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逊］掬落燕》璽朵

5、所求

　　曹丕才刚将饭菜送入口中，总管就指挥着一群常侍拿着奏折走了进来。

　　注视着总管脸上有些焦虑的神色，曹丕轻哼了一声，「哼，早朝还上奏不够，这会拿奏折来烦朕是吗？」
　　总管胆怯地低着头，「皇上，刘晔大人在御书房外等您一个多时辰才不情愿地将奏折交给小的……」
　　「……拿过来，朕现在看。」曹丕下令后，花桌瞬时被奏折堆栈了大半。
　　曹丕皱起眉一边阅读，一边细嚼慢咽的吃着。

　　陆逊坐在一旁也不敢打扰，但魏国的事务他也不好涉及，只好将心力放在观察曹丕的寝殿上。
　　相较于孙氏一族代代相传许久那般富丽堂皇的摆设习惯，曹丕的寝殿之内可说是布置相当简约。
　　饭厅内除了一张花桌和相应的桌椅，剩下的就只有放在窗户以及墙壁旁的矮柜，以及上面放置的装饰鲜花的一只瓷瓶，墙面上放置的则一幅书法。
　　要说这诺大的饭厅看起来最有帝皇气息的，就属由于冬天而为了挡风垂挂于门口的、雕绣着九条金龙的毯子了。
　　除饭厅之外，从陆逊的角度望眼所能及的、紧邻着饭厅的曹丕御用小书房，看上去除了作为隔离房间而用的窗棂与门板是经过精细雕工所制作而成，里头的桌椅摆设看上去也是十分简约，书架上则是满满的卷轴与书籍，似乎......书桌上还留着曹丕书写过的文字？

　　因为感受到门帘被打开时渗入的寒气，陆逊转过头发现一位侍女又拿进了一个炭炉。
　　「……陛下您、怕冷吗？」陆逊随口问了一句。
　　印象里头，昨夜曹丕掌心的温度明明较他高上许多，他原以为，曹丕不是如此怕冷之人。

　　「何来此言？」仍旧没有望着陆逊，曹丕的眉头随着一本本的奏折逐渐加深，尽管持续进食着，但饭菜减少的速度却逐渐减缓。
　　「殿内已经足够温暖，却还有侍女取来炭炉……所以臣才如此推断。」陆逊看着曹丕显然相当不悦的神情，突然有些懊悔自己不该唐突发言。

　　闻言，曹丕终于将视线转回陆逊身上。
　　「朕从不怕冷。」
　　「那这室内的炭炉……」陆逊感到困惑。
　　「陆卿觉得太热？那便让他们撤去几个炭炉。」
　　曹丕才刚要招手唤总管过来，陆逊就急忙摇了摇头，「呃、不用麻烦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随即陆逊顿了几秒，方理解到这恐怕是曹丕的安排，仔细一看，其实现在室内的温度对曹丕来说反倒是过高了，对方额际都冒出涔涔细汗。
　　「……陛下若是觉得热，还是请他们撤掉几个炭炉吧。」
　　室内的温度对陆逊来说十分刚好，足以让在殿外等候半个时辰的陆逊太过冰冷的手脚回暖，脸色也因为气血流通之故红润起来。
　　曹丕看了陆逊一眼，随即将视线调回奏折之上，「不必。」

　　一阵静默后，桌上的食物仍没有明显减少的迹象，但曹丕的筷着却已经停下。
　　眉心紧拢着，曹丕放下奏折开了口，「陆卿也是要阻止朕如此草率地出兵孙吴吗？」

　　曹丕看来显然不太愉悦，连午膳都没吃到一半的份量，但陆逊也拿不太准究竟是因为忙着看奏折还是心情欠佳的缘故。
　　本就懊恼着自己或许是打扰了曹丕而有点坐立不安的陆逊，面对曹丕凛起的眉眼，他怯怯的低下头。
　　「臣没有……」虽说原本他就是因伐吴之事而来，但并没想到曹丕会这么问他。

　　既然说是『也』，想必朝中许多臣子对于仓促出征颇有异议，那么这件事应该是曹丕自己的意思。
　　曹丕的表情令他慌乱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曹丕将自己视作与其作对的臣子相同，也不想看见曹丕用失望或感到可笑的眼神看着自己，即便自己以往在孙吴一直是就事论事、并不因怕得罪人而罔顾自己的正论，但现在却唯独不能忍受曹丕将自己归类到他感到厌烦的那一类，况且他本也并不是能在这件事上发表意见的人……

　　一股隐微的悲伤油然而生，陆逊轻声淡淡的回应，「陛下这么做，必有陛下的考虑。」
　　方才在门外等待着曹丕时的矛盾又浮上心头，对于孙吴之地即将成为战场，他还是无法不挂怀，但也只能是挂怀，如此而已。
　　「臣只是……对故乡及故人要面临征战感到忧心罢了……」他双目低垂，语末像是陷入了不知说是怀念还是感叹的氛围。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你是希望朕不杀一人而取孙吴，断无可能。但若是希望朕勿对孙吴人民强取豪夺，朕可以答应。」曹丕望着陆逊看上去十分惶恐的模样，叹了口气，「不过朕想……你担心的不只孙吴万民，还有过往你的同袍和……那蠢儿的安危吧？」

　　曹丕起身让侍从将饭菜撤下，并将奏折移入内室的书房，他开了一扇窗，迎着北风遥望殿前的小型御花园，语调沈肃地启口，「陆卿出身孙吴，阻止朕出兵合情合理。然朕是魏帝，为完成先皇未竟之霸业，朕不会手下留情。你若是想替主君求情，便即刻离开，朕不想再听。」

　　「……」陆逊低头不语，他想说或不敢说的都已被道尽，他其实心底一直明白曹丕有他该做且必定会去做的事，但在对方提及孙权时，陆逊的的表情还是闪过一抹不难发现的沉痛。
　　他该有足够的理由恨孙权，但究竟效忠了多年的全心投入，果然……是没办法说收就收吧？
　　他咬着唇在心底嘲笑着自己，但若是这样的笑，一定难看极了吧，他想。

　　曹丕望向窗外的神色像回到了过去平日他所熟悉的一般冷峻，所说的话一字一字压在陆逊心上。
　　但陆逊不怪他，承受、累积了众臣的反弹，这时候的曹丕对他已经足以说是温和了，只是那种如窗外吹入的秋风一般凉冷的距离感，撩起另一股无法言喻的难受冲击着陆逊，这让他的身体坚持着没有转身离去。

　　他其实该感激曹丕并没有因此而不再见自己。
　　看着曹丕的侧脸，这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担心，在陆逊的内心清晰地一闪而过。
　　「是臣唐突了……」他于曹丕面前跪下，「望陛下慈悲为怀，宽待孙吴百姓，」他稽首而拜，将多余而过于无理的期待和悲伤隐藏起来。
　　「臣代孙吴万民叩谢陛下。」

　　静默地注视着陆逊跪伏在自己跟前的模样，曹丕一言不发了好一阵子。
　　这一战他目的并不在取胜，但他盘算的事情却也不是能够开诚布公的告知诸臣，更何况……此战还有另一个目的，是为了能让孙权暂时将注意集中于魏国大军身上，无论此时陆氏一族还有多少人剩下，至少能让左民曹顺利且低调地将陆氏举家迁移。

　　无法言明的理由太多，对着陆逊他甚至也不想一一解释。
　　朝臣的反弹跟进谏一再让他感到烦心，不想让陆逊感到忧心的事情也传至对方耳里。

　　他的确是在生气，但生气的原因并非朝臣或者陆逊，而是这股不能言明却又得次次被不理解、或不能让其理解自己原意的厌烦感，让他不由得感到生气。
　　大胆进言的朝臣确实是个人才，他不能直接让对方面子扫地，尽管内心欣赏着，但此时此刻并非是能够采纳的建言。

　　而对于陆逊……
　　他望着已经在地上叩拜一段时间的陆逊，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恐怕，他让陆逊承受了自身无处可去的怒火吧？

　　「陆卿平身。」仍旧站着，曹丕放缓了语调开口。

　　停顿半晌，陆逊仍无动作，只是肩膀微微颤动着。
　　曹丕轻轻皱眉，「朕答应你，不伤孙吴人民。起来说话。」
　　「……多谢陛下仁厚。」得到曹丕的答允，陆逊才缓缓起身。他已经做了他力所及之事，就如同曹丕一样。
　　「臣……已再无所求。」
　　既然已经要留下来，他也再也非孙吴之人了，有些事，也只能隐没在叹息之中。
　　陆逊悄悄的咬紧了唇，试着让抽动的胸口平息下来。
　　虽然还有些战战兢兢，但他还是悄悄的抬起眸，才发现原以为在生气的曹丕，眼神中竟有些无奈似的，比起方才也软化了些许。

　　陆逊的眼眶微红，曹丕看得出来他肯定是隐忍了许多无法说出口的话－－无论是祈求或者是期望。
　　他一向不是会将怒火发泄于他人身上的人，尤其是登基之后，失去了重视的人们……他身边已经再无能一窥他真性情之人，甚至可以说，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向谁倾吐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包括他的怒火或者诚心的喜悦。

　　方才怒意在他极力隐忍之下却仍泄漏少许于陆逊的身上，他不禁想，自己何时竟变成对他人落井下石之人？
　　尽力柔和了眉宇，曹丕抬手滑过陆逊小心翼翼的脸庞，然后停留在对方小巧精致的颊上，「陆卿乃孙吴之人，牵挂故乡理所当然，倘若短短数日你就不再在意故乡亲友，那才是朕的意料之外。朕方才语气过于严峻，没吓着陆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