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圣歌》张莲影

80、25、觉醒

　　我站在战场上，冰冷的风烈烈的刮过我的耳畔。满手的鲜血尚未凝固。
　　战事正酣。
　　皮洛斯愤怒的面孔仿佛还在眼前，他被我重伤。被部下拖走时，他银灰色眼眸充血，可怕的瞪着我，仿佛地狱里来的恶魔一般。
　　他说：“你夺去了我的一切，夺走了我的心，又夺去了我这世上唯一的父亲。帕里斯，我要你补偿我。你如果落在我手里，我会囚禁你一辈子，让你做我的奴隶。之后我会屠尽特洛伊城，杀掉你的父亲兄弟，让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我再次跳下战场，携着盾牌长枪，冲向厮杀的前线。
　　我刚才击败了皮洛斯，已经在希腊的阵线上突破了一个缺口，特洛伊人随着我突入敌阵希腊人失去了阿基琉斯，如今连大埃阿斯都已经不在战场上。狄俄墨得斯，奥德修斯和墨涅劳斯等人苦苦支撑，但士气低落，还是经不住特洛伊军队的冲击，溃退回去，战场上到处散落着希腊人的尸体，宛若一场噩梦。
　　这是哥哥大人那次带特洛伊人一直冲杀到希腊海船那次以外，希腊人最悲惨的失利！

　　夜晚时，我们在野外扎营。
　　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我抽了个空，悄悄出了大营，朝珊索斯河的方向走。在那里，也是这样一个晚上，我和哥哥大人在那里独处过。那时水声潺潺，我心疼的捧着他淤青到惨不忍睹的手，心想，我不希望你这么累，这么辛苦，这么拼命。
　　然而造化弄人，命运轮转，我十指肿胀，在战事里被消耗的几乎要废掉。身上到处都沾满了浓厚的血液。我从未想过，我竟然会拼命到此地步。
　　走到了河边，我跪下身去，拿双手捧水，润湿干渴的喉咙。天气已经变得很凉了，我没敢下水，洗干净了脸和双手后，就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旁坐下。身体的疲惫引发了精神的软弱，失神中，我陷入了回忆。

　　赫克托耳哥哥，自你离开后，我第一次意识到，你的存在和陪伴是多么的重要。你默默把我保护在你的背后，有意无意间替我遮蔽一切风雨。
　　刚回特洛伊第一个月，你答应我的要求，让我负责巡逻。天知道那一个月里，城里有过多少流言蜚语，多少人把对我的不信任和怀疑尽情吐露！你却一言不发，用温柔的微笑遮蔽了一切阴霾。
　　那段时期，我尽心尽力巡逻的姿态平息了很多人的怨怒；阿波罗神的祭典上我的出席和父王明显的宠爱再度释去了很多人的怀疑。你在背后如何替我担保，如何去一一安抚我的那些兄弟们，我并不清楚，但想必不是很轻松。
　　有一日，凉爽的晚上，我出门散步，逛到了大殿附近。宏伟的宫殿上空，夜晚的皓月投下水似的银光，映着你低眉沉思的身影，仿佛永生的神明。我看的怔然，不敢出声，怕亵渎那种神圣。心中惶恐，感觉你并非世间人，终将有一日离开。
　　我那时只感觉喉头苦涩，吐不出一丝话语。

　　自你离去后，我接过了一切太沉重的担子。
　　哥哥大人啊，如果此刻你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你如果在我身边，又会说些什么？
　　你青金石色的眸子会不会同往日一样，高贵而温柔，透出关怀之色；你是否会再次向我吐出充满温情的话语，安慰我不安的心灵？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在。

　　水中噗通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我走到水边，往下面看。
　　脑袋突然剧痛，仿佛要被搓开了一样。

　　“时间到了，帕里斯……”
　　河对岸站着一个金发的女人，美则美矣，然而眉眼间带着戾气。
　　“你是谁？”我满头大汗，死死瞪着那个看起来熟悉，然而我又丝毫不认识的面容。
　　“帕里斯……”那声呼唤虽然语气温和，却让我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几乎就要跳起来转身逃跑，可是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
　　她朝我微笑着，妖冶而危险：“游戏该结束了。”
　　心里突然浮起了恐惧，是原身的记忆要苏醒了吗？

　　“帕里斯，你恨我吗？怨我吗？想杀了我吗？”
　　脑海里浮起一个声音。
　　我咬牙切齿的回答：“你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脑海里的虚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急，亲爱的帕里斯……你的恨也罢，爱也罢，我全都可以包容。因为我们毕竟是一体。我的思念会成为你的思念，你的思念也会成为我的思念。我们两个一起，会实现我的野心。不是很好吗？”
　　“你这个怪物！”他的话讲的我毛骨悚然，我吼道，然而不能动弹。
　　“时间太紧。”轻声的话语在我耳边萦绕，“我本来还想放任的这样多享受一些单纯的生活，但是恐怕不行了。拥有不同经历的我们竟然做出如此不同的选择，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所恨的你竟然那么爱，我要毁掉的你却拼命要去保护……”
　　“你真是扭曲！”我愤怒，“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家庭，家族，城邦，”倒影的声音透出深不见底的冰冷，“这些东西到底能有些什么未来，保卫其的结果又能得到些什么，我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不，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我止步。特洛伊人也罢，众神也罢，都太小看了我的器量。我要的，不是人类所能而为；而是如同众神一般超越的力量。”
　　“你是个疯子！”为他的话而诧异，我咬着牙说，“作为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羁绊，保护那样的羁绊，为了所爱的一切奋斗，那才是真正精彩的人生！我不知道你要些什么，但我赌上一切，拼了命也会保护我的家人，我的城邦，我的骄傲！”
　　倒影传来清冷的笑声，仿佛万年积雪不化的寂寞：“我无须跟你解释，因为那并非你能理解的领域。马上，等我们的记忆融合在一起，你会明白我的理想的。”
　　我拼命的挣扎，试图夺回我身体的主动权：“你彻底消失吧！别再来干扰我的生活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不，”心底那个声音淡淡的说，“需要你的是我，为此，你才会诞生。”
　　眩晕袭来，我迅速的陨落，还有耳语萦绕不去：
　　“你恨吗？对我满怀着杀意吗？这样就对了，你的憎恨越是激烈，承载着你一切的我就越强大。你是我人性的残存，是过去以及思念的残骸。”
　　最后的意识，在强大的某种存在面前沉进了黑暗深处……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我从河边坐起来，觉得浑身酸痛。活动活动了手腕，忍不起皱起了眉头：帕里斯……用身体用的还真是费，怎么会疲劳到这个程度。
　　我望向河对面的女人：“美狄亚，时机很好。”
　　她露出残酷的笑容：“你会心软么？”
　　“这重要么？即使我心软了，奥林匹斯的众神会心软么？”
　　“我对奥林匹斯的众神也不会心怀仁慈，真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疯狂和狂热，“真是迫不及待。等你完成了这里的事情，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回营地的时候，我的部下们正在到处找我，一看见我如释重负：“王子，您去哪了！怎么不打声招呼，我们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
　　“已经快到决战的时候了，别放松警惕。”我吩咐下去，“站岗的都提起精神，小心夜袭！”刚刚恢复记忆，还不是非常习惯。我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被打扰。
　　要好好休息，赶紧从疲劳里恢复过来。

　　我刚回到帐篷，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没多会，就在我将要沉沉陷入睡梦的时候，帐篷外面部下通报：“帕里斯王子，埃涅阿斯王子在外面想见您。”
　　“让他回去，明早再过来。”我翻了个身命令道。

　　埃涅阿斯啊，即使是你，现在暂时我也不想见。
　　不过，也不用太久了，我亲爱的堂弟。你的梦想以及我的，都会实现

　　没想到，我的命令刚传出去，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哗的一声，我的帐篷帘子被掀开，全副武装的埃涅阿斯闯了进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从床上坐起来，危险的眯起眼睛。
　　他走到我床铺前：“很抱歉这么粗暴的闯了进来——。”
　　他的态度还算好，我于是叫门口持剑的侍卫们退了下去，这下帐篷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过来。”我语气柔和下来，朝他勾勾手指。
　　埃涅阿斯难得露出犹豫的表情，最后还是走过来，在我身边做下。
　　人的变化还真是大呢。
　　记忆里当年他硬要跟我出海游历时，还是个四肢柔软的大男孩，阳光而爱笑，总是迎着海风躺在船头晒太阳。现在沉稳而优雅，俨然一个杰出的将领，高大而强壮。
　　“你刚刚去哪了，”埃涅阿斯问，“你的眼神不太对。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不是任性乱跑的时候。”
　　“我没事，不用替我担心。”
　　他的语气很粗鲁：“帕里斯，你别露出这种表情，让我想起很不愉快的往事。”
　　“埃涅阿斯。”我摇头，“我已经不恨了。的确，仇恨曾经对我产生过重大的影响，然而现在的我，早就超越了那种仇恨。仇恨又能带来什么呢？”
　　他瞪大眼睛望着我，表情有点扭曲。
　　“你刚刚说什么？”

　　“埃涅阿斯……”

　　“你怎么会说出来仇恨的话？”他猛然掐住我的脖子，面色狰狞，“莫非之前的一切都是伪装？你说过你爱城邦，你约定和我一起守卫这里，你说你早就不是以前的你了！”
　　“是啊。”我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去爱别人，为别人付出，那种感觉的确非常美好，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深深的体会到——”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会为了特洛伊奋战至死，埃涅阿斯，我注定成为特洛伊的殉葬品。”我望向他， “而你背负着伟大的命运，无比宏大，需踏在无数同伴和敌人尸骨上前进。你不是有为了特洛伊，连我也可以杀的决心吗？”
　　我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记住今天的话！”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记住这份决心！你象征着特洛伊的未来。哪怕是残忍阴险，哪怕是断情绝爱，哪怕利用这世上的一切，为了那份目标，你绝对不可以终止你的旅途。你不需要脆弱，不需要犹豫，也不需要爱，你所忠诚的只应该是你的使命。你要背负的就是这么沉重的东西。”
　　“帕里斯……”埃涅阿斯一贯的冷静仿佛被打错，“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不祥的话？我们约好了要一起保护特洛伊的不是？我那次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你……我只是太恐惧，害怕你被仇恨所占据……我还希望和前几天一样，我们一起带着家人去郊游，带着孩子们去练习搏击。”
　　我凝视着他，半晌浮起一个微笑，温柔的说：“是啊，那样的日子多美好。”

　　埃涅阿斯离开后，我摸着自己被掐的略疼痛的脖子。

　　的确……当所有的记忆都如潮水般归来，当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记忆融合在一起。我竟然心平如水。
　　一切仇恨都成往事。
　　而我此刻，只想尊重自己最后的愿望，用血肉之躯去保护特洛伊，哪怕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是知道的。
　　我杀了阿基琉斯，众神不会放过我。
　　他们的游戏即将结束。

　　我和特洛伊即将殉葬，葬于熊熊烈火中，成为众神酒会上一道靓丽的风景，成为下酒的最好的祭品。
　　，才能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