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秦》肆月四

167、与君重逢。

　　这次项羽是真的怒了，他下令查清那死去的女人的身份，且不顾虞姬的哀求，执意公布了虞姬有孕的消息，此后，他又接连派了几个心腹过来死守虞姬帐营，衣食住行样样不落，介于此时是与汉军对峙最为紧张的时刻，十一月，刘邦用计再次收复城池，楚军又再次弄丢了成皋，项羽只得在虞姬处不眠不休的呆了半宿，直至她睡着才起身回了大营中，走之前只是交代我好生照顾美人，我点头应下，转身回了帐营里，却见虞姬睁着眼，呆呆的看着帐篷顶，我心下不忍，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忽而听她道：“项王走了吗？”

　　声音不复以往的温柔，带着几番痛哭过后的嘶哑，我点头，她苦笑几声，我本以为二人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却听她道：“灵儿是我五年前自路边捡到的一个孩子，因为战乱无家可归，我见她身世可怜便将她带在身边，这么多日子来你也看见了，她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一心一意只为了报答我，所以明明知道她或许并不合适，我还是执意留下了她。”

　　我只是静静听着，她呜咽几声，声音多了几分颤抖，“灵儿她和你不一样，兰芷，她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世故，她还是个孩子，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把匕首冲过来的时候她是怎样鼓起勇气挡在我前面的，兰芷，我想不明白啊……”

　　垂下眼睑，我沉默不语，只有别过头，却躲不开自己良心的谴责，其实今晚虞姬本可不必出现的，如果不是因为我试图寻找一个可以接近项羽，运用我手中令牌的机会，刻意请她出来亲眼验证这一事实，或许那个孩子就……

　　“兰芷，那个孩子，她下葬了吗？……”

　　我背对着虞姬，点头，她缓缓道：“那个孩子走了之后，我只剩下你可以信任了。”

　　不要信任我，不要给予我太多的期望，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够离开你，离开楚营，回到我的归处，而且我还欠着你的救命之恩，所做一切，不过报恩罢了……我心中喃喃，无力的闭上眼，眼睛居然有些发酸。

　　项羽最终查出了那名女刺客背后的人，许是杀鸡儆猴，他处置了那幕后的凶手，即便我听说，那也是曾经伴了项羽多年的枕边人。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我相信项伯定会将我还活着的消息告知子房，我一直在心中期待着，说不定某一天，就有一个陌生的士兵或是婢女悄悄领着我离开，可是一日一日的焦灼，却始终是无望，在我几乎被这日复一日的期待，失望，折磨的几乎要发疯的时候，我只有一日一日的回忆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初遇，我甚至想到了远在汉营的他，此时是否恰好逢尾大不掉的韩信使者前去拜访，请求封韩信为楚假王？而那时，他和陈平则会在刘季破口大骂之时轻踩刘季的脚，迫使刘季改口，“不如因而立之，使其自守。”想到当时三人滑稽的模样，我就不由得掩唇轻笑。

　　“兰芷，你说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某日午后，阳光暖暖的，照着人有些发发懒，虞姬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人也愈发疲懒，常常与我无聊时候便会绣一些小孩子的衣服，只是拿不准是男孩还是女孩，也就不好决定绣什么纹案。

　　我摇摇头表明自己不知，手里的活儿却没停过，我这是在给孩子准备的一件小袄，抚过小袄上的花样，我垂下眼帘，这是我本来想替自己的孩子准备的，岂料……却没了那个机会，可是虞姬的这个孩子，也算是在我的呵护之下长大，我希望无论男女，无论富贵，至少他能健康安稳的过完一生。

　　“你在绣什么？”虞姬伸头过来仔细瞧我手里的小袄，我脸红了红，递给她，她打量半晌，道：“竟是兰花，‘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兰芷看过楚辞？”

　　我怔了怔，下意识的就要摇头否认，虞姬轻笑几声，摆手道：“你不必说，当初我替你取名为兰芷的时候，你的反应告诉我，你看过《离骚》。”

　　“兰芷究竟是什么人呢？”虞姬用打趣的语气开口问道，“普通女子是不会知道这些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抿了抿嘴，轻叹一口气，不理会她，自她手中拿回那件小袄继续低头绣，虞姬显然也没指望我回答，轻笑几声，抚着自己如今高高隆起的肚子，笑的是惬意温柔。

　　就这般带着满腔的回忆与对虞姬孩子的期待，我一点点的迎来了汉高祖四年的九月，九月初，汉王采纳张良、陈平计，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为汉，鸿沟以东为楚，将关中地区一分为二，项羽腹背受敌，又粮草不继，于是送还刘邦家眷，与刘邦签订盟约，中分天下。

　　那一日我起床，打个哈欠，手里拿着昨晚给孩子做好的小袄，兴高采烈的准备拿去给虞姬看，却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婢女给撞了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稳了身形，我皱了皱眉，那个婢女忙不停的说着抱歉，我摇头示意无妨，转身准备绕过她，却听交错的那一瞬间，这个容貌陌生的女子用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轻轻道：“半个时辰后，东边见。”

　　我整个人如被雷击中！即便那个婢女走远了，我却依旧站在原地，那一瞬各种复杂无序的想法在脑海里乱撞，待我心思不宁的走回虞姬的帐营，她连叫我几声我都不曾发现。

　　“兰芷，兰芷！”虞姬在我耳边无奈唤道，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听她扶着腰不解道：“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虞姬已然怀孕九个月，即便是项羽安排了许多人服侍，可是她仍然将一切都交给我，看得出她对其他的人仍然心存忌惮，我心中也明了，即便是上次项羽处罚后，依旧有不少女人在私下蠢蠢欲动，而虞姬速来与人和善，除了我，她的确也没有别的心腹了。

　　我连忙摇头，扶着她小心翼翼的坐下，顺便将手里的小袄递了过去，她眼前一亮，道：“这是给孩子的吗？做的真好看！”我看见她眼里的欣喜，最终也只是扬了扬嘴角，她接过小袄，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感慨道：“只有一个月了呢，一个月之后你就能看着孩子穿上这件小袄了，”忽而惊叫几声，随后抓起的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我感受到掌下那个孩子传来的动静，她轻笑道：“看来孩子也很喜欢这件衣裳呢，兰芷，谢谢你，这么久以来，多亏了你……”

　　一个月，我真的能看到这个孩子出生吗？这件小袄或许就是我给这个孩子最后的礼物，抬头对上虞姬满是柔和的双眼，其中的信任让我的心咯噔一下如坠冰窖，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我勉强回了她一个笑容。

　　半个时辰后，我见到了那个婢女，她引着我避开所有巡查的士兵，最终到了一个无人的僻静之处，那婢女送我到了此处之后便转身离去，只余我一人，我四处张望着向前几步，心中还在微微担心，这是否会是一个骗局？便是在那一瞬，我眼前忽而有了一个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不知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只知道，在他立于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然泪流满面。

　　“子房……”一年多不曾开口说话，我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嘶哑，他亦是看着我，忽而伸手将我拉近，轻柔的吻去我眼角的泪，却是越吻越多，“别哭，阿卿……”他安慰我道，可是为什么，子房，你的声音也是在颤抖着，你揽住我的手亦是那样的用力，你也在害怕，彼此之间只是一场错觉对不对？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以为我死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哭腔，我扑进他的怀中，撒着娇一般哭诉着这一年多以来的想念，子房只是死死抱住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呢？阿卿，我怎么舍得不要你的呢……”

　　“我等了你好久，我明明半年多以前就已经想方设法的告诉项伯我在这里了，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才来……”我轻锤着他的后背，他安抚的拍着我，“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害怕，有多么小心翼翼，我不想死，我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永远见不到你了，我怎么可以……”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他低声喃喃，我感受着这久违的温度，忽而觉得找回了自己的方向，似乎这之前遭受的一切委屈都不算什么了……

　　不知哭了有多久，我自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手抚上他的脸，“你瘦了，”我心疼道，随后指腹划过他的眼角，那里有一滴晶莹，叹道：“你哭了……”

　　子房勉强扬起一个微笑，顺手抓住我的手掌，亲了亲，道：“我没有瘦，倒是你，肯定吃了很多苦，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阿卿。”

　　我伸手抵住他的唇，摇摇头，声音因为哭泣而有些嘶哑，“刚才你已经说过道歉了，我也已经接受了，所以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

　　“好，”他应道，与我十指相扣，道：“如今汉王正在与楚军商议休战协议，楚营放松了戒备，是故我才能带你出来，时候不早了，我们赶快走吧。”

　　他拉着我向外走去，我跟着他的步伐，情不自禁的回头看向楚营，就这般走了？我问自己，就这样走了吧，若不是趁着如今的时候，哪里还有机会可以逃走？这个冒着丧命的危险前来救你的男人，你已经让他等待了一年半，你莫非还想让他等待更久？可是一想到那个照顾我甚多，救我一命的女子，想到她对我的信任，想到她对我的恩情，我的心口忽而猛地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