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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偌大的扬州城里想找到一个人,哪怕是精于暗杀的明教弟子也花了不少时间,次日半夜他才终于确定了唐无渊的住处,站在了大门外。
      不知出于直觉还是什么,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悄悄隐去了身形,过了片刻,唐蓝踱步出来,像是半夜睡不着随便披了件衣服出门的样子,陆柯抿了抿唇,他没有料到唐蓝这时候会在扬州,虽然他从未正式见过唐蓝,但毫无疑问她对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感,那跟唐无霆对他的恶感不同,为人师者考虑的更多,态度也更容易无法转圜,唐无渊当年抛下门派家族千里迢迢来到大漠,唐蓝本就并不支持——
      可那又怎么样呢?
      陆柯晶蓝瞳孔沉了沉,他既然敢受唐无霆毫不留情的七十五刀,也就不会畏惧唐蓝的态度,说到底,无论是唐无霆还是唐蓝,哪怕唐门的态度都不重要,唯一有意义的只有唐无渊自己的想法罢了。
      唐蓝走到院中,轻缓步伐忽然一顿,接着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没有任何借力点的情况下轻巧一翻,人便立在了檐角上,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陆柯藏身之处,中年女子面上时光痕迹掩盖不住,但二十余年行走在光暗血火之间形成的,无论如何都带着森寒兵戈杀气的风度,却并非年轻女子可以媲美分毫。
      而陆柯从唐蓝足尖点地跃起的一瞬间就仿佛被扼住了脉门,莫说潜入去找唐无渊,连动都不能轻易动,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年长女子打了个哈欠,冲着他藏身的角落扬了扬下颌懒懒道:
      “我们修惊羽诀的对着明教还真有点忐忑,用了点手段别介意。说吧,你来干什么?”
      “来找无渊。”陆柯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老老实实答道,若想求得唐无渊回头,他的师父莫说得罪,便是她要打要骂都得受着。
      “倒是有点胆色,那你再说说,你找无渊做什么?”
      “求他原谅。”陆柯答道,“希望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骗他五年的机会?再让你把他从头到脚利用个干干净净然后灰头土脸的回唐门去?再给他添一身数都数不清的伤?”唐蓝语气陡急,本来有些不屑慵懒意味的表情险恶起来,秀眉拧起,眼眸变狭,陆柯便觉她眼神中有汹涌的杀意,直要用刀剑才挡得住。
      “我……从前我的确亏负他良多,所以我想要补偿。”陆柯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无力,果然唐蓝压根没信,而是带着浓浓讽刺意味道:“就算你是真的有心悔改,明教和唐门的梁子你也不可能不知道吧,再退一步,就算没有旧怨,大家都靠杀人换赏这点事混口饭吃,将来难免再起冲突,你又要怎么处理?”
      “再退一万步,这些说穿其实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无渊会接受你么?我这个徒弟这些日子我也见了,他压根就不信你,你要怎么让他相信你?”
      “别无他法……见血,见骨,见心,他要看什么,我都给他看。”
      “好!”唐蓝忽然出声赞道,接着又带着一丝近乎是恶意的笑低声问道:“那么阿渊,和你的圣教,哪个更重要?”声音里没有胁迫之意,但陆柯心下一寒,他知道唐蓝不会允许他回避这个问题,可是……
      “我……我不知道。”陆柯最后如实答道。
      出乎意料的是唐蓝并没生气,反而略略舒展开了眉目,语声竟然带了一丝赞赏:“这么说的话,我倒有三分能够信你是真心。”
      “我可以为了圣教赴死,但如果是阿渊,我无论如何都要活到他肯原谅我那一天。”
      “很好……很好。”唐蓝如临风展翼的鹤自房檐落下,逼近陆柯身侧,他本来颇高,女子要微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神色,可陆柯被她剖骨见血一般的目光震慑,竟连禁制解了都不知道,唐蓝看了许久,忽然摇了摇头负手行出几步,挥了挥手:“进去吧。”
      陆柯一惊,他不知道唐蓝的态度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但这不是问的时候,算上今天,他已经整整两个半月没有见到唐无渊了。
      思念堆积如山,如密密编织的丝线,刚开始时不觉疼痛,时日一久便觉心脏之上蚀骨之毒蔓蔓,几乎让人没有呼吸的余地。
      “无霆,站住。”陆柯缓缓推开门的一瞬间,唐无霆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唐蓝没有回头,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唐无霆,后者惊讶扭头,问道:“师父?”
      “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唐蓝淡淡道。
      唐无霆垂了眼,过了片刻忽然道:“若是弟子说,这不仅是他们的事呢?”
      唐蓝的声音中奇异的出现了一丝怜悯:“我知道。”
      “您知道?那您——”
      “那是他们的事。”唐蓝在说到他们两个字时着意咬重了音,唐无霆的表情由惊讶迷茫慢慢变得无法置信,又变得略略带出一丝不管不顾的疯狂。
      “为何伤人者可以得到原谅,而我却始终只能旁观?”
      “因为,无渊爱的,”唐蓝毫不留情道,“不是你啊!”年长女子极少对人用这般口气,更别说是她最宠爱的弟子,但唐蓝知道伤口唯有撕开好的才快,模糊酿成希望,而唐无霆的希望只是绝望的外皮罢了。
      唐无霆愣在原地,眼瞳由情绪翻涌的墨色慢慢变作死寂的深灰,他忽然低低苦笑起来:“我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唐蓝微微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人是这样矛盾的存在,明知没有结果,却还是执着。”唐无霆口气中并没什么萧索,只是深深空洞。

      陆柯进了门,唐无渊正打坐调息,他的武学在与人动手时能够极度激发五感,但在调息时却会封闭,否则他不可能注意不到唐蓝和陆柯的对话。
      从前陆柯再忽略唐无渊也是记得这一点的,他默默立在门口等待,敏锐的听到了唐无霆的那句话,忽而一震。
      他也曾这么想过,在唐无渊如同对待陌生人般对待他时。可这一刻,从唐无霆口中听到几乎一样的话时,他却只觉得庆幸,庆幸那个明明有无数的时间可以陪伴唐无渊的人,却从未走进过他的心的人,不是自己。
      而唐蓝那句“不是你啊!”让陆柯空前振奋起来,他知道唐蓝的意思并不是唐无渊仍然爱他,但自己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机会,仅仅一个机会罢了。
      “陆柯?”唐无渊皱眉道,他调息完毕一睁眼便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陆柯,心跳忽的加速,但表情却丝毫不显,眸光自陆柯面上一扫而过,透过窗户看到了负手而立的唐蓝和不知因为什么垂着头,肩膀微微有些颤抖的唐无霆。
      “你还来干什么?我记得我说过我不会再信你。”
      “我……我只是……只是想要一个机会。”陆柯低声道,“我回了教中,帮圣女大人说服了教中一些人,教主的态度也有改变……明教这次东归,不会再与中原门派起冲突,更不会……更不会再次妨碍到唐门……”
      唐无渊一下愣住,陆柯对明教东归是什么态度,他的爹娘是怎么死的,他再清楚不过,若不是面前这个人是活生生的站在那里,他几乎要以为是什么魑魅魍魉假扮的了,许久之后唐无渊忽然道:
      “那么你脖子里的那个盒子,可以给我看吗?”
      这个问题唐无渊不是第一次问,他们认识大约半年后他就问过,陆柯那时找了许多理由回避,只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不能给别人看,唐无渊一个人坐在房顶上看月亮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陆柯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家人,所以母亲的遗物自然不能给一个外人看。
      但是如今,陆柯点了点头,从颈后打开机簧,将盒子托在掌心里递了过来。
      哪怕唐无渊还在震惊当中,他还是对这个他连碰都没有碰过的东西起了一丝好奇。
      会是他母亲戴过的首饰?还是别的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金盒不过一寸大小,装不下太大的东西……
      机簧打开的声音清脆,而唐无渊的表情一瞬间固定,他对里面的东西太熟悉了——那是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用几乎是心底最后一丝温情热血写下的三十八个字。
      信的底下压着金丝束着的一束金色发丝,并不太多,却绕的整整齐齐,唐无渊有些疑惑地抬头望向陆柯,后者声音低哑:
      “是我母亲的头发,她只留给我这么一件东西。”
      唐无渊说不出话来,盒子攥在掌心,本应锋利的边角却已磨得圆润,显然是常常有人摩挲之故。
      陆柯叹了口气,走上几步,手笼着唐无渊的手将盒子盖上,后者没来得及躲,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握住了,陆柯慢慢道: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死在大光明寺,我被同门从母亲的尸体上强拉起来带走,没来得及为他们收敛遗骨,甚至没有时间带走一件他们的遗物,除了只有当时攥在掌心里的这绺头发,我一直觉得是中原人害死了我的父母,等我长大,一定要回来为他们报仇。”
      “后来我接受了教中的训练,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教的光复,而圣教的光复能够让我回到中原报父母之仇,十几年来,我觉得我活着的目的就是这一件事,别的都不重要。”
      “我并不是想辩解什么——我做的那些事无法原谅,认识你的时候,我怀着利用你的心思,这是事实,就算我再后悔也无法抹去——”
      “这样的想法肮脏又龌龊,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觉得哪怕身心都被黑暗吞噬玷污,只要能够达成所愿,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若我一人的罪恶可以对圣教有所帮助,那么我可以做任何事。”
      “但是阿渊,在认识你之后,我发现这种近乎愚蠢的信仰动摇了,越是动摇,我越是不敢去想,越是不敢去想,便越是看不清楚,最终成了循环。”
      “直到你离开。我才发现我脑子里原本以为烙上去一般的那些仇恨竟然模糊的有些想不起来了,我终于被迫使着直面事实,然而你却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在那些事之后我已经失去了站在你身边的资格,更或许你的性子更适合像你师兄那样的人来照顾,我自私又愚蠢,把我们本来应该美好的人生搞得从相遇开始就错了,可是人是这么的贪婪,我还是忍不住想请求你给我一个纠正错误的机会,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但我绝不会再次置你于痛苦,伤痕和孤独之中。”
      “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年轻的明教弟子握着一心恋慕之人的手,晶蓝的瞳孔中唯有面前这个人的身影是清晰的,他单膝半跪在床边,虔诚的一如跪在明尊面前,而这个仿佛被点了穴一般愣愣的由他握着手没有抽回的人的一个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决定他整个后半生的命运。
      唐无渊心乱如麻,理智让他远离这个曾毫不犹豫利用他感情的人,而情感则早就溃败千里,几乎是在呐喊着:
      他说的是真的,他说的是真的。
      他愣愣的低头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真相和谎言,可那双眼睛里只映着他自己不知所措的影子,再读不出半分其他东西。
      理智喋喋不休:“他是这世上最好的戏子,伪装感情和善意是他的强项,你赔过心赔过时间赔过身体,这次还想把灵魂也赔上吗?”
      而情感的声音则低沉却坚定绵长:“如果一个人可以表露出这样的情感,那么他既不是戏子也没有伪装,只是把心捧出来给你看罢了。”
      唐无渊几乎是有些仓皇的说:“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呢?我……我不知道……”
      “我没有可以利用的其他东西了,你为什么还要来逼我……”
      “因为……”陆柯攥着他手的力道微微加重,却又害怕弄疼他似的急忙放开:
      “因为我爱你。”
      唐无渊忽然便是一抖,陆柯不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等的都不记得自己在等什么了,他曾以为陆柯对他再也造不成任何影响,快乐或是痛苦,从此都与这个人毫无关系——
      可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满脑子满心再也想不起来别的东西,只有好像是用尽了一生所有的认真要对说出来的这句话负责的这个人,他在他的瞳孔里只看到自己,而他忽然惊觉对方也是这样。
      唐无渊脱力般垂下了肩膀和胳膊,疲劳的像是狂奔了整整一天,陆柯的心忽的提高到喉咙,擂鼓般的心跳从天际直接敲进鼓膜,震得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还是……不肯回头吗?
      “我答应你。”唐无渊疲倦之极地答道。
      陆柯眼前忽然便是一花,他感觉脸颊滚烫而眼睛酸胀疼痛的睁不开,心脏像是炸开的烟花,每一下跳动都将狂喜输送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块骨骼每一寸皮肤——世间再无别的声音,再无别的颜色,再无别的存在。
      “我给你机会。”唐无渊抽出手来,跳下床,深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江湖人士初次见面一般抱拳为礼:
      “唐门,唐无渊。”
      陆柯的表情由狂喜变得惊诧,又从惊诧变得有些恐慌,最后却慢慢定格成温柔。
      他柔声道:“明教,阿托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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