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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一 章 ...

  •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绵雨才停,翠叶寥寥湿了几许,颗颗雨珠如碧玉,时时被微风推搡,砸落心头,轻轻浅浅。宫苑朱红的高墙和翠色的琉璃,割断了荣华的根脉,墙内笙歌夜舞,墙外乞残冻骨。母亲原拉着我的小手在那排残竹下说过,“术儿,宫院深幽,本不该带你踏入,但这是你的命。”直至今天,我都不懂。我堪堪记得那时母亲身着翠色的绣裙,半绾的发髻上软软地簪着支莹透的碧簪,青色的额环微微贴在她白皙的额头上,几乎融进那排残竹。
      我挣开母亲柔软的手指,排斥这样周身散发绝望的她。蓼兰告诉我,在有我之前,父皇极宠爱母亲,专门为她建造一座青门宫,绯砖璃瓦,暖池玉阶,极尽奢华。母亲才德冠盖乐国,宫人臣子无不追奉。父皇虽治国无能,但对母亲爱极。想必也应该是幸福的。但自有我之后,母亲便移居冷宫,终日奏琴作画,眉目再无喜色。我理解蓼兰为母亲而痛,我知晓父皇对我的不喜。
      桥月轻扶我上阶,朱色的殿柱晃入眼端,金色的帷布,空旷的大殿,森凉的宫砖,第一次踏进这里。我谨严地迈宫步走近殿上端坐的那个男人,这是我第二次见他,依旧是繁复华丽的衣袍,隔得略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倦盹异常,无精无力。
      “儿臣天落,拜见父皇。”我照桥月嘱咐的规整动作拜下。
      “天祭在五月十五,朕会派人将天祭之礼教于你,无事跪安吧。”
      “是,天落告退。”我恍然就想起十年前母亲跪在他脚下的场景,卑如蝼蚁,我感到痛。我低头起身,膝盖离开冰凉的宫砖,我又感到母亲死去时候的冷,该是极冷的,我温暖不了她,正如十年后,我也温暖不了自己。

      我就住在母亲生前住过的青门宫,看得出都是新置办的物件,翡玉的屏雕,紫檀的桌椅,轻纱的床帏,丝质的锦被,干净的茶盏,我还能享受十天。边境在战,乐国都城青丰却还是旁若无事,宫中却还是奢靡麻木,妄图以我的鲜血洗净这场纷争。
      乐国必亡。

      幽素是一把古琴,蓼兰说是母亲的父亲在母亲出嫁时赠与的,琴身轻盈,弦柔音和,适合女子奏弹。母亲死后,我便被遣去青落寺,这是唯一我带走的东西,如今也算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物件,我时时弹时时擦拭,终也与我越来越相知。母亲才惊天下,以一曲《青门引》为天下知,曲词皆由母亲自己作出,我不懂词,只记得曲。
      入夜后的皇宫居然也像死一般沉寂,桥月说原来父皇会夜听乐姬唱曲,看舞姬作舞,现父皇精力不甚如常,故今夜如此安静。我了然,乐国已是飘摇的空架子,只有父皇和他的臣子还有青丰的百姓还在自欺欺人。越到气数将尽时,越发在物质上极尽奢靡。

      十天光阴如指间流沙,到了我该死去的时候,我竟觉得无比平静。公主天祭便是在高台上奏曲跪拜,然后纵身而下,化为泥肉。宫中之人都在这十天里逃的逃,跑的跑,剩下的都是年老无去处或愚忠于父皇的,我感到可笑,纵然一个人多么穷凶极恶,昏庸无能,都会有人死心塌地地跟随。我偷偷听过宫人的议论,叔父的大军早就兵临城下,青丰俨然是一座死城,我却还要上这高台做祭品。母亲,你是爱着父皇的吧,可他就是要我死。
      我轻轻扯嘴角,端坐在高台上,伸手试弦,我能够看到宫墙外的城街,城墙外的军队,青丰的百姓,富贵之身的也逃出城,剩下的都躲进屋宅,整座城市都是死一样的安静,安静得只有我拨弦的声音。今日就是五月十五,容观年。母亲说,幽素是一把适合女子的琴,其音清幽和缓,我偏偏弹出急促的音律。城门已被攻开,高台下杀伐一片,火光不绝,我闻着满城的血腥味,竟有种解脱的感觉。我抱着幽素站起来,理了理衣裙,又抬手拨了拨发髻,扯出一个明亮的笑脸朝向台下的年轻男子。我猜他就是将军扶堇了,据说是因为他,乐国军队才溃败得如此快。我看过战争的书,在我的印象里,将军该是孔武高大,该是中年,该是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虽然离得不近,我依然能够分辨出他该是个俊秀的少年,是那种该上层楼赋新词的青葱年纪。
      “你是扶堇吧,我父皇呢?”我清了清喉咙,对着他大喊。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似是面色未动,也并未回答我。我不死心,继续喊,“扶堇,乐国亡了吗?”我等了半晌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我转了个方向望着父皇的寝宫,火似龙蛇,几乎将白蓝的天染成焰黄。乐国的护卫军都跪在宫阶上,脊背曲弯,地上零散着火团和长枪,血肉模糊的人,破碎的战袍,我知道,父皇大概是活不成了。我没有一点心伤,他杀死了母亲,他是该死的。
      高台没有阶梯,只是一方垂直而立的方柱,在顶部修葺了三米方台。我不懂武,根本无法下去。我知道父皇的意思,他要我跳下去,他爱母亲,所以恨我,我全都知道,他在十年前骂我孽种,我后来问师傅时,从师傅惊痛悔恨的神色中,我大概也知道了。公主天祭,天下臣民皆以为是为着赢战,但从那日回宫见到父皇时,我就明白,父皇只是用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地背弃对母亲的承诺,要我死。我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恨我,也从未有人和我说起过上一代的恩怨,但我知道如今我只能跳下去。
      “扶堇,母妃说这把幽素价值连城,我把它赠与你,你能不能把我葬在我母妃的墓旁?”我想葬在母亲身边,再听她弹唱《青门引》。站得久了,被日头晒得有些热,里衣微湿,额间也冒出汗,我害怕花了脸上的胭脂,死得狼狈。但扶堇依旧没有搭理我,我有些懊恼,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反复和一个男子说话,对方竟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我,倒也是我唐突了,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我放下幽素,轻轻抚过弦身,随即站起来,朝冷宫那排寒竹拜别,我猜想母亲大概是化作竹了。
      该是跳的时候了。
      我提着裙裾,踏上高台的侧栏,宫靴上鹅黄的丝线绣了月见,裙边是花灰色的浅纹,极温暖的色调,我抽下簪,散下绾起的发,我不想砸到地上时被簪子戳着,其实也不过是多此一举。我想像母亲在对面的城楼上,抬足而落,我感觉风在耳边吹得很响,我闭着眼睛,等待最后的钝痛,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我弯了唇,我赌赢了。
      几日前,我听闻扶堇将军将在十五日攻城,依他的能力,青丰不过是俎上鱼肉,又听闻他好琴却戎马为将,我才在高台之上促弹而不作舒缓之音,之后又在言语上提及赠琴,又十分夸张地理裙正容,不过就是赌他的好奇心,赌他能在最后关头救下我。诚然,我赢了。
      我自然地伸手勾住扶堇的颈,睁开眼却怔住,他分明就是三年前梅开雪夜在谷山练剑的少年。当时师傅闭关,我寻了个时隙,偷偷一个人去谷山找乐子,在隐桥上远远看到有人练剑,冷香盈盈,细雪滚滚,皎月下白皙的面色,高耸的鼻梁,如刀锋割落星点的红梅。许是过于专注,他似是并未发现我。后来,我总是会时时想起他,却也没再见过。
      诚然,该是相信世间有缘分之说的,我在青落寺待了近十年,这点认识是不能没有的。
      我大方地让他抱着,紧紧地看着扶堇,他光洁精致的下巴微收,似有若无地皱了皱眉,眉目之间似有疑惑,他动了动嘴。我突然紧张起来,难道他那天夜里看见了我,现在又认出了我?我几乎停止呼吸,等他开口。半晌过去,他头顶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两支胳膊也觉得发酸,我挣扎着下来,揉了一把眼睛。“扶堇,我的琴在上面,你能帮我拿下来吗?”我已经是十分试探地口吻,他依旧只是看着我,我也不懂他的意思,他也并未回答我。我很挫败也很尴尬,“扶堇,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乐国亡了,扶堇的军队已经在清理青丰城,活着的残兵和宫人都被压着去往天牢,我猜想我应该会被赐给哪位功臣,不过至少是活着的。扶堇身后走上来一个副将模样的男人,岁数不过二十,黑袍战甲,英气凛凛,他走到扶堇耳边说了些什么,便退在一旁打量我,我不明所以冲他甜甜一笑,寄人篱下,多笑笑不会有错。果然那个副将模样的男人分明愣了一霎,不自然地别过头。扶堇这才开口:“在新皇登基之前,你就住在我将军府。”我赶忙点头,“那我的琴?”“你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公玉崖。”说完便迈步离开了。我努努嘴,扶堇的性格真不讨喜。不过,好歹我也活下来了。
      我理理额发,看向公玉崖,“你能不能帮我把琴拿下来?”公玉崖微不可察地点了头,便飞身上了高台,顷刻便抱着幽素下来了,能使唤一国副将,我感到十分受用。
      “谢谢,我们走吧。”我又拿出十四岁女子温良无害的笑来,果然他又不自然地别开眼,“是,公主请随末将来。”
      母亲说我属于深宫,师傅的忧色,我明白,我自此卷入的是权争的深渊,势必不会平凡。青落寺的十年只是风雨前的安宁,是晃人眼的骗局。
      四方高高的宫墙,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我代替母亲的荣华,走上她原本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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