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海棠（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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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夫有好几天没来过杏馨堂了。程灵素心下疑惑，自己上门去拜访，却被师母——程灵素这么称呼杨大夫的妻子，一个身材矮而富态的妇人——拦在了外头。
“程姐儿啊，你老师他生了点小病，不便见人。等他好了就找你去。”
“生病？”
所谓医者不自医，要真是严重的病症，想来杨大夫不会独自待在家里。但程灵素就是放心不下，仔细打量间，能看出师母那过分的平淡背后隐藏着些什么。
“老师生的什么病？能让我看一眼么？”
师母踌躇着，挡在程灵素面前的脚步却没有移动。
“就是……小伤寒，怕过人，连我都不让进他屋呢。”
“这个季节得小伤寒？”
程灵素意识到事情不对，左右晃晃，就闯进门去。她是练过武的人，单凭师母还真拦不住她。
屋子里光线很暗，一时只能看到床榻上有人，却看不清样貌，更不要说病状。
“你……咳！”倒是床上的人先开了口，果然是杨大夫的声音，但十分沙哑，而且中气不足，跟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气。
程灵素一句话也没说，上前托起杨大夫的手腕。随着脉搏在指尖的细微跳动，她的嘴唇也越抿越紧。
“老师最近去了哪里？”她没有问杨大夫，而是转头望向师母。师母叹了口气。
“邻近的村子有好几家得了急病，连夜请他去，一去就是四五天，回来就……”
程灵素的心里像被人抓了一把，又紧又痛。
“邻村？老师，邻村有瘴疫了？”
杨大夫以一个病人不可能有的敏捷反手握住她的手，制止她再说下去。
“被……官府知道了……定会把村子整个封了……到时候谁也……”
“但这样瞒着，疫情扩大了，会连累更多人！”程灵素猛地一甩手，正想往外跑，又转回来，随手拾起药炉边掉出来的一块炭，在纸上匆匆写着，“老师中的瘴气不重，这个方子，您自己斟酌着吃几日，就没有大碍了。我马上去邻村！”
“你！你不能……”
“程姐儿，你可不能去啊！”
程灵素走得甚为坚决，仿佛没听到身后两位老人的呼唤。
※
“瘴疫？”刘乡绅忍不住一哆嗦，就像这两个字是两把刀，同时架在了他脖子上，“药王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程灵素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要先去看看。”
“姑娘，这种事……要是真有，跑还跑不及，你怎么反倒……”
程灵素一笑：“我是大夫。”
“那、那我们也不是啊……”
“不错，我只是想请刘老爷帮个忙——找个人跟我一起去，在村子外守着，过了一天我没出来，就回来报信，刘老爷便去报官。”
“报官？”
“找县太老爷，请他派县衙差役先把村子封了，米粮用水也专从外面送。”
刘乡绅抖抖地点着头：“我记下了，记下了！可……可姑娘你……”
程灵素的笑容渐渐扩大了，而且，似乎带着耀目的光芒，令人无法逼视。
“瘴疫，我能治！”
当初连师父都没能说出的一句话，从少女的口中清晰地吐出来。
※
奶娘几乎拼了命，才死死拉住若兰，不让她冲进村子里去。把守在村路上的差役也过来，横着水火棍大声吆喝，但总压不过几十个人的喊声。
“姐姐！程姐姐！”
“药王姑娘！让我们看看药王姑娘！”
差役很是无奈地摇着头，又走回去站好，不再理这些人。
邻村闹瘴疫，这些人不知道赶紧回家躲着，却跑过来看热闹，还想往里冲，真是中了邪了。
不过，反正是瘴疫，再过个三五天，村里人死绝了，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不止一个差役这么打算着，一时间竟没察觉外面的人群不再喧哗了。
沿着村路的尽头处，从村里向外面走来了另一群人。
村里的人。
“姐姐！姐姐！”眼尖的若兰一下子看见程灵素的身影，跳起来挥着手。
外面的人都瞪大了眼，用尽了力气大声喊：“药王姑娘！药王姑娘！”
就像回声一般，跟在程灵素身后的人，虽然还没什么力气，也都喊起来：“药王姑娘！哦嗬！药王姑娘！”
差役们像见鬼一样看着那些人走到面前，才横起棍子拦住：“什、什么人！”
程灵素慢慢走上一步，疲惫的脸上却满是笑容：“这是村里的人。他们病好了，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后面的人跟着叫，“瘴疫没有了！”
“你们还不信！”外面的人猛地冲破了差役的圈子，当先的两个粗壮汉子竟不管不顾地把程灵素举起来，扛在肩头，其他人就一下子围上来，“这是药王姑娘啊！”
这哪里是药王姑娘，这是神仙吧？——目瞪口呆的差役们这么想，眼睁睁地看着两群人混成一群，抬着那个清秀得毫无烟火气的少女往镇上走去。
※
程灵素又在做梦了。
这一次，梦里的爹爹、娘还有姐姐，都穿得整整齐齐的，泛着红光的脸上带着喜悦的笑。他们都在冲她笑，冲程灵素笑。
“二娘！”他们叫。
灵素这个名字是一嗔大师取的，《灵枢》的灵，《素问》的素。在家的时候，爹娘就叫她二娘。
“二娘，你自己要好好地过。”
程灵素觉得不对，想伸出手去，但爹娘姐一个个转过身，走向远处不见了。
“你自己……好好的……”
梦境变得混沌了，只有一点点淡去的语声。
程灵素一下子睁开眼，发现天还亮着。
她从被乡亲们抬着游了一遍街，然后送回药铺，就一头栽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现在会是什么时辰。她正要叫个人来问问，忽听外面有人争执的声音。
“药王姑娘才睡下，你怎么就往里闯？”
“小伙子，给情人瞧病，也得懂礼数呀！”
“有人来看病么？”程灵素想着，忙忙地爬起来，边拢着头发边朝外面走。
这时不知道哪个毛头小子大喊了一句：“什么情人！他怀里抱着个小尼姑！”众人便“轰”的一声，像起哄，也像喝骂。
程灵素走到外面大堂的时候，迎面也正正撞进来个人影，手中果然抱着另外一个人，跟她对面一照，就都愣住了。
“胡……大哥？”程灵素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眼前的胡斐很是憔悴，青魆魆的胡茬长了满脸，眼窝也陷下去了。看见程灵素，才定了定神，沙哑着声音道：“灵姑娘，你……你救救她……”
程灵素还没来得及答话，外面又有人叫：“药王姑娘为了治瘴疫，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你这人还有点良心没有！”
“就是！一个大男人，还抱着个小尼姑，啧啧！”
“有伤风化！”
程灵素“咳”了一声，向外面的人摇了摇手：“治病要紧！——胡大哥，你跟我进来。”
胡斐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只是低声道：“你救救她……救救袁姑娘……”
“她就是袁姑娘？”程灵素目光闪了闪，想看一眼那面色发青的小尼姑，胡斐只是紧紧地护在怀里，似乎怕一松手，就有人要害了她。
果然是情意深重呢！——程灵素想着，自己也没发觉，曾经的那种一想起胡斐和他的“玉凤姑娘”就涌上来的心酸，已经渐渐消退了。
“胡大哥，你跟我到安静地方，让我好好看看她。”程灵素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意味。胡斐不由自主地跟上她，走进后院的屋里。
“她……她中的是三种剧毒，幸好服过避毒的丹药，一直撑到现在。”胡斐一开口，就忍不住颤抖，而手中还是紧紧抱着袁姑娘不放，“都是为了我……她替我挡的……”
“三种剧毒？”程灵素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哪三种？胡大哥，你们遇见的是什么人？避毒丹……对了，是苗伯伯给你的？苗伯伯呢？”
一时情急之下，她问得连个话缝都没有。直到她说完，胡斐才叹口气，道：“苗伯伯叫我带袁姑娘先走……先来找你，说是你一定有办法……”
“胡大哥！”程灵素一下子气起来，明知不能全怪胡斐，却也忍不住，“你把苗伯伯扔下？”
这袁姑娘是红花会的人，那使毒的对手，说不定就是朝廷招揽的能人异士。想来苗人凤也看出胡斐和袁姑娘的情意，所以为他们殿后。
这事苗人凤既是心甘情愿，也怪不到胡斐头上。只不过胡斐从进了门就只字不提，还要程灵素问起才答，未免有点让人寒心。
胡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猛地又有人闯进门来，却正是他们还在担心的苗人凤。
“我听到了，我没事。”苗人凤说话倒是比胡斐清楚多了，“灵素，你快给袁姑娘看看。”
程灵素不好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胡大哥，你把人放下，我看看她中的什么毒。”
从胡斐出现在面前到现在，他怀里的姑娘连动也没动一下，也许是昏迷，也许已经……
程灵素在师门的时候，跟毒物打过许多年交道，也亲眼见过误中剧毒的人，顷刻间就丧了性命。这时一联想，脸色就变得更不好看了。
胡斐在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抖了抖，还是没松手，直直地盯住了她：“灵姑娘，你……是我对不起你，和她没有关系，你大慈大悲，快些救她！”
程灵素自问不是有火气的人，但被这几句话堵得，心头火腾腾往上冒。强行定了定神，才转开头：“苗伯伯，你劝劝他。”
“小胡，灵素不是那种人！”苗人凤也皱起眉，咳了一声。胡斐这才勉强上前，把怀中那个身体轻轻放在床上，又一转头拉住了程灵素的手。
就算当初从药王谷出来，求她给苗人凤治眼睛的时候，也没有这般亲密的动作。
“放手！”程灵素几乎愠怒起来。她印象里的胡斐热情开朗，有时会莽撞，但总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缓急。旁观的苗人凤不得不过去强行拉住胡斐，把他往门外拖。
“听那石万嗔说，这毒是孔雀胆、鹤顶红、再加上苗疆碧蚕蛊混和而成，中者无解。但既然你给的避毒丸能暂时克制，说不定还有办法。”比胡斐清醒得多的苗人凤临出门时特意说，却没想到程灵素的目光顿时闪过一阵凌厉。
“石万嗔？”
听师父说过，那人是师父早先的同门师弟，因为制毒成狂，不择手段滥伤人命，被师父逐出门派。这倒也是药王谷出身的一场拼斗。
※
昼夜交替，足足过了一个对时，那扇门终于是开了。
一直就守在门边的胡斐一个箭步冲过去，伸着脖子想看清床上人的情况。
程灵素开了门，就又回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已经花掉了她所有残余的力气。
“灵、灵姑娘！”胡斐突然口吃地大叫起来，“她的手……她的手……”
程灵素低低叹了口气：“剧毒中在她手上，我借避毒药物之力，行针把扩散进她体内的毒素又逼回这只手，但始终无法清除……”
“毒蛇啮手，壮士断腕，灵素原也没做错。”跟着进来的苗人凤比胡斐看上去整齐得多，若兰也跟在身后，显然是回过家了。看到袁姑娘那从小臂截断、包扎着厚厚绷带的伤口，就挡在了女儿眼前。
若兰发出不高兴的一声，从另一边绕过苗人凤，跑向程灵素：“姐姐你怎么样？你一定累了！快点回家歇息！”
程灵素勉强笑了笑，却向胡斐伸出一只手，掌心中托着三枚丹药。
“这混合之毒太过猛烈，即便现在也没有祛净。这生生造化丹，服一颗可保三年平安，先捱过九年再说。”
“九年？”
胡斐的声音有些变调了。就算心爱的姑娘变成了出家人，两人已经面临着生离，但想到可能会死别，还是痛彻心肺。
“灵姑娘，你……大人有大量，想办法救她一救……”说着，竟一下子向程灵素拜了下去，连连顿首，“都是我的错……灵姑娘救命之恩，胡斐定以终身相报！”
程灵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拉着程灵素手臂的若兰也愣了愣，才问：“你是说，程姐姐救了这位姐姐性命，你就要娶程姐姐？”
“若兰！”苗人凤忍不住咳嗽一声，又转向胡斐，“我确是劝你不要错过灵素的一片真心，但你如此……不是胁迫她么！灵素纵是神医，也没有回天之力，何况婚姻大事怎能轻率许之！”
“是，是！苗伯伯，我会待灵姑娘好的！”胡斐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只求她能救一救袁姑娘，她……她还那么年轻……”
程灵素摇着头，尽力把升上心底的疲累赶走。她这时才发现，她和胡斐从来没有彼此了解过。
因此，回头看自己那一厢情愿的日子，就觉得加倍可笑，可叹。
“胡大哥，你把我看作什么？”
胡斐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望着那张仅仅大半年不见，却变得更加清秀、也坚强的脸庞。
“我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用这种事作为治病救人的交换。
“我是药王门下亲传弟子。
“我是大夫。”
※
袁姑娘活动与常人无异后，就提出了离开。胡斐坚持要送她，苗人凤想了想，也没有阻拦。
听说这位袁姑娘是个孤儿，只因收养她的师父是个佛门女尼，才让她也剃了发、穿了僧衣，其实是不曾受戒的。这次生死之际，看到胡斐的一片真心，说不定能有所转圜。
当然，这样的事大家只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宣之于口。
倒是袁姑娘看到同来送行的程灵素，就主动走上前来，单手作合什礼。
“多谢药王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冀图来生了。”
程灵素淡淡地笑着还礼：“你放心，世上无不可解之毒。你自己精心将养，说不定不等九年，我的解药也就制成了。”
“药王姑娘有大慈悲之心，将来必成正果。”
“多谢姐姐厚赞。”
两个姑娘静静地对视，言语间充满相惜之意，倒连一旁等着的胡斐都靠后了。
看着一男一女并肩而去的背影，若兰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程姐姐，你说你……就算你不想跟胡大哥成亲，怎么也没让他许个愿，日后要为你做三件事什么的？”
程灵素忍俊不禁：“编得倒是有趣，苗伯伯又给你讲什么故事了？”
“哎呀姐姐！”若兰立刻抓住她的手，晃来晃去地不依，“人家怕你吃亏嘛！”
“不会啊！”程灵素笑得像是丽日下的清风，“做这些事，我又不是为了回报的。
“我是大夫。”
她慢慢地吐出这四个字。
【第一单元·完】
作者有话说第7章 海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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