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兰道先生

4、Chapter 4

　　醒来的时候自己还躺在那具棺材里。我睡得很熟，连尤金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我坐起身，棺材里凌乱的痕迹告诉我昨晚不是一场梦。我的哥哥尤金没有死，他回来了，把我变成了吸血鬼。

　　我赤|身|裸|体地爬出棺材，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脚底被灼伤，正是昨晚被丢在地上的十字架。我试着捡起它，手指触碰到的时候，一阵刺骨的灼烧感让我缩回了手。我望着十字架，就好像深渊在凝望着我。我下跪的膝盖止不住地颤抖，我不被允许直视和触碰陪伴了我二十年的东西，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人类，我成了堕落的罪人，再也无法忏悔。

　　但我依然郑重其事地穿好了所有衣服，走入了阴云笼罩的伦敦天空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始终是属于吸血鬼的城市。

　　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感到罪孽。因为接受了尤金的爱，还是因为自己成为了不老不死的吸血鬼？还是因为再无忏悔的机会？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走进了一座小教堂。头脑放空，但我的脚步却引领我来到了这里。

　　“孩子，你的脸色很难看。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一个神父向我走来。“我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并且……”我抿了抿自己的嘴唇，看见神父脸上并没有太过惊异的表情，于是我继续说，“我们做了令人羞耻的事情。”

　　神父的嘴唇动了动，我看得出那是一些安慰的话语，他的神情也是宽容的。但我耳朵里听到的却是：“看啊，一个荒谬的乱||伦者。他居然在用肮脏的嘴来和我说这些事情！”

　　我吓坏了。他的表情像是天使，话语却像恶魔。当意识到那些并非是从神父口中而是心里说出的话时，我又想起了我的另一宗罪：我会读心。我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

　　“我很肮脏吗，神父？”我冷笑一声，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嘲笑谁。他脸上出现惊慌的表情，正竭力掩饰被看透心思的惊恐：“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乱||伦者。肮脏。不可饶恕。”我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词语，失望地走了出去，留下一个脸色煞白的神父在教堂里。

　　没有人可以给我救赎。我不再是个人类。他们不会接纳我。我不知道这世界除了尤金还有谁是我的同伴。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里安静得仿佛从未有过心跳。我有心脏，但是没有心。尤金失踪了，而我居然要去做那个无谓的告解。我从意识到他消失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要去找他。

　　我真可鄙，是不是？口口声声说爱着自己的哥哥，却永远不想面对他。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天空似乎更加灰暗了。微凉的雨水打在我身上，我却仿佛感觉不到。来往的行人都在看我，他们有的拄着昂贵的手杖，有的则拿着漂亮的扇子。感官被扩大无数倍，我的世界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我听到他们的内心，或是鄙视，或是讥诮的嘲讽。针对我的，针对他人的。

　　疲惫彻底击垮了我。这两天所发生的所有让我无法接受，最愉快的经历，最绝望的回忆。渗透进四肢百骸的孤独侵蚀着我，可一切又像自作孽，都是我应得的。

　　回到尤金公寓时我身上已经湿透了，还没来得及脱掉衣服，书桌上的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漂亮的火漆印章是一朵饱满的玫瑰。

　　亲爱的米洛：

　　你能打开这封信说明你没有来找我，我猜你也不会找我的。正因为我知道这样，我选择比你更早地清醒过来。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正如你爱我一样。三年前我选择离开你不是因为求学，而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对你的爱。我时常幻想着我们之间可以发生像昨晚一样的事情。这真是罪恶的想法，是不是？作为哥哥，我居然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自己的亲弟弟！所以当我意识到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了离开。我原本想去法国的，但是我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和你相隔太远的折磨。

　　于是我到了伦敦，活在对你日夜的思念之中。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你是一个可爱又古板的人，不喜欢喧闹。每当我和你提起吸血鬼时，你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鄙夷神情，令我多么伤心。如果我说我爱你，就像普通男人爱女人一样，你可能会一辈子都不再看我一眼。想到这个我就心如刀绞。我深知自己已经无法再爱上别人，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我将一直这样孤独下去。

　　我没日没夜地去教堂祷告。希望万能的上帝指引我方向，让我从这段畸形的不伦之恋中解脱出来。可是他没有给我垂怜。我每日被噩梦所折磨，我梦见你离我远去，梦见你有多么厌恶我。

　　我受够了这种考验。伦敦的每一封信都与我所忍受的完全相反。那两个月我形容枯槁，除了去教堂就是把自己锁在这所房子里，但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因为我不要失去你。

　　后来我决定去旅行。目的地就是曾和你提到过的布朗城堡。我喜欢那里，因为德库拉。我知道你看到这个名字脸上肯定又会露出和之前一样的表情。

　　我远远观望了他的城堡，就像膜拜某种神圣的宗教建筑，但我知道自己无法进入。就在那时我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我要变成吸血鬼。那样我就有足够长的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谁能帮助我呢？虽然我热衷于证明吸血鬼的存在，但是我内心也不是十分确定他们的存在。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有个人一直在尾随着我。我有些害怕，因为无论我走得多快，那个人都能像幽灵一样紧跟着我。最后，我干脆停下来质问他为什么跟着我。

　　他穿着黑色的斗篷，就像你昨天看到我的那个样子。他说：“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我认为他是一个骗子。多么冠冕堂皇的话，满足我的愿望？一个游客的愿望？

　　于是我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他笑了笑，摘下了兜帽。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睛是非常浅的灰色。隐约还可以看到灰色中带着点诡异的红色。

　　“我叫卡斯尔斯特林。我来看望我的老朋友。”

　　“老朋友？”

　　“德库拉。”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并不像开玩笑。我也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场对话。他说话有趣，而且符合吸血鬼的形象。如果这是个游戏，我不介意陪他多玩会儿。

　　“他好吗？”我问。

　　“很好。我每隔十年来看他一次。”他认真地思索着，“看看他的城堡被人类糟蹋到什么地步。”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说，斯特林先生您也是个吸血鬼？”

　　“叫我卡斯尔。”他笑着又向我靠近了一步，我看清楚了他苍白的皮肤，静脉血管在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泛着诡异的青色，“现在看着我。”

　　我照做了。

　　“他可真可怕。”他在我耳边轻声说着，“虽然外貌俊美，但气色可不太正常。”

　　我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他居然把我刚才在心里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用的还是那样蛊惑人心的语气！

　　他凑得更近了，逼得我连连退后好几步，一块石头绊倒了我，我仰面向后倒去。他接住了我，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腰。他的唇贴上我的脖子。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动脉在剧烈地跳动。

　　“我是一个吸血鬼。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没有任何气息拂过我的耳边，但我居然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我没有愿望。”

　　“是么？”他松开了我，换了种语气继续说道，“我以为你很爱自己的弟弟。”

　　我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一想到你我就不能平静。

　　“我为什么要变成吸血鬼？”

　　“为了和米洛在一起。”卡斯尔灰色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波澜，“你不想这样？”

　　“那样我将永远无法直视我的上帝。”我的声音颤抖。但不可否认我有些动摇了。

　　“为了更好地去爱米洛，这交易很值得。”他用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继续诱惑我。

　　“不……”我说，“我不愿失去阳光……”

　　“如果得到的是永生，失去太阳又算得了什么？”卡斯尔向我张开双臂，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空灵而又清晰，“到这里来，让我拥抱你。我悲悯你的命运，而将啜尽你的灵魂，你的脆弱让我如此惬意。我给你选择，你是否愿意……”

　　我的耳边响起隆隆的鼓声，不自觉地向他的怀抱里走去。那时我脑子里想的全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无论用什么办法。

　　他成功地吸尽了我的鲜血，给了我初拥。我知道你昨晚一定很忐忑，因为那晚我的心情和你一样。

　　“今晚过后，我会去葡萄牙。”卡斯尔对我说，“我完成了你的愿望。也请你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就这样回到了伦敦。在伦敦我并没有和别人显得有任何不同，因为它总是阴天多过晴天。即使身为吸血鬼，白天我依旧在这座城市来去自如。

　　这就是三年前所发生的一切。

　　当初卡斯尔咬我时所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复存在了。昨天我把它重新点在了脖子上，我知道你是个敏感的人，你一定会发现的。我等待了三年，终于有勇气将自己死去的消息告诉你。

　　我把这些告诉你，只是希望在我离开之后，你不要怀疑你和我的存在。我私自创造了吸血鬼，违背了我当初和卡斯尔的约定。我会找到他，请求他惩罚我。如果你不愿面对我，请不要来找我。

　　米洛，我爱你。

　　爱你的

　　尤金

　　我一行行读完了信，完全没发觉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眼前模糊一片，几乎站立不稳。尤金，我的哥哥，为了我变成了吸血鬼，为了我又离开我。他要忍受把我变成吸血鬼的痛苦，而不是他的。

　　我知道他可能在附近，但我依旧没有勇气去寻找他。

　　胆小又自私的人是我，注定要活在尤金爱的阴影下。他为了我承受了那么多，他以为一切都是他的错。

　　但所有的，自从他三年前离开剑桥时的所有，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