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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京城里的小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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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还早,清早出门的时候还是大雾蒙蒙的。可五更二点官街鼓起,白苏盏还是迟了。
白苏盏进殿前,朝堂上那笑得跟只狐狸似的锦相大人还在从从容容地招架右老丞相的一口一个为人不正,为官不良,为臣不忠。
右老丞相出身名门,骨子里傲,又当了十余年先皇的左膀右臂,官腔子十足,平日里说话办事都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嚣张。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很有帝德,从不与他这半截入土的老人家计较。可偏偏,皇帝小子都不敢惹的人,会出个不长眼不识相的毛头竖子回回与他对着干,还回回让他给气得做梦都想宰了他,喂狗!
平日里金鸾殿上横着走的权相重臣,杠上心思玲珑骂起人来都拐着弯弯的后起之秀,似乎是挺有看头。反正龙椅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是乐呵呵地瞧了近两年的热闹,可怜堂下一众文官武将提着脑袋做说客,帮了谁,惹了谁,回回想起来都得惊出一身冷汗。
白苏盏提着胆子,逮着个机会就溜进去,挤在最末的文官列里。心慌时没留意,踩了身后同僚一脚。堂上那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唇枪舌战,把眼神当刀子使,让人无端踩了一脚的仁兄没敢出大气,只是憎恶又鄙夷地瞪了白苏盏一眼,直直叫白苏盏把那句抱歉咽回了肚子。迟到是要挨板子的,二十苔仗也够他那小身板折腾的,那仁兄没吭声,白苏盏也不敢声张。等他规规矩矩站稳,殿堂那端,将一身绛紫蟒纹仙鹤官服穿得花里胡哨的锦相大人正说得风生水起。有人回头瞥了白苏盏一眼,可没等他抬眼回笑,那人早已冷然端立,侧脸坚硬削俊,总是一副不谙人情的不苟言笑模样。户部尚书商纪大人,是出了名的冷心冷眼。
白苏盏敛下眼,静了静心,开始凝神听政。听一些天灾人祸,也听一些尔虞我诈。倾佩一些治国良策,也叹息一些小人谗言。
白苏盏官小,很小很小。恩科时没排上什么殿前三甲,也没什么身家背景。当时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撞上什么天大喜事,御笔一挥,就让一没学识二没门第的小书生留了京,怨恨了多少外调官员,眼红了多少同科进士--虽说是礼部打打下手的闲差,好歹在金鸾殿也有个方寸地方站脚。天子脚下来日方长,总有机会露脸不是?指不定哪一日就走了运一步青云飞皇腾达了呢。
白苏盏入朝两月有四,不见有什么大作为。芝麻大点的小六品,可有可无的小京官,安安静静往人堆里一站,不仔细找起来还真不晓得朝廷花银子养着的那些吃饱了没事站那凑数的闲散小官里头有姓白名苏盏的。
白苏盏很上进,虽然他大多时候都很安分。每日直挺挺地往末排一站,不翻眼,不插话,不谗佞媚上,不结党营私,就规规距距地捧着白玉圭站得跟支木头似的,仔细将殿上很有见地的锦相大人的治国言论安邦策略记在心头,反复推敲来回琢磨。然后安安静静木着个脸等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九五至尊朗声说一声无事退朝。再然后回家跟家里的小丫头打商量,今儿吃颗白菜,不吃萝卜。白苏盏很不喜欢萝卜,虽然他也不是很喜欢白菜。
白苏盏很穷。当了官还是很穷。入京上任前,楼晓硬塞给了他一些银子,笑言哪日发达了要翻倍还他。三月柳絮纷纷扬扬,飞花飘飘洒洒,那少年眉眼干净漂亮得不像话。白苏盏和他本就要好,平日里也没少上他家蹭饭,相识的几年间遇着什么大事小事也都是他帮衬着,他拿白苏盏当自己人,白苏盏也不与他见外,扭扭捏捏反倒不自在。他给他银子,他也便大大方方地收了。都城繁华,十里长街,柳绿花红,哪一处是不使钱的。白苏盏忧心的事,楼晓总能让它不忧心。
白苏盏用楼晓给的银子在城外置了处旧宅。有些年头的老宅繁华不在,曾经的花墙绿瓦让岁月洗尽了铅华,斑驳了红漆的檀木大门也透着腐朽的味道。门庭冷清了多年的老宅,白苏盏不嫌弃,房主更乐得出手。只是奸诈贪厌的商家摸清白苏盏的心思,有意抬价,精明灵慧的小丫鬟叉着腰讨价还价,可商家吃准了白苏盏有心要买,咬死了价不让还。到了,一座雨天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的破旧老宅硬是把白苏盏那本就算不得多的积蓄花得七七八八。不懂得行情的小书生叨念着京城地价不便宜,掌权持家的小丫鬟气得捏碎了兰花指大骂奸商。
手头挺紧的小书生算计算计思来想去也没敢狠下心请人来修葺修葺,后来咬咬牙,在夏雨张狂之前搬了把咿咿呀呀的木梯颤颤巍巍地上了屋顶。小丫鬟拧着细细尖尖的弦月眉抖抖嗖嗖地嘱咐他当心,眼瞅着那不沾阳春水的干瘦十指毛手毛脚上上下下地折腾了几个时辰,心疼得泪珠子都要掉下来。白苏盏安安稳稳地下地,抹干净小丫鬟哭花了的脸蛋,笑道“哭什么。”
小丫鬟哭得更凶,抽抽嗒嗒地说,“若是少爷还在,怎么能看得公子吃这苦头。”
白苏盏抬起眼,杂草从生的破旧庭院里晚风张狂,新茅旧瓦的屋顶修葺得还算功德圆满,虽算不得密实,可好歹也能挡挡风遮遮雨。
他站在晚风里很轻很轻的呢喃,“他不在,我也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