纱,为什么清明节要放花灯祝福爹娘?”“因为他们的魂魄与我们阴阳相隔,我们希望他们过得好,就要祝福他们。传说随水流漂走的花灯可以漂到冥河去,死去的亲人就可以接到我们的祝福了。”菱纱说着,便将花灯放在天河的掌心。要牵了他的手一起放了花灯,他却突然不动了;要他祝福自己的爹娘,他却突然犹豫了。菱纱抬起头来望向天河,本以为会望见一泓澄澈得毫无尘杂的秋水,本希望能从这对从不会掩饰什么的眸中望见他的感情,却只看到了一双紧闭的眼。“菱纱……”天河小心翼翼的唤了声,“我可不可以给梦璃和大哥也放盏花灯?”菱纱疑惑了:“不要咒别人好不好,梦璃和玄霄都没有死,不可以在今天放花灯给他们。”可是天河却摇摇头,说:“不是的,爹虽然死了,但是我们去了鬼界,还是能够见到他。梦璃和大哥虽然没有死,但是他们却在别的地方,我还是不能见到他们,我也想祝福他们……”
原来,人死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而已;原来,去了另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也和死去无异。世上芸芸众生、来来往往,多少人执念于生死之别,多少人害怕着亲友的去世,原来,都只不过是一场错乱了时空的幻觉。天河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懂,说出话来却比谁都明白。或许也只有他这样纯粹的赤子才能够看得如此通透,或许真正看透的人从来不清楚什么叫做看透,只因这世界对他来说本就是一汪清水,一望到底,又何来看透之说。
菱纱有时很羡慕天河,虽然看起来很胡闹,说起话来很离谱,却没有什么好烦心的,喜欢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紫英本以为天河目无章法、肆意妄为,后来却也明白了天河这样简单的缘由,渐渐的也羡慕起天河来。但对于天河来说,他却宁愿自己能够像菱纱、紫英和梦璃那样,懂得很多事。菱纱教给天河什么叫官差和衙门,教给天河怎样剥粽子吃,也教给天河什么时候是清明节,以及怎样在清明节的时候祝福死去的人。然而直到连菱纱也化为一缕香魂飘散了的时候,却再没有人来告诉天河,清明节到了,该去祭奠死去的亲人了。紫英从不对天河说起,只怕伤了他那颗单纯的心。
雨水打湿了衣角,打湿了额发,打湿了脸庞,紫英已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垂落身侧的手始终还是没有勇气去叩响面前熟悉的木门。一扇门、一堵墙的相隔,竟成了伤心掘成的鸿沟。紫英只怕听到天河轻启木门的吱呀声时,会哽咽得无言以对,泣不成声。拭了泪,转过身,却看见梦见樽幻化的梦璃,脸上依旧是不变的微笑,清幽淡雅,好似那离香草的香气。紫英点了点头,目光故意避开那染尽芳华的一茔香冢,抬脚离开木屋前,走向崖边。幻影的梦璃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跟随在紫英的身后,再多的思念也不过凝成一抹淡淡的笑意,疑真疑幻,如梦如烟。
是谁浅唱弦歌一曲,黯然神伤?是谁恨待轮回井边,寸断柔肠?是谁义重血溅幻瞑,葬身异乡?是谁至死守护思念,问君何方?又是谁,初春踏雨而来,惊艳群芳?幻影的梦璃忽地消散了,便如一场梦忽然醒了,只留下箜篌之声还在空中回荡,紫英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箜篌之声,还是那不过是自己心中所想。身后之人,自然便是梦璃了。
这个梦璃,是真切的梦璃,是众人朝思暮想了百年的梦璃。
“……你来了。”
“紫英……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无所谓好或不好,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惟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梦璃的神色黯了下去,眼中一片细雨蒙蒙。紫英的一头银丝被风抚起,微微有些颤抖,却始终不肯回过头来看一眼,看一眼这个百年后重逢的人儿。只因为,他实在不想让梦璃看到自己已满是泪痕的脸庞……
原来生死相隔也不过是一枕清梦,或许有一天梦就会醒了。
到那时,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