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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赤司征十郎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部有过这样两个女人——至少两个。一个被称作“夜”,一个被称作“樱”。娶了“夜”,久而久之,生活好像真的暗无天日,而樱还是花影扶疏;娶了“樱”,落的花瓣便成了土里尘,可夜依旧神秘令人向往。然而在赤司征十郎可不是这样的。他的生命从来就是高处不胜寒的,从来就是孤独而黑暗的。他本不需要夜,却不得不让生命再接纳一场没有星光的深夜。

      十八岁那年,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他遵从父亲的意愿进入了日本最顶尖大学的商科领域学习。两年前,他方才以优异的成绩硕士毕业,便继承了赤司家族企业。虽说是新人,可他却以异乎寻常的能力和速度使得新老合作者都对他钦佩不已,无一例外地由衷想要和他密切合作下去。圈内的人无不承认,征十郎超出他的父亲太多。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沉着认真;待人,谁都没有他那般有礼得体;侍奉父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细致。赤司家族产业由此益愈兴旺。

      一年前的某次晚餐,赤司征十郎与父亲对坐在铺上羼金线的淡茶色方巾的长桌上各自无言地咀嚼着食物。席间只听得佣人上菜的声响。他们的脚步,踏在厚实的地毯上,摩擦出沉闷轻微又密集的声音,接着便是上釉瓷碗偶然相碰发出的清脆之音。这之后,便是又一次长久的沉默。尔后,父亲呷了一口清酒,竟然破例开口说话。

      “征十郎,父亲我也日渐衰老。日后你工作必定繁忙,是到了得先寻个聪秀贤惠的人来协助你的时候了。”

      赤司停下手中髹漆的木筷,定睛于两鬓斑白的父亲,他看见父亲眉间竖起的沟壑更深了。他知道这是父亲再三思量后的结果,他也从不忤逆父亲,父亲一人将他带大,没有他的父亲,他也不会有今天的一番成就。

      “父亲找到合适我的人选了?”

      他的父亲露出欣慰的笑容,赤司征十郎觉得,好像父亲眉间的沟壑舒展些了。

      “薄井企业社长的孙女,正值青春年华,性情温顺,面目姣好,年龄又与你相仿,方才大学毕业。和你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薄井企业——那个最强势的企业么。赤司征十郎垂下眼帘。这分明就是“政治婚姻”。他有些不甘心父亲怎会对他如此不放心,可他又不愿辜负父亲的一片良苦用心。两人见过几次面之后,便顺利地把婚事定了下来并买了自己的屋子。这令双方家长都喜形于色。

      那年,赤司征十郎二十五岁。

      薄井千代——便是他现在的妻子。当初,薄井社长给她取名为“千代”,是因她的哥哥极早夭折,家中就剩这么一个宝贝,唯恐风吹拂了她发髻上的饰花,遂用此名以取“享鹤寿千岁”之意。或因过分保护,薄井千代的身子骨愈发弱不经风,本就雪白的面颊,显得更加透明了。虽说是以“妻子”为称谓,然而二人结婚将近一年,都没有同床共枕过哪怕一秒。“对不起,我今天会工作到很晚,你先休息吧。”这便是赤司征十郎的借口,即便是在新婚之夜。熄灯后,他就直接在书房里休息了。最后,赤司征十郎顺理成章地把书房变成了他的卧室。原本属于夫妻二人的房间,他竟连大体的模样都想不起来。若不是因为“婚姻”这纽带将两人系着,恐怕早就形同陌路了。说来,薄井千代也实在温顺贤惠得可怕,从不向她的丈夫抱怨,反而是把家里打理得仅仅有条,竟让人看不出她曾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在朋友面前,谁人都夸她和赤司征十郎稳固又和谐的婚姻,郎才女貌,内外经营得羡煞旁人。可是在这表面的背后呢?就连薄井千代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她所遭受的一切。至于双方长辈所焦急疑心的子嗣问题,她也有自己的解释,说阿征又新添了很多推不掉的应酬,太辛苦了。这才让心急如焚的家长们稍微安心了些。

      话是这么说,安慰是这样讲。可薄井千代每每立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完□□露的身体,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身材不算差,发育得也挺好,难道对于丈夫来说,自己连这样一小点的吸引力也没有了吗?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怎会有二十几岁的男子面对身着蝉翼般睡裙的女人无动于衷?即便毫无爱情,眼神中也该生出点渴望的才是。可是在赤司冰冷回绝的眼里,薄井千代完全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至于说丈夫还藏着别的女人这样的揣测,她想也不敢想,无论如何,她是完全相信着丈夫的为人的。

      日子就这么清清淡淡、冷冷漠漠地继续下去。

      这年,赤司征十郎二十六岁。

      冬日将走未走,春寒料峭。赤司征十郎破天荒地主动向薄井千代聊天,把薄井千代惊了一惊,她欣喜地以为丈夫终于打算接受她了。

      “我的一个高中同学近日会到家里来暂住一段时日,你借这几日空闲时间,把客房打理好吧。”

      “高中同学?我认识吗?你和我提过吗?是男是女?何日来?来住几日?”薄井千代一口气抛出一堆问题。她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在期待还是已经泄气了。

      赤司端起秀气精致的杯子,嘬了口淡香的绿茶,回答道:“她叫作野川一叶。据说马上要嫁到国外去了。在东京找到不合适的房子,所以给我打了个电话。至于多久,她也不清楚,半个月或者是一个月,都有可能。”

      薄井千代沉思了一会儿。疑点可真多呀。遂继续问道:“你那位朋友何日来呢?”

      “后天。”

      薄井千代本想多打听一些事,但她发现自己的丈夫仍旧一副据她于门外的样子,便只好住嘴,唯唯收拾屋子去了。她的心思,自从这次谈话以后,就不得安宁。是怎样的女人,一个电话就让多年未曾与之谋面的丈夫爽快答应入住的呢?就连和他同处一所一年的妻子我,都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虽然说,丈夫和自己相敬如宾,可那永远保持着一个人、而不能再亲近一点的礼貌距离实在是让人浑身上下都难过得要垮掉。越是这么想,薄井千代的心就越是惶恐。这野川一叶一刻不来,她的心就悬高那么一尺,她巴不得野川现在就出现在她面前,哪怕是一张照片也好,她得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哎,这可不行。薄井千代心想。她不仅得快点来,还得快点离开才符合礼仪。

      薄井千代到底是会打理家务的人,虽然三心二意,但还是很快就把屋子打扫得整洁光亮了。

      这两日,薄井千代不能再明显的坐立不安全部入了赤司征十郎的眼里。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她,搅得赤司征十郎不能安下心来读报纸。他只好把报纸放回书报架上,一个人进了书房或者说他的卧室,拿出将棋和自己下了起来。不过,他刻意没有关门。虽说和薄井千代没什么感情,但身为人夫,总是有责任在身,如果薄井千代看不见自己了,不知道会焦急成什么样。

      傍晚时分,两人在肃穆的氛围下用餐,从始至终薄井千代都局促不已,洗碗时,甚至差点摔坏一张碟子。赤司征十郎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做出专心致志在落地灯旁读书的样子。薄井千代打理完毕,脚步轻悄地踱到客厅里,直着身子在丈夫身旁坐下来,愣愣地听电视里的播音员用响亮的嗓音预报天气。赤司征十郎斜眼瞟了一下身旁的人,看见她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压在膝盖上。薄井千代想着明天就能够见到翘首以待太久的野川一叶,竟然突然变了心情,如临大敌一般。内心正在煎熬之时,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轻微颤抖的两个小拳头都给包住了。她讶异地顺着这手、手臂看过去,是阿征啊,没错呀,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呢。这是他们第二次牵手,薄井千代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在教堂里举办婚礼时,他不得不和她有肢体接触。但自那之后,丈夫就再也没有主动触碰过她了。这一下,薄井千代几乎要感动得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出去了,尽管赤司征十郎根本没有正眼看她,尽管赤司征十郎面不改色地单手捧着本书,貌似认真淡然地读着。

      第二日清晨。明媚的周末,朝露未晞。薄井千代发现,丈夫出乎意料地比自己起得早,还贴心地准备好了早餐——在平日,这可都是薄井千代的任务呢。直到门铃突然打破安静,早已用餐完毕的丈夫立刻起身开门,她才回过神来——原来这都是为了等他的老同学。

      薄井千代迅速收拾好碗筷,也随后迎上去。

      “真是失礼了,赤司。如此冒昧来到,麻烦你们了。”是银铃一般的嗓音,清脆却柔和。听到这熟络的称呼,薄井千代不由得加快脚步。

      “你多心了,野川。多年不见,竟还变得客套起来了。”说着,赤司征十郎帮野川一叶将巨大的行李箱提进了屋子。

      “哎呀,原来您就是野川小姐。旅途很劳累吧?快请进来,喝杯茶。”薄井千代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脸上满是温和而礼貌的笑容。原来这就是野川一叶,及肩黑发,柳叶细眉,明眸皓齿,嫣然含笑,非常传统的日本女性神色,却点缀了些少女般的俏皮。野川一叶将左边鬓发挽到耳后,整张脸立刻就显得明媚光亮。

      三人围坐在客厅里,各自面前放着杯热气腾腾的茶。

      “想必这就是赤司太太了吧。果真是名不虚传,看起来竟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似的。”

      “哪里哪里。整天在屋里做全职太太,没晒过太阳没吹过风,皮肤自然就成这样了。我还真是羡慕你们呢,能整日地在外边儿。”说这话的时候,薄井千代不觉有些骄傲。赤司太太。她喜欢这个称呼。好像是在对着面前的野川一叶示威一般。

      “您家务打理得真好,四处都整整齐齐的。赤司儿时的房间也是这样整整齐齐的。光是说这一点,就能看出你俩般配了。”

      听到这话,薄井千代心里又是一惊——关系已经好到去过阿征的家了?他们到底有什么故事?

      “那时候和野川在我家附近一起学习抹茶道,父亲似乎特别中意野川做出的茶,因此偶尔邀她来。”赤司征十郎说,薄井千代觉得这是他刻意解释给疑神疑鬼的自己听的,她只好尴尬地叉开话题。

      “听说您要去海外了。”薄井千代问。不管你们关系怎样好,赤司父亲总归是没有选择你。

      “是。”野川一叶笑道,没有再多说什么。

      之后,野川一叶便在赤司家安定下来。让赤司太太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毫无苗头。野川一叶白天很少在屋内,晚上归来时,也必定在赤司夫妇晚餐之后。谁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回来时,定会带几样小点心,作为答谢的心意。赤司夫妇推辞不下,便只好接受了。但野川一叶从不和他们一同享用,只将点心盒子安放在客厅里,就回到客房,关上门,悄无声息。周末,夫妇两人会邀请野川一叶一同用餐,仅有这时,赤司征十郎和野川一叶才会有更多的交集,但那交集都在礼貌客套的范围之内,不曾越出过。虽说,野川一叶是客,还是一个安静的客,但她的到来的确为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增添了些人气。渐渐地,薄井千代便放松了警惕,也忘记了关心她多久离开一事,后来竟“一叶、一叶”地叫起来了。

      一日,赤司征十郎回到家,看见门口放着一个行李箱——是薄井千代的。他向走廊里望去时,看见妻子刚从卧室里出来,正埋头忙着系围巾。

      “出什么事了吗?”赤司征十郎问,他看见薄井千代心如火焚连步子都要走不稳了。

      “阿征!”薄井千代这才看见丈夫回来了,“母亲病重了,我必须回京都照料她。也许接近一个月才能回来。唉,希望我能快快回来,那样才说明母亲恢复得快呀......”

      “我送你去吧。”赤司又将放下的公文包提了起来。

      “不了,一会儿一叶回来,怕没人开门。”她从丈夫手里拿过公文包,放在鞋柜上,自己就匆匆出门了。赤司在门口伫立了半晌,才走进客厅,拉松一直勒着脖子的领带。他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是妻子留下的,读完,不觉轻叹一声,又将之放回了原处。

      晚上,野川一叶回家,发现玄关前,薄井千代的鞋子不见了。

      “千代没有回家吗?”野川一叶试探地走到客厅门口。昏黄的灯光透出门来,没有了电视机聒噪的声响,只有赤司一人,坐在落地灯旁,忙里偷闲地读书。见千代不在,野川一叶才敢轻步走到客厅里,看到桌上的纸条,忙问:“真的没有关系吗?赤司你不去?”

      赤司征十郎抬起头来,不紧不慢地说:“周末会抽空去的。平日,太忙。”

      野川一叶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只应了声哦,便起身离开。

      “你要去哪个国家?”赤司征十郎突然叫住野川一叶。野川一叶转回身,看见赤司把书签卡进书里,然后把书放在了桌上。看样子是想要促膝长聊。

      “法国。”野川一叶回答,并没有走过去。

      赤司征十郎点点头,看着野川一叶,欲言又止。野川一叶没有急着走,她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赤司。

      “还回来吗?”

      野川一叶微笑着摇摇头,不,不回来了。然后眼中只剩下一片被灯光照亮的荒凉。

      “你能过来说吗。”赤司命令道——是的,这种语气更接近于命令。

      野川一叶这才小步走回去,坐在侧座,面前摆着的是赤司太太的留言。

      “你们怎么认识的?”赤司征十郎并不想提及这个问题,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出了。

      “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为了供弟弟读书,母亲便不得已把我推给了一个富商。”说完,嘲讽地笑了一声,好像刚才讲的是属于别人的悲剧。

      “那你爱他吗?”明知故问,可是他就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对于赤司征十郎的意图,野川一叶了然于胸,她偏头微微一笑,道:“我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人。”

      赤司征十郎看着野川一叶,好像她离自己很远似的,远得来他不得不定睛眺望。从前的日子倏忽就逃走了,快得来连残影都来不及看清,就算赤司征十郎变得再怎么强大,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转眼之间八年过去,他娶妻,她也快嫁人,晏晏言笑回荡在十六七岁的年华里,如今竟连一丝余音也听不见了;彼时明了对方纯粹而澄澈的情感,却心照不宣,似乎想要避免一场空旷寂寥又声势浩大的悲剧,而这场悲剧还是如同黑夜降临一般不可避免地笼罩。注视着对方的两人,都恍惚了,不知这是否是梦,不知道醒来以后她是否还是可以在场边看他打球,他是否仍旧能够见她修枝插花。

      空气凝固,时间转动。相顾无言,连泪都被遗忘在了从前。

      良久,他说:“我有一套还不错的茶具,要拿去用吗?”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留言,最后还是点点头,说:“试试吧。”

      第二日清晨,风里带着些暖意。洗漱后的赤司征十郎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野川一叶的门虚掩着,一条亮白刺眼的细光从门缝里透出。他走过去,敲敲门。

      “咚咚咚”。

      “请进。”是愉悦闲适的声音。赤司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茶的清香。野川一叶跪坐在地上,她泡茶的手势里有一种从容的韵节,赤司征十郎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某个稀松平常的下午,他坐在一旁研究将棋,她守在一边为父亲泡茶,他们之间没有言语,却似充满了声音。

      “还没有忘记吗,茶道?”赤司征十郎走过去,盘腿坐在野川一叶的对面。

      野川一叶咧开嘴笑起来,说着早就忘光啦,忘光啦。接着就有种真的什么都忘记了的空虚。她递给赤司征十郎一杯茶:“喏。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吃完早餐喝喝茶哦。以后你多睡一会儿吧,我会做千代做的事。就当做是感谢了。”

      他接过茶,无言地去了餐厅。

      临着出门上班的时候,野川一叶从房间里跑出来,站在玄关送他:“慢走。注意安全。”她站在小台阶上,他站在小台阶下,视线刚好平齐。他打开门,一缕阳光带着笑意在她的脸上展开。

      “我走了。”他点头,转身,关上门。门后沉入黑暗。

      下午回家的时候,野川一叶并不在家里,但桌上已摆好了晚餐,热菜尚未冷却。他刚刚吃完饭,就听到了野川一叶的敲门声。

      “吃完了吧?我来收拾。”摆好鞋子,她就跑去忙活了。赤司征十郎觉得奇怪,她就像掐着时间似的,每次都刚刚好。

      “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么。”赤司征十郎问从客厅门前走过的野川一叶,她刚整理好厨房。她踌躇了一下,而后坐到侧座上去。

      “你那有钱的未婚夫为何不给你找一个住所?”他问。

      她笑了一下,打趣道:“你是嫌我碍事了吗。”然后叹了口气,左手拖着脸颊,接着说:“一个怕找不到人嫁,一个担心找不到人娶。接近五十岁的老头了,能指望找到多么满意的人选吗?我们只是凑巧罢了,凑巧。所以他不必多花钱,我自会贴着他去的。”父亲的去世、未还清的债务,原本富裕的家庭,迅速地就落魄下去了。唉,谁愿意娶一个包袱回家呢?好在野川一叶的样貌和气质都还不错,书画也略通一二,还有人愿意收留她。

      赤司征十郎读出她满脸的无奈和妥协,什么“自会贴着他去”分明是自欺欺人。只是他没料到,他们的生活竟然都如此昏暗,即便他的事业可以辉煌到刺瞎双眼,却还是照不亮这块阴影。

      “周末想去看电影吗?”赤司突然提出。

      “你应该和千代去才是。”

      “我明天难得有空。”他又说。

      “你说你得空了,就会去京都的呀,忘记了吗。”其实她知道赤司没有忘记。

      这下赤司便不说话了。

      之后的几日,如过眼烟云一般。周六一大早,赤司征十郎就坐上去往京都的飞机离开了。只剩了野川一叶一人守着空屋子。她以为赤司会次日才回来,就没有准备晚餐,蜷在沙发上睡着了。哪里会想到赤司竟当天折返了呢。

      赤司征十郎回到家的时候,黄昏将尽,可夕阳的光却黄灿灿得可怕。他打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走廊上连一盏灯都没有开,房门全紧闭着,除了客厅。斜阳将光线一把投向客厅的窗棂,地上的光芒便被分成了好几块,兀自企图照亮漆黑的走廊,明晃晃的,在地上像一池水一般淌着。他压低了脚步声走向客厅,看见野川一叶蜷成一团,和母亲肚子里的婴孩没有两样。她整个人仿佛缩小得好小好小,把最柔软的一面保护在内,以为自己的躯壳能够抵住寒冷,可赤司征十郎用自己的手背触碰她的手背时,发现她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不会照顾自己。他这么想着,抱了一床被子,轻轻铺在她身上。帮她掖被子时,忽然发现她怀里抱着一个相框。他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抽出来,意外地看见竟然是原本放在电视柜上的他的高中毕业照。“意外地”,其实并不太准确——他的心脏的的确确在那一瞬间狠狠地抽搐了——然而野川一叶的心意他早已明了,在他们多年后第一次单独谈话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神,他就什么都明了了。只是他惮于戳破。

      惮于,戳破。

      八年来,他的容貌未变,音色未变,只是心好像变了。这两年尤甚,迈入这个只能循规蹈矩的社会,看到了面目可憎的生活原貌,他原本的霸气被一点点压抑——至少在日常生活上。所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去,他觉得这样单纯的努力,可以让他留住当年的运筹帷幄之感。其实,赤司征十郎很累。从来没有觉得这般累过。告别十八岁的那个夏天后,他再也没有像谁展露过真实的自己。是的,他为人处事得当,不卑不亢;对于妻子,他也完全做到尊重理解——可这样的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真实感情的人偶,只有微笑这一种表情的人偶。这不是真正的赤司征十郎。

      就在这个时候,野川一叶,再次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的世界。和十七岁那年樱花盛开的晴朗下午一样,忽然之间,她就像翩然飘落的樱花瓣,落在了他的手心。

      唉,漫天飞舞的花呀,为何只这一瓣摇曳到了他的身上呢?

      赤司征十郎握着相框,在野川一叶的头边坐了下来。有多少天没有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端详过这张脸了?粗略一算,竟是将近三千个日夜。她并无大变化,仍旧留有孩童般天真好奇的神态,笑声也同记忆中的一样,只是现在总会在末尾添上不曾有过的苍凉疲惫。赤司征十郎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仿佛这样就能够触到那些悠长得像永生的日子。

      野川一叶的眼睛动了一下,赤司征十郎立刻把手抽离,又轻又快地进了书房。野川一叶醒来,觉得浑身暖暖的,好似窗外最后的那一抹晚霞。

      “赤司……回来了吗?”她坐起来,看见书房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光,在漆黑的走廊上,等待着她的触摸似的。但她没有。她站在远处,眺望了一会儿,那寂静的眼神,就像消失了一般。尔后,她垂下头,默默地在漆黑的客厅里叠好被子,平平整整地放在沙发的一角,便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又是一个清晨,微寒,干燥得教人嘴唇都要裂开。野川一叶送走赤司征十郎后,自己也出门了。她百无聊赖地在小巷子里转悠了几圈,随意吃过午饭,便在一家袖珍的咖啡店里,只一杯咖啡,打发了一下午的时间。悠回赤司的宅子时,顺道在超市里购置了食材。卡着时间做好晚餐,她就又躲了出去。天都黑得彻底了,躲在哪里呢?借这夜色的掩护,她就藏在赤司家餐厅对着的后院里,蹲下来贴在窗户边。这便是为什么她每次都能在恰当的点进屋的原因。

      今天怎么这么冷呐?早知道出门时多带一件衣服。野川一叶缩紧了身子,把自己怀抱起来。没关系,一会儿赤司吃完我就可以进去了。

      可是她一直没有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她估摸着早就过了赤司平时回家的时间段了,但她又不能回去,万一恰巧撞见赤司怎么办呢?在这里受冻挨饿,只不过是想减少与赤司接触的时间。她不敢像从前那样,大胆又贪婪地注视着他,就连说话都不敢多发一个音节。她不相信她自己——她不想自己亲手断掉她生活中唯一的光亮,所以她只有背对着这光亮,越走越远,看见眼前的影子缓缓融入一片黑暗。

      “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是赤司的声音!野川一叶猛地抬起头来,但是她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见他轮廓背后的晴朗夜空上,繁星点点,好像一整个银河都要寂静地落了下来。她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不喜欢忤逆我的人,”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整个人都被提起来了,“回家。”

      倏忽,十七八岁傲睨自若的赤司仿佛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颦眉微笑,温顺地让赤司拖着她回去,回到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家。

      自那以后,赤司征十郎便强制性要求野川一叶必须在屋里吃饭,除非给出具有说服力的缘由。

      “寄人篱下,就该听主人的话。”这话让正挤芥末的野川一叶噗嗤笑了出来,一失手,芥末就哗地占满大半张碟子。坐在餐桌前读报的赤司征十郎斜眼看见这副景象,悄悄把报纸举高,挡住自己嘴角上扬的脸。

      “千代从来不会犯这样的错吧。”野川一叶看着满盘狼籍,有点丧气。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缄默不言,气氛突然变得僵硬起来。之后她再也不提起这两个字了。

      大约一周过去,两人便轻松随意得多了,时间好像又回到高中毕业那天,并继续流动,悠长悠长,在幻想里,似乎明日永远都不会来到。

      “赤司,我们来比赛将棋吧,”她张开五指,在赤司眼前晃一晃,“总是输给你,不甘心。”

      “当然,我从不知何为败北。”

      “赤司,今天给你做了汤豆腐,”她在玄关处接过赤司的包,催促着他赶快来尝尝,“太久没做过啦,不知道味道怎样呢。”

      “和从前一样,没进步。”

      “赤司,今天你看起来好累,”她趴在书房框上,“早点休息吧。”

      “好,就快了。”

      “赤司,你看,樱花快要绽放了,”她立在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鼓得几近炸开的红棕色花苞,“真想再看看漫山遍野的樱花呀。”

      “等它们全开了,一起去赏樱吧。”

      “可是啊,赤司,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外边就传出了风言风语,说赤司家的少爷趁着老婆回娘家又在外边儿找了个情人,竟然还一直光明正大地住在他家里哩!这事儿很快传到二人的耳里,但谁都没有提起过。背地里,野川一叶既自责又担心,有时候她竟然期盼第二天就提着行李去法国,然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其实你不想走”。她只好把自己所在四面皆墙的宅子里,除了晒衣服,就连后院都不怎么涉足。

      这日,野川一叶难得出门,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瓶烧酒。

      “你能喝酒?”赤司征十郎狐疑地看着桌上两个空杯子,问。

      “没喝过,”野川一叶费力地打开酒盖,在两个杯中斟满酒,“试试味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冲到电视机面前:“得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才够味道吧?父亲原来就喜欢这么做。啊,现在应该会有播放电影的频道。”

      赤司征十郎完全没搞懂这上蹿下跳一反常态的野川要干什么。

      “来,干杯!”野川一叶坐在赤司身旁,把酒杯递给赤司,“为我们认识了八年干杯!”

      赤司征十郎迟疑地接过酒杯,讶异地看着野川一叶仰起脖子一饮而下,立刻又被呛到的她转过身一阵咳嗽。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斟上斟上,”刚喝完这一杯,她又满上一杯,“赤司你喝呀,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别光顾着看电影呀。”

      他止住又被野川送到嘴边的酒,皱起眉头说:“你别喝得这么快。”没想到野川一叶直接把他的手推开——这是她第一次违抗赤司征十郎,也是最后一次。

      “呀,忘记干杯了,”她的双眼异乎寻常地炯炯有神,“感谢你收留我!”说完脖子一仰,再一杯下肚,又是一阵咳嗽。

      “野川一叶,”赤司征十郎的声音透出些愠怒,“你怎么了。”

      她垂下眼帘,撅起嘴,神色恍惚,转而又笑起来,摇摇头,缓缓满上酒,端着杯子,靠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嘬起来。

      唉,这电视里演的都是些什么呀。花季的男女主角相互倾慕,那些小小的心思秘而不宣,在青涩的时光里,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这都演的是什么呀,美好的幻想,都是要在结尾的悲伤音乐里被现实扼杀的。唉,这演的都是什么呀。这么完全入不了戏地看着,这么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烧酒,野川一叶忽然觉得生命从来都没有这么悲伤过。她好想加速时间的流动,好想时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倏忽地就在眼前。悲伤也好,孤独也罢,便能转瞬即逝了。

      “你脸都红了。”赤司征十郎终于看不下去了,直接夺过她的酒杯。

      野川一叶鼓起嘴,眼神模糊地看着蹙眉的他,笑出了声:“你的脸也有些红了呀,还说我。”兴许是借着酒兴,她竟然一把勾住赤司征十郎的脖子,仔细地看着他的脸颊,烂笑着说:“你真的脸都红了。”赤司任她这么扑在自己身上,任她离自己这么近,近得来他都能感觉到她醉酒的脸庞上的热气了。

      忽然野川一叶的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静默了一会儿,她才又重新开口道:“其实我没有醉,我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即便是明天醒来,我也一定能够清晰准确地说出今晚发生了什么,我说了什么,你又回我了什么。只是啊,一会儿我要说的话,我要做的事,你就全当作是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发的疯吧。将来不要提起,也不允许想起。”她恳求一般地注视着他一红一黄的漂亮眸子。他却看见她的眼里充满了哀伤。

      “我知道只有千代才被允许这样称呼你,可是我多么喜欢这个称呼呀,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一直盼望着盼望着能有一个机会,我可以不必再左顾右盼诚惶诚恐,可是那个机会再也没有了。赤司,我多想这样称呼你,请原谅我吧,一生只这一次,”她又是微笑着的,微笑着像是在读一个童话故事的幸福结尾,“阿征。”

      他的嘴角悲伤地扬了起来,他的预感终于得到了残酷的证明——她在告别。

      “胆子还真是大,”而他的声调平稳低沉,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并不反感。”

      余光中的男女主角的双唇贴在一起,发出拨动人心尖的声音,空气就突然变得燥热起来。野川一叶不安地动了动,经过电影这么一点拨,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都要贴到赤司的脸上去了。她的目光从赤司的嘴唇移到赤司的眼中,警惕而温顺,像小鸟似的,窥探着对方。既然要当疯子,那就索性疯到底吧。她捧过赤司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没想到赤司不仅没有拒绝她,她反而收到了回应。接着,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不消说轻微醉酒的野川一叶整个都豁了出去,赤司,二十六岁年轻的身体一直燃烧着的旺火从前只得用到工作上去,现在被她这么一激,好像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流言?那就让它变成真的吧。他回吻过去,把她压在身下,用力地吻着,仿佛想把她整个人从嘴里吞进去一样。猛地,他将她从沙发上抱起来,然后扔在了自己的床上——这是他第一次让一个女人进入他的卧室,更别说上他的床了。这之后,赤司征十郎和一个不能成为她妻子的女人,偷食了禁果。

      等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窗外有鸟婉转的叫声。他穿上睡袍走到厨房,看见野川正准备早餐。听见响动,野川一叶回过头,脸上已没有昨日的红晕,她像往常一样,空洞白净,清脆而柔和的声音说:“早餐马上就准备好了哦。”说完又专心地烹饪去了,仿佛昨天不过是太过寻常的一天。

      赤司征十郎看着她低头忙碌的背影,想起“将来不要提起,也不允许想起”这句话,可是如何忘得了,怎可能忘得了?越是被提醒忘记的事情,就越是忘怀不了。然而最终,按照约定,那晚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表面上没有再被记起、提及过。

      一夜,赤司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他从床上坐起来,黯淡的月光晕染在诺大的床上,空空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不由地又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曾经他耳根底下放大了的她的鼻息,可这些忽然之间就变得飘渺了。他抬起头,看见墙上树影婆娑,花影扶疏。一夜不到,窗外的樱花竟开了满满一株。又是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命也变得飘渺了。

      翌日,他正坐在后院台阶上看野川开心地在樱花树下跑来跑去时,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征十郎,人言可畏啊。”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据说是你的高中同学。”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道:“野川一叶。”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半晌,终于传来苍老又沉重的回答:“千代快回来了。让她赶快搬走罢。”

      挂掉电话,赤司征十郎端起旁边的茶杯,让淡茶润了润嗓子。他仍旧坐在木台阶上,一言不发。他不打算催促野川一叶离开。

      在粗壮的樱花树干旁仰头立了很久的野川一叶,突然很满足地对赤司咧开嘴笑着,那么明净,那么苍白,像将落的樱花瓣。一阵风拂过,那些忘不了的事情便在空中翩然飞舞。“真美。”她说,就连她的声音都不真实了。

      似乎感到别期将近,为生命最后的时日倒数一般地,彼此都很珍惜还能见面的时光。但这几天并不特别,并没有足够让人濒临死亡时都能轻松忆起的事,仍旧是她做早餐,送他到玄关,她洗衣、料理家务,准备好晚餐等他回家,然后彼此默默地闭上房门入睡。仍旧是这样。送走野川一叶的那天清晨,在从机场回来的高速公路上,赤司看见,漫山遍野的樱花都开了。朝阳在他正前方的山间,缓缓升起,把满山的樱花映得粉得耀眼,澄澈的世界慢慢地明亮起来。

      “你看见了吗?”

      “嗯,终究还是看到了呢。”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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