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笑》1观沧海1

4、此处空城（一）

　　书木然不确定此刻的林见深究竟在想什么，如果是十年前，她可以很肯定的知道他现在难过到什么程度，但今天的她不敢确定，或者说她不愿意承认李悦在林见深心里的分量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冷酷如林见深，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时都没有流过一滴泪的人，今天会为了李悦露出这样痛苦不堪的样子，书木然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样的事实，即使只在心里想想也不愿意相信。

　　她知道十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人心也会在这漫长的荒芜里开出各种颜色的花，可他林见深绝不会变，她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敢在十年之后回来找他。

　　他，林见深，绝不会爱上李悦。

　　书木然轻轻抱住林见深，用从前她难过的时候他抱她的方式：“见深，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林见深把头深埋进两膝之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李悦曾经给他讲的一个笑话，说一颗糖在北极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很冷，然后，它就变成了一颗冰糖。说完自己在那儿笑得肚子疼，可他完全不能领会这笑话的笑点，反倒觉得她的样子好笑。谁能想象像李悦这样的超级巨星会因为一个这么冷的笑话而笑的五官皱在一起，形象全无？

　　等古漠支开媒体，已经是凌晨。她派人来接李悦和她父母的时候，林见深仍然坐在病房门外没有离开，书木然陪着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悦妈先从病房出来，看见门外这一幕，眼泪又开始像决堤的洪水般往外流。悦爸和几个男人一起推着李悦，林见深看见后立马从地上起来想要帮忙，被悦爸轻轻拂开，他说：“你们既然离了婚，我们家闺女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李家更跟你没有关系，林医生还是去照看其他病人吧。”

　　林见深撤回双手，无力的喊了声“爸”。

　　悦爸一声冷笑：“我可担不起你的这声爸。”

　　林见深很少喊李悦爸爸为爸爸，因为他始终觉得他们不是一家人。
　　李悦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看见的是一脸安详的她如同睡着了一般躺在那里。
　　她怎么能死的这么平静？
　　她难道不应该死不瞑目？
　　她都没有见过他活的像垃圾一般的样子，就这样死了，不应该心有不甘？

　　李悦，你恨我吗？你恨我吧。

　　看着林见深的样子，书木然突然感到害怕。她认识的林见深是冷血的，是无情的，对这个世界只有责任没有留恋，他不为任何人的到来而开心，也从不为任何人的离开而难过，医生这个职业对他来说最合适不过。可她现在居然发现，原来这世上也有能让林见深恋恋不舍的东西。
　　多可笑的事实，原本那个人会是她，可在她离开的这十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她变了，林见深变了，李悦也变了。
　　不过，那又怎样！

　　书木然挽起林见深冰凉的手，说：“见深，我们也走吧，你应该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了。”

　　林见深没说话，任由书木然拉着他走，活像一只提线木偶。

　　李悦是明星，一般的小区根本不能入住。高档公寓太贵，林见深负担不起，李悦说房钱她出，林见深不同意，两个人为这件事吵了很久。后来他们入住了现在的公寓，房贷林见深出，水电费李悦交。
　　他想跟她划清界限，尤其是在钱的方面，可她个性太马虎，一跟她提数字她就哭丧着脸喊饶命。其实从他答应跟她结婚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扯不清了。
　　李悦有时候拍戏会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她不在的时候，房子里就特别安静，明明只少了她一个人，却感觉跟少了千军万马一样。
　　可再怎么安静 ，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片死寂。
　　林见深突然想起李悦看电视的样子，双腿盘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的哈哈大笑，每当那时候，他都觉得格外烦来着。

　　古漠说要来收拾她的东西，他在电话里答应说好，等古漠来敲门，他却抵在门内没应声，他就是突然的，突然不想让门外的人进来。
　　他挂断古漠的电话，假装不在家，还给保安处打电话让他们说没有他们家的备用钥匙。
　　干完这些，他颓丧的坐在地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书木然也联系不上他，按了几遍门铃无人应声之后，她尴尬的对古漠一笑：“真是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他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没带手机吧，等他回来，我让他联系你。”

　　古漠对这位还没进门就把自己当女主人的Lady实在刮目相看，怪不得她从美国回来没几天就让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两个人分手，古漠礼貌性的点点头，离开。

　　她知道林见深就在家里，是不想让她进去收李悦的东西才会这么幼稚的玩失踪。

　　他这样做是想说明什么？

　　古漠不由得嗤笑，给他发短信：林先生，李悦女士的葬礼将在四月五号，也就是明天举行，在那之前，我希望您能将她的遗物整理好，短信或者电话通知我到时去取，谢谢。

　　林见深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书木然就来给他送了几天的爱心便当，虽然没敲开门，但她知道林见深一定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今天是李悦的葬礼，她知道自己此去不受欢迎，但这么重要的时刻，她怎么能缺席。她不仅要去见证一条生命的死亡，更要见证自己人生的重生。

　　临去之前她先去看了林见深，还以为他仍然要把自己关在家里，但没想到他已经收拾妥当也要去参加葬礼。

　　路上两人无话，书木然考虑了半天，小心的问了一句：“见深，这几天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林见深仍然是他平常面无表情的样子，说：“然然，我们去美国，重新开始怎么样？”

　　书木然一惊，戒备起来，言辞谨慎：“见深，我知道李悦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可现在还不到重新开始的时候吧？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直到你走出阴影。”

　　林见深眼神微黯，随即恢复成平常的模样，说：“然然，你跟我都知道，如果当年你没有出国，我的妻子会是你，李悦的介入就是一个错误，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应该重新开始。”

　　书木然心中一喜，却不好表露在面上，望着林见深深情道：“见深，我还以为你仍然在怪我当年瞒着你出国的事。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即使想你想得要死，也不敢给你打电话，我怕听见你的声音，会忍不住跑回来，我知道你肯定怨我，事到如今，你肯原谅我，我真的很高兴。我会用我的余生来补偿你的，见深，真的。”

　　林见深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说：“当年我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整天忙于学业忽略了你的感受，不然你不会一句话不说从我身边离开。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我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书木然说：“见深，我还以为你爱上李。。。。。”书木然脱口而出，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继续道：“嗯，我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林见深说：“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说我对她没有感情连我自己都不信。所以我们去个没有她的地方，就当我们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她那么一个人。”

　　书木然不自觉的松一口气，刚还以为林见深是知道了什么才会突然说要跟她去美国。现在看来只是她太过紧张。
　　没错，这才是林见深。那个对人没有感情，责任感却格外强的林见深。他或许会为李悦伤心，却不会为她毁掉自己的人生。
　　她费了不少的力气才让李悦相信林见深爱的始终是她，但其实林见深谁都不爱，他甚至不爱他自己。如果李悦主动离开，他绝不会挽留，那么她留在他身边，这事就轻而易举。
　　她跟林见深在同一时间同一家医院出生，他们除了性别不同，身上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他们的出身，他们的性格，他们的成长经历，甚至他们的人生追求。
　　她跟他一样，爱情永远不可能在他们的生命中占据第一位。

　　林见深说：“去LA怎么样？你不是特别喜欢湖人？在那里定居的话，你可以天天去看他们比赛。”

　　书木然对此提议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见深，先去送李悦，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好吗？”

　　林见深的脸隐没在透过车窗遮下来的树影中，轻声回了句：“好。”

　　李悦的葬礼办得十分低调，来的都是跟她关系比较亲近的人，没有任何媒体。

　　墓地周围都是李家请来的保安，谨防意外发生。林见深的车也被挡在门外，保安仔细对照过相片之后才放行，但只让林见深一个人进去，理由是：他们收到的相关人士簿里没有跟书木然长得一样的。

　　书木然说她是李悦的朋友，可朋友的相簿里没有她的照片，她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保安不放行，林见深的担保没有用，双方僵持不下。

　　书木然又气又尴尬又不好发作，只能压着怒火跟保安辩白，刚巧古漠出来找林见深，保安这才让她进去。

　　意料之中林见深是空着手来的，但古漠还是装作不解的问道：“林先生，您带来的悦姐的东西呢？在车上？”

　　林见深说：“那房子里的东西我什么都没动过，李悦不是说想要那套房子？我会尽快搬出去。”

　　古漠满意的点点头：“这样更好。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回见。”

　　古漠与书木然擦肩而过，对方投来不怎么善意的微笑，那笑让古漠觉得浑身不舒服。她何必要这么急切的向众人展示她跟林见深的亲密关系？那个林见深，除了悦姐当他是个宝贝，谁都看他是朵花不成。

　　下了两级台阶，古漠又突然叫住两个人：“对了，苏苏姐在那儿，她情绪比较激动，看在悦姐的面子上，如果她干出什么过分的事，还请不要跟她计较。”

　　林见深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书木然心中冷笑，胡苏苏最好再甩她一巴掌，她就怕没人说她坏话。

　　墓碑前面零零散散的站着几个人。
　　李悦妈因为伤心过度晕了过去，已经被送回家。
　　剩下李悦的爸爸、妹妹和她姑姑一家。
　　再有就是李悦的好友胡苏苏、莫磊、张梓泽他们。

　　没有说话的，直到李悦的妹妹把手中的骨灰盒放进那个四四方方的土坑里，苏苏突然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不！”
　　莫磊抱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小儿子也被她带的哭了起来。
　　土坑被一点点填平，苏苏想要去阻止，却被莫磊箍得紧紧的，她扯着哑了的嗓子边哭边说：“不，我不要她走，石头你放开我，我不要她走，李悦不能这么走了，她不能。石头你帮帮我，帮我把她救回来，求求你，不要让她走，她一个人躺在这里，这里这么冷，她最怕冷了，石头我求你。。。。。”

　　李悦的妹妹原本在填土，突然猛的丢下铁锹去抓着胡苏苏的双肩：“够了！你再这样我姐也回不来！与其在这里抱头痛哭，给别人看你的可怜样，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看看到底是谁让我姐变得这么悲惨！”

　　书木然不确定李悦的妹妹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在看着她，她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穿的也不显眼，她妹妹从刚刚起就一直抱着骨灰盒没有向后看过，按说她不可能知道她站在这里，况且她们也不认识，应该不是故意的，但被直视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书木然心头。

　　李悦是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这事故又不是她一手策划的，就算真要找凶手，那也找不到她头上。
　　李悦的这个妹妹听说是天才，似乎也叫李玥，跟李悦同音不同字，一直在国外念书，看她的样子也就20岁左右，应该是因为李悦的死才回来的。
　　两个人样子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脾气好像天差地别。

　　胡苏苏被李玥的一通吼吼得哭不出声来，倒是她的小儿子抽抽搭搭的拽着李玥的衣角说：“wow，Sugar姐姐你越来越厉害惹，我爸爸都不敢这样大声跟我妈妈说话耶。”

　　小孩子的奶声奶气让现场压抑的气氛缓和不少，苏苏抱紧他说道：“Lance，以后你悦姨再也不能陪你玩了，妈妈很伤心。你玥姐姐也很伤心。我们不是故意大声说话的。吓到你了，对不起，Lance。”

　　Lance抓抓头发，似乎不理解他妈妈的话。

　　李玥轻轻的摸了摸Lance头，温柔说道：“Lance乖，刚刚玥姐姐是不是很吓人，一会儿去给你买sugar做道歉礼物好不好。”

　　Lance眨眨大眼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李悦的爸爸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都回去吧，这孩子至少走得很安详。玥儿，你把你刚说过的话给我咽回去，你姐姐的事以后不许再提。没有谁害你姐，也没人对不起她，是她自己种的因，如今结了这苦果，是她的命。你记住了？”

　　李玥顺从地点了点头，样子温驯乖巧，仿佛跟那个刚刚跳出来掐人肩膀的凶狠姑娘不是同一个人。

　　全程张梓泽都没有出声，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这边的一切。

　　李悦爸爸经过林见深旁边的时候权当没看见他这个人，李悦的姑姑姑父也同样如此。胡苏苏实在没有力气再闹，只是说了一句“狗男女”。莫磊跟林见深是好朋友，但好朋友没有老婆重要，只能交换个“兄弟你保重”的眼神给他。

　　书木然看着李悦的墓碑，上面有古漠按照她生前的要求刻好的字。“爱妻”这个头衔看起来有些滑稽，她死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婚，她居然找人在墓碑上刻“爱妻”两个字。
　　书木然忽然觉得人生分外可笑，她努力想要得到的一切有些人自娘胎里就带着，而娘胎里带了太多东西的人这辈子注定得不到他最想要的。
　　这样看来，李悦跟她一样可怜。

　　不，她至少有一点比她强，那就是，她还活着。

　　她宣告胜利一般把手中的百合放在李悦墓前，看似自然地挽起林见深的手臂，说：“见深，我们也走吧。”

　　林见深没有说话，转过身毫不留恋的离开。

　　矗立在这里的树木随风轻轻摇晃，唦唦的声音好像谁在唱歌。

　　“他们走了，我也要走了，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张梓泽摸一把李玥的头发：“哎呦，你姐知道你整天这么老气横秋的样子吗？说话跟看尽沧桑的老头子似的，你看人家Cloud，那才叫青春少年好嘛！”

　　李玥用她1.5的眼看了看远处张梓泽口中的青春少年，他抱着哭得眼泪鼻涕一把的弟弟正要上车，然后那可爱的小家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非挣扎着往外走，他阻止，小家伙就连扯带咬，最后，两个人在苏苏姐的一声怒吼里乖乖闭嘴，安静上车走人。

　　看完李玥只觉得头皮生疼，还好她妈没再给她生个小的。
　　吃苦的有她姐姐一个就够了。

　　李玥重又眯起眼，说：“我姐一走，我妈在这里根本没法生活，我和我爸我已经决定去瑞士定居，你要不要一起？”

　　张梓泽自嘲一笑，说：“瑞士？去了那里我岂不是可以跟我的honey们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还可以跟他们进教堂。哈哈。”

　　李玥看向他：“你要留在这里？”

　　张梓泽因为被看穿，尴尬的收起嬉笑的脸：“玥儿，你能不这么聪明吗？你既然这么聪明，那你一定知道哥哥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走了，你也快回家吧。我估计你们家门外边现在肯定被堵得水泄不通。”

　　李玥看着张梓泽大笑而去的背影，心里难过，就像她不能犯法去杀人一样，同样的，她也救不了一个决心自杀的人。

　　李家要移民，莫家也要移民。

　　莫磊他爸妈是暴发户，当年跟胡苏苏他爸妈一起做生意的时候出过车祸。当时开车的是胡苏苏她爸，危急关头她爸硬是调转方向，让对面的车只撞到方向盘这边。人被救出来的时候，她爸已经成了一滩肉泥，她妈见了当场晕死过去，心脏病发再没醒来。

　　莫磊他爸妈收养了胡苏苏，当宝贝一样养着，还从小给莫磊洗脑，你老子的命是你胡叔给的，你的命就是他闺女的。

　　所幸莫磊和胡苏苏长大之后不负众望，20岁的时候就给两位老人生了个儿子，不出两年又一个。莫磊全家对胡苏苏那是千依百顺，她说往东就往东，她说往西就往西，绝对没人敢有异议。

　　这次胡苏苏说要移民，莫磊也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

　　胡苏苏和李悦一起在这里长大，她们从小认识，这里有太多回忆，多到让苏苏常有李悦仍然活着的错觉。
　　李悦死的太委屈，委屈到她作为一个外人也看不下去。
　　她没有信心能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她只要一想到她跟那对狗男女呼吸一样的空气，她就感到窒息。

　　同样要离开的，还有林见深和书木然。
　　他们要去LA。

　　人们为了一场葬礼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葬礼结束，又纷纷散去，唯剩这座城池亘古不变，可没人了的空城，恒久的坐落在那里，是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