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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三安史】烽烟俱静 ...

  •   【剑三安史】烽烟俱静

      [About:洛之远X裴子兮,李吟锋X叶芳君]
      [From:薪九]
      [PS:剑三安史BE,羊花+策藏(副CP),甜梗是有的,不过终章血腥战乱,食用需谨慎=。=)]

      【引】
      裴子兮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这座充满记忆的城市,潼关古城依旧巍然屹立,而他,作为军医随郭子仪部重返长安。
      其时天光破晓,他策马立于在城下,仰头看着这座泣血而战的雄关,巍巍城墙青石齐列,战火痕迹未消,将士英魂不远,亦曾有人在城头一柄长剑静铸山河。
      或许素来草木无情,待他返还之时,虽经战火洗礼,但城外桃花浴血更盛,已是满枝绽开,灼灼其华的一派明媚光景,莫名就让他想起昔日的万花谷。
      是的,昔日。
      曾经风雅无双的万花谷在安史之乱中归于火海,不论是仙迹岩抑或揽星湖,全部一把火,烧了干净,倒也算尘归尘土归土,来得快意洒脱。
      潼关直下便是故都长安,他策马而行,周遭分明是军旗素整的郭部军士,耳畔却恍惚听闻一声惊慌至极的呼号,有快马加鞭一路向南疾奔,马上信使嘶声呼喊着城破的消息。
      ——“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
      ——“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
      ——“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
      可是安史之乱八年烽烟,如今终究归于了平静,他们终于能够再一次踏上长安故土。裴子兮这么想着,便不由笑起来,侧过头想要招呼惯常一身道袍风华出世的那位纯阳道子,他想说,你看,我们回来了。你看,我们的长安。
      然而回头去看时,不过是身侧大片大片的空寂,他负手轻触背上早已卷刃的长剑,唇角略弯,勉强牵出一个微笑,口中却是一声无法遮掩的叹息。
      毕竟,那位素衣执剑的道长,早就随着这座城,一起染尽了血火尘埃。
      如今尘埃消散,却,再不见故人。

      【一】
      彼时尚是盛世安好,那日午后他讨教了机关技法,自僧一行师父处出来,正是金辉斜洒。万花谷素是四季葱翠蓊郁终年不变的一派生机盎然,在三星望月上远眺晴昼海,极目处是一片极其夺目的姹紫嫣红,他乘着羽墨鹰飞至花海,刚落地还不及一整衣襟,身后已是一道剑光斜撩而上,极其凶险的擦着他衣角掠过。
      裴子兮抽身退下一步,手中墨笔横档,及时架住了那柄秋水长剑,“阁下何人?”
      出剑那人急忙收招,却是个一身金黄的藏剑弟子,容貌看起来着实年轻,此刻轻剑被人架住也是一怔,看清了来人后却是急忙收剑,啊了一声颇有些尴尬的样子,匆匆道歉道,“抱歉抱歉,我方才没见着你。”说到这,他停了一下,乌黑的一双杏子眼一挑,随即目光看向他身后,垂下的眉梢一下子扬起来,气冲冲道,“你耍赖!哪有这样把我的剑引到别人身上的?不算不算,再来比过!”
      “这如何怪我,分明是你没看见子兮。”身后有人笑吟吟回了一句,声音平和温润,宛如静水细流,委实的温和性子。
      这声音实在太是耳熟,裴子兮转身去,看到身后那位纯阳弟子正慢慢收剑还鞘,一身白底蓝边的妥帖道袍,平添几分洒逸出尘,此刻那人抬眼笑望着他,随意一拱手权做行礼,“子兮近来可好?”
      纯阳玉虚门下的洛之远,裴子兮与他倒算是熟识,初入江湖前往寇岛拜见徐师兄时有过一面之缘,谁料之后大漠、巴陵、南屏、昆仑一路相随,竟成了两人结伴同行,一路并肩而行,较之一人单骑的潇洒随意,路上有个同伴相携斗嘴,倒格外有些意思。
      洛之远是温和平淡的好性子,颇有些“水利万物而不争”的意味,裴子兮却是天工出身,对医术的钻研比之杏林出身的师兄弟实在是不过尔尔,对于机关偃术反而兴致高些,因此倒是绝非医者翩翩君子的温雅耐心,颇有些剑走偏锋恃才傲物,这般性子有时候简直有些咄咄逼人,倒也多亏洛之远一路多加包涵,两人的游历也还算诸事顺遂,待从昆仑返回,两人便在长安告别,一者回纯阳览万年皑白天地,一者回万花看四季锦绣繁花,却不想今日竟是忽逢故人。
      裴子兮将墨笔插回腰侧,淡淡道,“尚好。”
      洛之远便也笑,似是想跟他说些什么,然而还不及开口,年少的藏剑弟子已经迫不及待的举起轻剑,盈盈剑锋映着日光,有着极其锋锐的亮色,他开口时也是少年郎的那种清亮干脆,“刚才不算!洛之远,你敢不敢出剑再跟我比过?”
      那少年倒也真是生就一副好相貌,轮廓极其清秀,漆黑多水的一双杏子眼看起来总带点不愔世事的意味,唇角始终挂着三分笑意,而身上白底金边的剑服和身后一轻一重两把剑,无疑不昭示着藏剑弟子的身份。(PS:噗……其实就是11号脸白斩鸡小少爷-v-)
      虽然当真是聒噪了点,但冲着他的三分笑意,也很难生出什么恶意。
      看到少年兴冲冲的模样,洛之远显然是一路上被他缠的有些头疼,唇角笑意有些无奈,干脆不去理他的挑衅,只拉过裴子兮笑着替两人做一番介绍,“子兮,这是藏剑芳字辈的,正阳门下,叶芳君。嗯……小叶,这是裴子兮,工圣门下。”
      裴子兮在听到正阳门下时挑眉看了那少年一眼,世人皆知藏剑大庄主叶英修炼心剑而目盲,便算收了弟子也多半由五庄主叶凡代劳,而叶凡……有这么一位……往好说叫性子跳脱随意本性天然往不好说简直就是任性胡闹的小师叔,不怪是这般过分活跃的性子啊,倒难为居然起了“叶芳君”这么一个君子如风的名字。
      然而今日虽说是巧逢,但看洛之远的模样似是有备而来,此时见那藏剑少年被花海中仙鹿吸引走目光,满是好奇步伐轻捷的追逐仙鹿去了,裴子兮转回目光,凝视洛之远片刻,终道,“你来万花……可是有些什么消息了?”
      洛之远撩起衣摆顺势在花海中坐下,裴子兮沉默片刻便坐在了他旁边,他终于看到惯常平淡从容的表情从洛之远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有南边回来的同门带回消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似乎有些不稳了。安禄山势大,若真……”他停下话头,眉峰紧皱,似乎在认真地考虑着他所说事件的后果,而后叹气道,“若真起事,于我大唐不啻一场浩劫。”
      “……此事,万花寡谈政局,我并不知情。你此行是来寻我?”裴子兮拍拍衣摆上的草茎站起身来,看向三星岩的方位,“若是当真如此凶险,你当面见谷主才是。”
      洛之远叹了口气,一瞬间他看着对方几乎觉得有些无奈,然而裴子兮却回头看着他,流丽的凤眼勾出些许作弄的笑意,他看着万花弟子手中把玩的那根墨笔,终于磕磕巴巴又问出来一句话,“子、子兮,我欲往东都,你……可愿同行?”
      裴子兮的动作停了片刻,他回眸直视洛之远,直看得那年轻道子不明所以却颇不自在的低下了头,方才扬唇一笑,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来,“好啊。”
      洛之远松了口气,一鼓作气的从袖中掏出一支横笛递给裴子兮,笑吟吟递进对方手中,“上次在南屏不小心折了你的笛子,这支虽不及你原来的顺手,便当我赔礼了。”
      那支横笛触手生温,玉质润泽,而笛尾拴着红绳如意结,其实比裴子兮自己闲来无事削出来那支竹笛好上百倍,也就这小道士送个礼还能有如此多的借口。
      裴子兮摇摇头只觉好笑,将那玉笛收进袖中,随即引着洛之远上三星望月,“你且随我来,将你所知之事报与我师父。”
      身后那人迈步跟上,万花明明尚是一派明媚景象,他踏着青石云梯,却无声的叹了口气,“风雨欲来啊……”

      【二】
      天策作为江湖十大派之一,同时却又是朝廷所封,不得不说实在有些地位微妙——江湖人把天策看做朝廷走狗,朝廷所率军部又把天策看做江湖草莽,这个定位简直尴尬而难堪。
      但若论起对于天下时局的掌控,除了号称“无所不知”的隐元会,大抵也就天策最能接触到这般机密的核心。
      此刻三人同行将往东都洛阳,正是前往天策打探消息,途中叶芳君数次要与洛之远比试剑法,都被裴子兮淡淡拦下,此刻抱着重剑百无聊赖的跟随二人前往洛阳,倒是一脸委屈模样,简直让裴子兮都觉得有点不落忍,不过想想那少年对剑技的执着,恐怕在洛之远手底下输一回就要缠着比十回回来,赶路要紧,一个不甚重要的胜负输赢,还是……算了吧。
      前夜在路边驿馆歇下,到达洛阳天策府时正是操练之时,未进府门便听见响彻云霄的呼喝声,倒真是热血儿郎,三人通报身份后由天策守卫引入府内,并通报朱剑秋,洛之远携裴子兮入得正殿,行过礼方欲开口,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斜目用余光瞄了瞄身后,顿时一怔,原本跟在后面的小少爷不知跑到了哪里,倒是裴子兮跟着他的目光向后一看,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道,“你没听他询问演武场在哪?八成是找人打架去了。”
      洛之远便也不再寻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表情严肃的呈给朱剑秋,“于睿师叔亲笔,望将军细看。”
      于睿被称为“天下三智之一”,绝非空谈,然而此刻时局已是风雨欲来之势,便算不看于睿师叔信中所写,洛之远也能隐约猜到七分,此刻看到朱剑秋皱起眉头神情紧绷,原本七分的猜想简直要具化为十分。
      片刻之后,果见朱剑秋长舒口气,将信纸拢入袖中,“多谢少侠送信,还请稍待片刻,我且回信给于真人。”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洛之远不会不懂,便随裴子兮一道行礼退出,在天策内随意走走。
      天策景物颇是壮观,与万花的秀致典雅不同,铺陈在血色残阳下的天策府粗犷而震撼人心,两人在马棚牵了马,原是想去天策颇负盛名的青骓牧场看看,却见不远处人声鼎沸,身着军服的天策将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原本严肃残酷的训练场一时间竟喧闹如元节时长安街上的花灯会。
      于是两人策马追逐人声而来,离得近了,便听砰然一声巨响,一道金光在人群围成的圈中猛然炸开,少年清亮的嗓音带着兴奋从人群中传来,“再来!请赐教吧——”
      被叶芳君缠了一路切磋的洛之远听到这声“再来”一瞬间他承认自己差点拨转马头就跑,不过还好,这声“再来”很明显不是冲着他的,下了马,走近演武场,便见叶芳君双手握紧重剑用力前劈,力道恍若开山,一道澎湃剑气轰然而出。但他对面那位红衣银甲的年轻将领丝毫不惧,抽身急退数步,避过剑锋锋芒后猛然持枪前突,迫得叶芳君不得不收剑回护,但这招之后却已胜负有分,那位天策将军不再手下留情,迅速一枪横挑,枪尖划过一道雪亮弧线,竟是把叶芳君重剑生生扛住,并把他整个人挑飞了出去。(PS:矮油我PVP就一水的渣,这个情节策藏PK可不可能实现的问题……就……求无视QAQ)
      “将军威武!”
      周围天策众将士的欢呼声轰然如雷,而在这欢呼声中,狼狈摔出去的叶芳君翻身跃起,抖搂了一下身上的灰土,把两把剑背回背后,冲着对面连胜他七场的天策将军竟丝毫不见不甘失败的怒气,反而扬唇一笑,眸子黑亮,“将军好武艺!在下藏剑叶芳君,可否请教将军名讳?”
      “随统领姓,上吟下峰。”对面那将军冷淡回了一句,随即冲着满场围观的兵士怒吼,“都围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去操练!”
      他刚吼完这句话,场内兵士笑闹着迅速散开,却听见身后风响,方才那个世家子弟的少年已经踏着玉泉鱼跃追了上来,笑眯眯的跟在他身边,“你叫李吟锋啊,果然天策皆勇武之士,一会我们再来比过如何?”
      李吟锋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还是没想通他三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联系,只是看那少年眉眼间一片热忱,唇角笑意更是纯粹得很,倒也不忍打击,便道,“成,操练完再比不迟。”
      裴子兮站在场边把弄着手中玉笛,直看着那两人在视野中渐行渐远,侧脸看到洛之远略有些愕然的表情,抬手戳上对方腰眼,“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是武疯子啊简直……”洛之远无奈的笑笑,跟着裴子兮牵马离开。
      重回大殿之时,朱剑秋已写好书信,封口处封了蜡,信封上端正的楷书写着“亲启”字样。
      洛之远谢过朱剑秋,将信小心收好,正要行礼退下,便听“智囊军师”低声道,“你且记住,三镇度使于封地范阳已有十万兵力,其余两处各有万余,即便尚未起事谋反——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这句话过分准确,洛之远心下一沉,恭声道,“是,多谢将军指点。”

      【三】
      谁也没想到战争的爆发会如此突然,其时两人正坐在长安的茶馆中品茶暂歇,那位痴迷武学的小少爷蹦蹦跳跳跟着李吟锋后面喊着“再来比过”,居然不管不顾就留在了天策府,所以只剩两人双骑上路。
      茶馆人声嘈杂,消息繁多而混乱,裴子兮低头抿了一口茶盏中的雀舌,正要皱眉嫌弃,耳中不经意已是听到隔壁那桌茶客的谈话。
      “诶哟,你听过不曾,说是杨大人和韦大人连夜入宫面圣,跪了三个小时啊,就为奏报节度使安禄山或有反叛之心。可惜那位圣人不信啊……啧啧啧,磕头磕得头破血流,那可都是宰相啊。”(PS:嗯……杨大人韦大人就是杨国忠和韦见素,我没细查,凭记忆写的……)
      “有这等事?莫不是空穴来风吧?”
      “什么空穴来风,我家可有人在执金吾任职呢,亲口的消息,还能有假?”
      “那要真打起来,可怎么办哟!”
      “还能怎么办,跑呗……诶,天神打架,咱们凡人遭殃啊!”
      若真的要开打了,那么怎么办呢……
      裴子兮想着这样的问题,默默放下了茶杯,神色不由凝重一些,他转过视线,在洛之远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沉重之色。
      “之远,你已将信送回?”
      洛之远点点头,低声道,“师弟带回去了。我准备在长安多待些时日,毕竟天子脚下消息灵便些。若有个什么……也还来得及……”
      “我也将消息传回,只不知谷主准备如何处理了。”裴子兮心不在焉的晃着茶杯中的残茶,旁边茶客关于时局的讨论偶尔传入耳中,难免更添烦躁,他起身准备付了茶钱牵马回谷,远处却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蹄声——不,那不是普通快马,军马蹄铁与民间不同,只是此刻传来如此急促的蹄声……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犹豫着回头去看洛之远,却见身负长剑的纯阳道子神色冷凝,终于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这是军报,八百里加急。”
      马蹄声愈发近了,仓促之间似乎长安唯剩寂静,哒哒的马蹄声几乎震破整个长安。
      然后他听到马上的使者用仓皇到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嘶喊,“安禄山范阳谋反,十五万大军意指长安!”
      “安禄山范阳谋反,十五万大军意指长安!”
      “安禄山范阳谋反,十五万大军意指长安!”
      似乎一瞬间天地寂静,裴子兮怔在原地,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想喊一句“何人胆敢如此造谣?”,却也无比清晰的知道……如今,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已成事实,绝非谣言。
      信使驰马路过茶馆,一路向着皇宫奔去,连同他嘶喊的那句战报,动荡了整个长安。
      “安禄山范阳谋反,十五万大军意指长安!”
      “安禄山范阳谋反,十五万大军意指长安!”
      ……
      洛之远走到裴子兮身边,看着恍如瞬间便混乱起来的长安城,他握住裴子兮的手,感到那人指尖一片冰凉,他抬头,分明长安还是那个长安,长天万里高远,却一瞬间冷如冰窖。
      他看着那人惨白一片的唇色,轻声唤了一句,“子兮?”
      裴子兮狠狠闭了下眼,哑声道,“我们走,回洛阳!”

      【四】
      战事仓促而起,这个王朝已经太平了太久,以至于范阳的仓皇起事居然能够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般撕裂了这个繁盛王朝已近腐朽的城池。
      “腊月初九荥阳失守!太守崔无波以身殉国!”
      途中传来这样的消息,然而途中阻隔重重,此时才传到长安的这个消息,不知道已是晚了多久,无力回天。裴子兮和洛之远正在驿站换马,听得这个消息,洛之远动作一顿,匆忙问那驿夫,“洛阳如今战况如何?”
      “洛阳已于腊月十三失守,天策军死守洛阳,杨宁、曹雪阳、李承恩将军殉国,其余残部随封将军退守陕郡。”驿夫极其流利的说着战报,这些天同样的话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也许在战况未明之前,他还得继续重复下去。
      “洛阳……丢了?”裴子兮怔了一下,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完全没反应过来驿夫说了什么,只是定了定神,不可置信的反问,却连语音都是哑的。
      “腊月十三洛阳城破,叛军屠城。”驿夫抬手抹了抹眼睛已是老泪纵横。
      裴子兮想说点什么,他分明开了口,嗓子却哑的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冲口而出的却是激烈的咳嗽,咳得眼前有些模糊。
      他记得昔日繁华极盛的东都,姚黄魏紫在这个城市中毫不收敛的展现着它们的婀娜多姿,灯花如昼,入眼便是繁华,锦衣玉容的少年公子纵马驰过青石长街,踏碎一地落英颜色……可如今……
      如今。
      他的手几乎在发抖,用力扯住了马缰想要翻身上马,却见驿道上又是快马疾驰,他近乎仓皇的盯着那一骑渐进,心中擂鼓之声越来越大,而后听到信使大声的嘶喊,“陕郡已失,封将军退守潼关!”
      “陕郡……已失……”他唇颤抖着低声复述了这句话,然后膝头一软,终于跪倒在地。
      “子兮?子兮!”洛之远用力拉他起来,可两人手掌相触时却是同样的冰凉而微颤,黑衣的万花弟子在年轻道子炽热而焦急的目光投过来时,几乎的狼狈的扭开了脸,然后深吸一口气甩开对方的手翻身上马。
      他扬鞭,狠狠甩在燎原火身上,“走!我们赶赴潼关!”
      沿途消息不断,谁都知道丢了陕郡不怪封常清,本是陕州太守窦廷芝贪生怕死,百姓四散奔跑,徒留一座空城,封常清本就是自洛阳退下来的残兵疲旅,此刻被叛军铁骑冲击,陕郡立失。
      然而京都的那位圣人久经太平,怕是早忘了昔日他自韦后手中夺权时亦有的一番霸气果决,如今遇上战乱便只剩慌乱,他不要将领的理由,要的仅仅是“守住”抑或“已失”的结果。
      封常清是立下誓言的将领,领兵之前他曾言“臣请走马诣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棰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献阙下!”,自然是圣上寄予厚望的人,然而屡次失利,外加宦官边令诚小人弄权,最终只得到一道赐死的圣旨。
      ——潼关守将高仙芝、封常清,悉数赐死。
      裴子兮与洛之远到达潼关时,高封二将已死,老将军哥舒翰披挂上阵,誓要以生命守住这道通往长安的最后屏障。
      至德元年,官军与叛军在灵宝西原开战。
      潼关自古为天险,哥舒翰身为老将,自会对地形加以利用,依仗此势以守为攻,拖长对方的战线及补给,一时倒算两军对峙不落下风,然而最终令他绝望的不是城下安禄山部将崔乾佑的攻城挑衅,而是自长安传来的一道又一道催命的圣旨。
      ——出城迎战。

      【五】
      裴子兮与洛之远到达潼关时已是正月初七,沿途有自洛阳、陕郡等地退下来涌向长安的百姓,多是饿冻将死,道旁满是衣冠褴褛之人,裴子兮虽非杏林出身,善机关而非医术,但在万花毕竟耳濡目染,再是冷漠也不曾有眼见生灵涂炭的道理,因此一路诊治,倒消耗太多时间。
      潼关屯兵二十万余,两人入城时出示身份,并无太大不同,哥舒翰远居中军,倒是他部下小将见江湖门派相助露出些许感激之意,引他二人进帐安顿,随后扬声招呼了一句,“小叶,你带他们熟悉一下。”
      “成啊郎哥,你去忙,我带……”声随人近,帐帘被一人随手掀开,他的脸颊上血迹尚未抹净,却丝毫不在乎的模样,叶芳君看到帐中二人时一怔,略微磕绊了一下,随即轻咳一声,“二位好久不见,有幸生死与共……倒也不错。”
      好久不见。
      其实若放到寻常时候,三年五载不见的朋友见了照样能把臂言欢策马同游,然而战乱时期的数十天较之寻常已是恍若隔世。
      裴子兮抬眼打量着这个他其实只算数面之缘的少年,猝然觉得叶芳君在战火中已经被迫成长起来,虽还是那么一张清秀朝气的脸,气质却沉稳了下来,此时没了藏剑弟子标志性般那满身琳琅珠玉,看起来更沉静了几分。
      少年对他的注视回以一笑,招呼他们坐下,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低声喟叹道,“裴大夫,我当真是现在才知……面对战争事,一人之力……呵,那可连蝼蚁都不如。”
      带他们进来的小将军赵郎在叶芳君进帐时便转身离去,此刻帐内三人便都是静默了。
      半晌,洛之远开口道,“你留在天策,那你跟着的那位将军呢?”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此时帐帘被另一人粗暴的掀开,那人只道,“什么狗屁玩意!出城出城!出他娘的城!一堆新兵蛋子,老子带他们去送死么!”
      潼关地形本就攻难守易,哥舒翰此刻坚守潼关已算得是上上之举,然而京城里那位圣人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证明叛军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证明他李唐王朝天命所归,而长安是否依然安全,完全取决于潼关能否守得住,若失潼关,则关中平坦再无阻挡,叛军即刻便可势如破竹直入京畿。
      但京中金吾卫大多官宦子弟,虽有金殿请命的决心,但并无一战经验,实在难以胜任,高仙芝为金吾右将军,此刻阵前斩将早已寒了军心,而剩下的多是自洛阳败后沿途招募来的新兵,毫无作战优势,看起来庞大的二十余万大军,真正堪用的,实是少之又少。这样一支弱旅,守城尚可,主动出击就实在太过为难。
      叶芳君看那人回来,便忍不住笑了,他原本抱着重剑坐在帐角,此刻便站起身招手让李吟锋过来,替他重整了一遍盔甲。
      只是该问的还得问,他为对方系紧护心甲,把脸贴在李吟锋背后的盔甲上,这样的姿势亲昵而暧昧,那人刚巡完城,盔甲寒凉透骨,冰得他一瞬间差点掉出眼泪。然而叶芳君却还是在笑,“哥舒将军……决定出城了”
      原本满心怒火,被叶芳君这么一搅合早就熄了八分,李吟锋简直有些无奈的揉揉少年的发顶,粗糙的指尖抹干净少年眼角的一道血痕,长叹一声道,“是啊……明日点兵出城。”
      “嗯……明日啊……”
      次日哥舒翰率大军二十万出城迎敌,仅留少量人马镇守潼关,裴子兮、洛之远随余部留守。
      叶芳君骑在马上,与李吟锋相距半个马身,他看着潼关城门徐徐开启,朱红城门泛旧,黄铜钉在朱门上闪耀微光,城门外吊桥缓缓放下,夺目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潼关,永诀。”
      叶芳君这么说,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而后微微阖眼,唇角是决然的弧度。

      【六】
      崔乾佑的部队在与哥舒翰军相遇时着实败得太快,几乎是一触即溃,散兵游勇惊慌失措的四处逃窜,涌向地形狭窄崎岖处躲避。哥舒翰率领人马过河加紧追击,直追至谷中。
      穷寇莫追,这本是兵家常识,然而这位被迫出击的老将却不能再死守高城,一味的死守可能会为整个哥舒家族带来龙颜一怒灭顶之灾。
      他在那一刻兀然就想到了穷途末路的汉将李陵,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所以他只能冲!
      李吟锋横枪挑飞面前一个敌军,他本是先锋,此刻已深入谷中,身边袍泽渐少而夷敌渐多,不曾听到鸣金之声,便只能义无反顾的冲杀下去。
      身边是早已换了重剑的叶芳君,那少年从洛阳第一次上战场见血后几乎吐出来到如今手握重剑冲杀敌阵毫无惧色,算是成长的很快,战争果然是最无情也最磨砺人的东西,叶芳君续足剑气横抡重剑,在密密麻麻的敌人中生生劈出一处染血的清净,抬眼望着李吟锋露出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吟锋,你敢不敢与我同死?”(PS:抡重剑神马的是小黄鸡的大风车233333)
      原本已直刺而出的银枪停顿了片刻,竟被夷敌抓住时机,马刀斜撩想要破这一枪,李吟锋冷哼一声,抬手一送,将准备偷袭的夷敌刺穿于长枪,鲜血迸溅而出,糊满他胸前的护心甲。
      那个问题他不曾回答。
      他本以为那个少年太过纯粹,一心只想着武艺修习,却原来是大智若愚玲珑心思,早已看得这么透。
      叶芳君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纠结于此,身后敌袭又至,他举起重剑用力一击,借力直跃出十五尺,直入敌阵当中,却如一把尖刀撕破了原本的防御。
      然而此时只听两侧山崖上轰的一声,檑木乱石悉数滚下山坡,唐军已深入谷中,此时措不及防被檑石纷纷击中,顿时伤亡惨重。
      哥舒翰已将渡河,此刻变故突生,急令后队变前队,以押韵粮草辎重等物的牛车押头行进,牛车势大力沉,极易冲破队伍防线,或可带来一丝转机。
      军令传到李吟锋处时,早已浑身浴血的将军狠狠横肘抹去满脸尘沙,狠狠呸一口道,“牛车冲阵?亏他想得出,周公战法放在今日,哪还有用武之地!”
      身侧叶芳君脸色苍白,听到这话却勉强笑了笑,方才他独身直入敌阵,与后军呼应不及,檑木乱石落下时虽有李吟锋全力相护,却在他自己一个疏忽时被檑木击中前胸,此刻两人借助山峡地形暂时避开落石,叶芳君暗自试了试剑,胸口便是剧痛,恐怕肋骨已是折了,只不知此刻是否刺穿了肺叶。
      “吟锋。”他尽力想要说的大声些,然而胸腔稍有震动便疼的人直欲昏倒,便只能低声唤身边那人的名字。
      也不知如此纷乱的战场上李吟锋是如何听到少年那句话的,也许只是不放心时回头看了看,正撞上那双乌黑的杏子眼,经历过早年开边战役的悍将在对上少年墨色瞳子的一瞬间觉得任何言语都是多余,他回身,叶芳君身上那身藏剑门派装早就被血污弄得看不清原貌,只是他却恍惚觉得看到了初见时那个骄傲少年。
      是了,那日的演武场,一身锦衣玲珑珠玉的小少爷从场地边上蹦蹦跳跳的跑进来,扛着那把和身材严重不符的重剑笑着冲他摇了摇手,“将军好本事,不如切磋一下?”
      “咳咳……吟锋……咳……牛车压阵了。”
      那少年唇角渐渐淌下来的血迹实在触目惊心,李吟锋怔了一下才低低“嗯”了一声,他想扶叶芳君起来,却怕再伤着那少年本就重伤的身子,只好握紧了枪,重重叹了口气。
      “你跟着将军冲阵。”叶芳君突然轻而快速的说了一句,眉头已因疼痛而皱起,但依旧是在笑,仿佛说的不是让同僚放弃自己,而是营救自己一般。
      “你还能不能再撑一下”李吟锋往出的步子顿了一下,随即郑重道。
      叶芳君抽口凉气,勉强点了点头,却见李吟锋弯身揽住他,横枪冲向了牛车之后。
      然而牛车阵不会有任何作用,二人心中无比清晰,但也只能向着牛车冲去。
      果然,随着哥舒翰牛车阵的应用,对面崔乾佑军也排出一排小车,然而这些小车上装满火油和枯草,此刻点燃起来风借火势,正是哥舒翰将粮草辎重转化为牛车阵的致命弱点。
      燃烧的浓烟滚滚,浓烟中的唐军难分敌我又怕敌军来袭,只能胡乱砍杀,待到浓烟散去,发现身边尸体不是夷敌竟是昔日兄弟时,唐军已死伤十之八九。
      李吟锋抱着叶芳君移动不便,只能尽量守住此地,然而耳中一声箭啸,竟是敌军将响箭引向了他的方位。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李吟锋唯一来得及做的便是反身护住了叶芳君,数十羽箭从他背后穿破铠甲,几乎能穿透他的前胸,终于止于护心甲上,鲜血猝然汹涌而出。
      他撑在叶芳君身侧的双臂终于轰然倒塌。
      李吟锋咬着牙,血从盔甲中淅淅沥沥的落下来,他又看到少年惊慌失措的脸,就像那少年第一日进天策府便不小心打翻大统领酒壶后的表情。
      “小叶子。”他嘶声道。
      “嗯……”叶芳君仅仅的抱着他,拥抱在那人背后的手却觉得湿热而粘稠,他红了眼眶,抖着语调回应早已支撑不住倒在自己身上的那人。
      “我不想跟你同死。”
      “我希望你活着。”
      最后,那个人哑声笑了笑,回答了他之前那个固执的问题。
      “吟锋……吟锋?”叶芳君被李吟锋方才挡箭的动作扑的仰躺在地,李吟锋炽热的鼻息便吐在他的颈侧,然而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少年指尖颤抖的试图触碰身上那人满是血污的脸颊,却浑身上下痛得失去了最后一份力气,他只能哽咽着又唤了一声,“……吟锋?”,而后他仓皇的吼起来,“你说话啊!说话啊!喂!你听见没啊!喂……”
      然而战场炮火喧嚣,他的耳边是一片恒久的沉寂。
      少年狠狠拥抱着再也不会回应的那个人,冰凉的铠甲硌得生疼,他终于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痛哭失声,“——吟锋!!!”

      【七】
      初九午后,崔乾佑挥戈西进,率军攻打潼关。
      二十万大军最终活着回到潼关城中的不足一万余人,其实在乱军阵中丧生的并没有这么多人,然而败军归来争相入城,相互推挤之时不少兵卒失足掉落护城河,最后竟几乎用尸体填塞满了整个深渠护城河。
      裴子兮站在城上,看着城下密密麻麻填满河渠的尸体,低叹道,“潼关此役,十九万冤魂。”
      身边那人神色冷峻,这样的神色在洛之远脸上很少能看得到,然而此刻,素来温和带着笑意的年轻道子终于肃容,略阖了一下眼睛,他看着城下喧嚣而入的残军,唇角略微有些扭曲。
      “守不住了。”洛之远道。
      听闻此言,裴子兮回首看他,目光落在对方抿紧的唇角,而后又投向了城下。
      “京城那边……”他说着便忍不住笑了,极为讥讽的笑意,“他倒是要我们守城啊,可如今,却拿什么来守?”
      洛之远没能答出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带着他回了营帐。
      李吟锋、叶芳君战死的消息是当夜一个纯阳弟子带回来的,他带回来的只有一柄血染的长枪,还有那把两人都异常眼熟的重剑。
      方轻涯把遗物带回潼关时亦在乱石阵中所伤,再无战力,欲将撤回长安通报。此时他一身雪白道袍早就血污混杂,当真狼狈的很,将两柄兵刃交给洛之远后就已是勉力支撑,然而身后忽而轰然一响,三人对视一眼,顿时色变。
      ——那是攻城所用的火炮。
      仓促之下顾不得其他,洛之远把银枪重剑绑在一起缚在燎原火的背上,转身就向城头奔去,足尖轻盈踩踏之间腾挪矫捷,迅速赶向阵前。
      身后裴子兮纵鹰赶上时,潼关阵前已是满城战火,他见那人一袭道袍手中寒芒耀眼,已在城头上拼杀开来,随即他提起墨笔轻轻一跃,跃至对方身旁,一道判官笔法潇洒而下,笔尖便也染上血色。
      袖中所藏工圣机关亦在转身之间便悄然投入敌阵,轰的一声爆裂开来,炸断了搭在城墙的云梯,然而叛军已攀上城头,潼关将士虽奋勇拼杀,但怎敌叛军如蚂蚁般汹涌之势,那一刻裴子兮突然很希望自己所学是杏林医道,当真能做到救死扶伤心怀天下。
      然而他毕竟不是。
      “子兮!”洛之远清叱一声,手中长剑挑个剑花,而后飞快的直刺三剑,挑开裴子兮身前的叛军,裴子兮运力与笔尖,正要直刺而出,身后却是一道劲风而来,他转身欲退,颈后却兀然一疼,最后所见却是洛之远微笑的表情。
      方轻涯本已身上带伤,此刻随他们拼杀片刻剑势已滞,见洛之远出剑偷袭裴子兮时怔了一下,却是对方以剑风为饵实则并指如刀,狠狠劈在了裴子兮颈后。
      “带他走!”洛之远在裴子兮身前舞出一团密不透风的剑花,咬着牙回头冲方轻涯吼道。
      “师兄你……”方轻涯迅速背起裴子兮,借着洛之远剑势避开城头战火,他原本想说什么的,终究只是咬紧了牙轻身跃下城头,燎原火已在城下焦躁不安,他把裴子兮放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脚尖一踢马腹,只闻一声尖利马嘶,燎原火迈开四蹄向着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洛之远隐约听到城内那声马嘶,然而叛军已杀至眼前,他手中紧握长剑,挑出一道耀眼血花,身上道袍沾满血迹,他仰望晦暗的天空轻笑了一声,低声道,“子兮……我只希望你,安安稳稳,一世万花。”
      可惜这句话,他终究没了当面倾诉的机会。
      铁胎弓铮然一响,三箭连射。
      他挥剑如舞,在这血色峥嵘中驻守他的梦中京华。
      犹记昔年,黑衣少年在寇岛苍凉的日落余晖下仰起脸,被金晖勾勒出优美的下颌弧度,他凤眼凉凉撩起,带着骄傲的神色,“工圣门下,裴子兮。”
      子兮啊……
      洛之远笑了笑,手中长剑静静跌落血泊。

      【八】
      裴子兮醒来的时候仍是在马上,身后那人亦是一身道袍,却终究不是自己熟悉的人。
      他在燎原火的疾驰中强扯马缰,惊的胯下骏马几乎人立而起,口带嚼子竟被他扯出血来,把两人狠狠甩落在地。
      “我问你,潼关战况如何?”裴子兮站起身,墨笔抵着方轻涯的咽喉,墨色浓重的一双眸子近乎有些疯狂意味,然而他的声音很稳,手也是。
      “崔乾佑强行攻城,哥舒将军虽拼死抵抗,但奈何双方实力悬殊,已率残部败走关西驿站。”方轻涯退一步避开裴子兮的笔尖,走过去重新牵起燎原火的马缰。
      “那……洛之远呢?”裴子兮站在原地没有动,但捏着墨笔的手已经因紧张而显露出发白的指节,他隐约觉得自己又听到了哒哒而来的马蹄声,可太遥远,听不真切。
      “我不知道。”方轻涯直白道,他拍拍马脖子,燎原火蹭着他的掌心哼了一声,他拍拍身边的骏马,终于道,“但我知道,他救你出来,可绝不是为了让你再去找他送死。现在离长安不远了,我答应他送你走,上马吧。”
      裴子兮慢慢松开了手中的笔,他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一声一声带着仓皇意味,渐渐近了,更近了。
      而后,他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日长安城中事件的重演。
      风尘仆仆的使者用八百里加急一路奔向京师,嘶哑悲怆的喊着,“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
      “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
      “潼关失守……长安城……门户洞开……”他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捂住脸放声大笑,笑的末尾却带了不可抑制的哭腔,方轻涯无法理解的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有一瞬间方轻涯以为那个人在哭,可直到那人笑够了直起身来,脸上亦不曾有半分泪痕,只是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裴子兮慢慢捡起方才摔落的墨笔放回腰侧,而后从燎原火身上解下两柄栓在一起的兵刃,在方轻涯不解的视线中,一个人,抱着两柄沉重的兵刃,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了暮色中的长安。
      ……
      之后八年战乱,有时裴子兮想想也会惊讶,他居然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混迹军营,一身工圣机关之术,却学着杏林子弟学起了医道,偶尔碰见一身道袍的纯阳弟子,眼神便忍不住会略作停顿。
      而如今,战乱已平,新帝登基。
      只是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了。
      随着郭子仪将军回到长安的那年清明,他带了桂花酒去长安近郊的九方山,无数残破坟冢之中,他却自是熟识他当年所葬之物。
      两座坟茔相隔,一者葬的是长枪重剑,一者葬的是玉笛,不过衣冠冢罢了。
      他记得那年万花重逢,年轻道子微笑着递出手中的笛子,而如今,生死相隔。
      裴子兮沉默着把一坛酒拍下封泥尽数倾洒在长枪与重剑同穴之地,而后拍开另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猛地倒上了洛之远的坟头。
      酒瓮从他手中摔落,在湿泥上滚了两下不再动弹。
      “洛之远。”他跪下去,指尖触碰着墓碑上已不甚清晰的名字,“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了。”
      他慢慢低下头,苍白的唇吻上冰凉的墓碑,仿佛在吻隔着生死的那个人。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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