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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正所谓,云深无归,江湖无沫。

      在连云城以南四百里,有一座山丘名叫大芒。山势低矮却嶙峋,路径平坦却迂回。从山脚至山顶,共有二十五个岔口,若非驻地山民,常常在幽深中迷失方向,与野兽搏生至死。
      在大芒半山途中,荒木掩盖之下,有一座简陋的木质民居,里面住着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很怪。一年四季从不开窗,门却总是大敞四开。有时大白天的在门边能见到一个蒙着脸的男人,四肢摊开倚在门阶上,懒洋洋地一动不动望着天。
      若过路人好奇问上一句:“这位师傅你在看什么?”
      他便会态度傲慢地回答:“观星象,卜国运,俯仰江湖而已。”

      这男人叫金二,是户主金大失散多年的亲弟弟,数年之前被寻回,与金大一起在山中居住。兄弟二人,既未娶妻生子,更难得与人接触。据说金二儿时生了一种怪病,不仅病傻了脑子,连脸上的皮肤都溃烂了,因此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曾经有那么一次,周围山民家的一个傻小子,赖皮手欠,趁金二午睡时接去他的面罩,结果吓得魂飞魄散,竟忘记了回自家的路,在老林子里徘徊到深夜,终于叫群狼尾随吃了。
      年纪大的山民大概还能记得,金大是在十三年前来到大芒山的。十三年来,围绕着金家的两兄弟,也确实出现了很多奇特的传闻。譬如说有人曾听见,木屋内传来文人雅士吟诗作对的声音;也有人曾看见,夜半时分有穿着黑色的江湖人士在木屋前聚集。
      金大是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有一双乖戾的小眼睛和刚硬蛮横的下巴,性格也十分偏僻暴躁;金二则成天疯疯癫癫,好似服了登仙药,讲话前言不搭后语。长此以往,愿与金家兄弟打交道的,也只剩下那些不得不登门的山民了。
      因为方圆十里之内,再没有与他们做同样生意的人家。
      金家兄弟砍伐木材,为人钉棺下葬。
      在与世隔绝的平静日子里,他们的活计虽不多,却也足够维持温饱。人人皆有一死。这恐怕是世上最稳定最贫乏的一种买卖了。
      更何况,大芒山中林木丛生,确有一些远近闻名的好材料。
      每到傍晚,金二就会携着几文钱下山去,到山脚的市集买两个饼、一样青菜。金二走路跛脚,形貌丑陋,因此总有一群泼皮小孩,一路跟着他起哄,在土坡投石下绊,或者朝他扔风干的狗粪球。到了街市上,他们便将金二围在中间,拍着手边跳边叫: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
      金二既不气恼,也不反击,仍旧神态自若、大步流星地走着。粗麻短衫空荡荡地挂在他消瘦的躯干上,而天边红云好似饱蘸了死婴的鲜血,直把他两边袖子映得透光,像一对招摇的幡旗。

      而此时,忙碌了一天的金大,正在木屋外煎药。
      若被问及为何煎药,通常的回答是:为了压制金二的怪病。
      给金大药方的,是江湖上一个多年的老医者。最初医者曾答应每年登门拜访一次,观察金二的情况,而后调整药方。
      当然,这样的会面没有持续超过五年。那之后老人再也没有来过,江湖上也失去了他的消息。兴许是与人结仇,遭人报怨,直接被杀了吧。金大倒也没有大惊小怪,一直沿用当年的药方至今。
      只是每每想起那位医者,金大都会感到后怕,然后是欣慰。

      金二回家之后,掏出买好的饼,再烧一个素菜,二人就着新造好的棺材坐下吃晚饭。通常整顿饭都不说一句话。饭后金大端出剪好的半碗药汤,金二习以为常地一饮而尽。
      每日一副,多年来从未间断。

      金二叫金大“大哥”,金大则直接叫“金二”。金二一直以为自己生来就只有这一个滑稽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夜里,金二忽然跑到金大床前说他睡不着,因为睁眼闭眼都能听到一个名字,两个简单音节,只是恍恍惚惚总也听不清楚。
      金二问:“那是不是我以前用过的名字?”
      “……不知道。”
      “我以前可有用过别的名字?”
      “……有。”
      “大哥也有吗?”
      “……也有。”
      “我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不记得了。”
      像是再懒得回答什么,金大干脆哼了一声,翻身闭上了眼。金二疑惑地站在床前看着他的大哥,直到他渐渐打起酣来。金二吹熄了烛火,看见窗外正是月朗星稀,密林中传来静谧的夜鹄鸣叫,房顶上似乎也有窸簌响动。不知何处的一盏红光,在树影间明灭闪烁。
      他的眼皮忽地一紧,感觉一切似曾相识。
      那叫着某个名字的模糊声音,在他胸腔里由内至外不断膨胀收缩,一会儿沉入丹田,一会儿逼近喉口,随着呼吸吐纳节奏分明,好似埋下了一颗种子。从此这个无法辨认的名字,几十年常在他耳边回响。
      第二天,金大特地检查了医者留下的药方,确认没有短缺剂量。

      不知何时起,金大发现金二越来越不寻常。
      他夜晚解手的时间变得很长,次数也更加频繁,有时一夜能出去四五次。
      金大起初只是睡眼朦胧间莫名地被扰醒,确认不是盗贼野兽之后就继续倒头睡去。对于年逾不惑的金大,日间的强体力劳作令他精疲力竭。然而忽然在某个夜里,金大被一阵有规律的异响吵醒了。他立即警觉,睁开眼却没有起身,先望夜色判断大概是三更到五更之间,又朝身边轻轻摸索着寻找金二。
      金二的被子平整地铺着,只有一丝压过的痕迹,而人已经不在。
      金大立即翻身跃起,悄然无声地摸到门边取下平日钉棺所用的大锤,右手拎在背后,左手去寻门闩。当然,门是敞开的。指尖不慎一触,年久未修的枢轴呀一声响了。
      他在狂乱的心跳声中依稀听见门外传来金二的声音:
      “——大哥?”
      “是我。”他吸一口气,将大锤重新挂好,推开房门。
      金二坐在他平时煎药用的小桌旁,从容镇定地在磨斧子。
      说是斧子,似乎不太准确。那斧子锋锐如宝刀,雪亮如明眸,纤小如善睐的少女,是一件可以超越“斧子”的类别独自成兵的异物。
      早些年江湖上称它,“神鬼夜哭”鬼哭小斧。
      早些年啊……
      金大警觉地盯着金二的右手:“你在这儿干什么?”
      “啊,我睡不着,起来转一转。”金二抬头四顾,不知在找些什么。
      “那东西是哪儿来的?”
      “西边灶台下面藏着的。真是把威风凛凛的小斧子,摸起来就忍不住想要杀人了。”金儿舔舔嘴唇笑道。
      “你是不是还看到别的了?”
      “对,还有一个黑檀木匣子。”
      “你动那个匣子了?!!”
      金二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脸上纵横的伤疤在黑夜中似乎也溶解了一些。不远处夜鹄的高低鸣叫凄怆缠绵,宛如歌乐。
      “没有,原封不动放回灶台底下了。”
      金大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不放心地盯着金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层阴霾覆盖表面,就藏算有秘密,旁人也看不见出口。
      最终金大指着那柄小斧子,干涩地说:“这本是你的东西,你要收好了不可以给别人看。前些年都是我替你收着,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说完便转身回了屋,躺下佯作睡觉。
      不多时,金二也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来,和衣而卧。斧子已不知去向。
      至于他有没有点头答应,金大心里依然忐忑。

      不出三个月,正是深秋时节,金大忽然发觉喉咙里被一个异物梗着,瘙痒难忍,不禁想把它咳出来。他深深吸气拼命地呕了几下,咳得胸腔有如火烧,将那异物呸在土地上。
      是一团污浊的血块。
      金大站直身体,尽量迎向苍白无力的日光。他面前杵着一口还未完成的粗糙棺木。他往棺木中看去,只看见自己的一双脚和半截躯体。
      他先是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继而却是一阵快慰得意,不由得“嘿嘿嘿”地笑出声来,边笑边低声道:
      “看见吧顾惜朝,我赢了……”
      金大将血块用鞋底抹入泥土,低头时恰好看见自己遍布老茧水泡的双手。
      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四十四岁正。
      好年纪啊。

      金二并不是不相信金大。在金二时常混沌彷徨的头脑中,大哥是一座伫立多年的岩石。沉默、稳固、仿佛有很多难言之隐。
      金二深知自己身患重病,前尘旧事都已经忘个精光,这些年,多亏大哥关怀照顾,才得以活到现在。在偶尔清醒的时刻,金二总想着应该做些什么来报答金大。即使他心底知晓,自己与金大绝非亲生兄弟,因为总有一种隔阂横亘于二人血脉之间。
      但金二无法控制自己的混乱的思维。他经常出现幻觉,半梦半醒的晨睡时分,幻觉都浓缩成一个个黑色的剪影矗立在他跟前;即使是日照当空,他也会发梦,看见满天全是红色的星斗缓慢移动,形状千变万化;又有时,忽然从脑海中蹦出一两句诗文,好像非念出来不可;只要走起路来,就强迫自己一定要凝聚精神,一往无前,落下的步伐都狠得非同一般。
      他发觉自己心底有一个窟窿。只要是进去的,就流失殆尽,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日夜疼痛异常。
      而那个发音简洁的名字,在他体内一涨一缩,二者互相牵引,交相辉映。
      金二想要把那个洞补上。而补漏的材料就在金大手中。
      金大却不给他。
      金大只给他蛛丝马迹,给他零零碎碎的残片,让他拼凑得辛苦且徒劳。
      譬如前些日子,金大给了他小斧子。
      又前些日子,金大告诉他,他还有其他的名字。
      而今日黄昏,金大带他去看了一位旧相识。

      旧相识面对而坐,把酒不言。隔着一座坟头,两行热泪,几株零落的野花。
      金大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抬手抹泪。金二站在一旁讶异地瞧着——原来岩石也会哭?荒冢上只草草地插了一块木刻;上面的字早已辨认不清。只能从金大烧化的几件纸衣裳上判断,这位旧相识必定是个女子。也许曾是金大的红颜知己。
      金二环顾四周,见山林莽莽,荒草丛生,处处弥漫着野兽的气味,而残照西斜,隔一段虚空能看见朦胧的月影。想到一位温香软玉的薄命女子,就只能长眠在这种地方日日与苍山为伴,心中也着实悲凉。
      但人已故去多年,金大为何哭得这么伤心呢?
      ——莫非是多年未见,忽然托了梦相会么?
      归途中,金二小心地问起,坟内所葬的是不是大哥的妻子。
      金大瞥他一眼,答不是。
      “那必定是大哥所爱之人。”
      金大又瞥他一眼,答是的。
      “也算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了。”金二没头没脑地说道,或许只是想将压抑许久的这一句吟诵出来。
      金大再瞥他一眼,说道:“……恐怕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吧。”
      金二本只想自言自语,没想到大哥还会应下这一句,于是诧异地回头望去。夜色渐浓,月上中天,崎岖山路已将荒坟掩埋,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后某日,晚饭时金二烧的是茄子青瓜。金大吃了两口,说味太重。金二一听,赶紧也尝了一口。
      “大哥吃了个盐疙瘩吧,我尝不咸啊。”
      金大又夹了一块,还是说咸。
      金二便挑了一块青瓜,自己先咬了半口,感觉咸淡正好,于是送到金大嘴边。“你尝这块,一点也不咸。”
      金大怔怔地盯着那半块青瓜,面如磐石。最后还是从金二筷子尖上叼了下来,仔细咀嚼咽下。然后金大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好像吃了火烧火燎的毒药。咳到一会儿,嘴里已经满是血腥味。
      金二吓住了,以为自己做的菜把大哥咸坏了。许久之后,金大终于消停下来,放下筷子说想回屋歇一会儿。
      金大走后,金二把整碗菜都吃了,嘴里仍然寡淡。
      但是从那天起,金二烧菜放盐就越来越少了。

      在皑皑的雪都埋没不过的山中残冬,金大点燃屯柴,围炉取暖。两件蓑编的破旧斗篷并排挂在炉火旁。金二窝在门口的雪堆里,陪一个初识的孩子,玩一种用石子摆成阵型模拟战争的游戏。白茫茫一片之中,只能看见金二翘起的臀部,骨节分明,尾椎突出,好像枯败的松枝,再一捧新雪就会压折。
      金大喝着新烧的谷酒,心里计算着兜兜转转的日子——不时也会想起“今后该如何是好”这种问题。而每待回忆过往,展望后路,就能依稀瞧见一个柔软单薄的影子,站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双手交握,低头浅笑,两只盈盈的褐色眸子带点期待地勾过来。
      快了吧,他心里想,可为什么还是秘密地希望这场雪暂时不要停止?

      絮絮地飘摇了三天的雪,终于还是止住了。
      一起玩石子的孩子,自我介绍名叫青虎,是二里地之外猎户家的长子。
      金二交到了新的朋友,又发明了新的游戏,不由得欢欣鼓舞。金大便对他说,你今天下山,可以多买一样菜,毕竟两天没有吃过新鲜东西了。
      初晴的小市集上,比平常都要热闹些。不仅多了不少长年蜗居在家的老人妇女,更来了很多面孔生疏,穿着怪异的人。约有十几号人吧,三五成群,零散围坐在水馆茶摊上,个个神色凝重坚忍,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金二沿路行走,听路人的闲言碎语,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抗辽英雄,前不久遭奸人陷害,又被辽国皇帝派出的高手追杀,与兄弟门人失散,最近就在这方圆一带活动。
      金二虽不是江湖人士,却立即明晓了这位义士的处境:英雄末路,群狼尾随,要么玉碎瓦全一场惨烈,要么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金二那不属于国局政治的鼻子,却立即嗅到了山雨欲来之气。
      他久居山中,对边境战事少有关注,此时却忍不住要回头望一望大芒山,苍郁宁静,还余下几时?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毫不起眼的小酒馆屋檐下,在江湖人的虎视与私语中,一个身披狐裘的白衣男人正斜垮垮地凭栏饮酒,嘴角带着一个若有若无德的笑意。
      这男人素来并非游戏人生之人,只是到了今日这般处境,看四周的荒林野莽,再听人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的前半生,这一座小镇,江湖善恶、外族野心、黎民苍生,都从眼前漠漠地走过——他握着手中剑,听烈酒沿舌根一路烧到内脏已残破的腹内,哧啦一声好像燃着了一根火棍——心中忍不住比较起自己的一生,鸿毛泰山,也不知能落到哪一等?就这么想着,一个三分自嘲,七分自豪的笑容,便悄然浮上嘴角。

      提着半颗蒿子往饼摊去的路上,金二注意到了那个披狐裘的男人。
      ——与其说是金二注意到他,不如说是他故意引起了金二的注意。
      金二看着那个男人踉踉跄跄地从阴影中拐出来,手抚着胸口似乎受了重伤。这一举动立即引起了周围众人的警觉,穿着怪异的石面人士,纷纷伸长了脖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却并不在意,向斜里跨了两大步,仰头将壶中仅剩的一滴酒倒入口中,而后猝不及防地扑倒在金二身上。
      他的一双眼睛,比晴朗夜空的太白星还要亮,嵌在惨白泛青的面孔上,直直地盯着金二,像是要在金二脑门上钻开一个洞。
      金二已经扔了那半棵蒿子,手忙脚乱地撑住这半跪半卧的男人,被他的体重、热量和目光逼得几乎要窒息。他清楚地听见四周茶摊上椅子翻倒、茶壶落地、脚步逡巡接近的声音。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这人的相貌,因为已被那双眼睛胶住了视线,一寸也挪不开。
      “果然……”披狐裘的男人喘息着说道。他忽然反手握住金二的手腕,将一条冰凉湿腻的东西塞入他袖口。金二惊得一躲,那人不解地看了看他,再次开口道:
      “……我是戚少商……”
      这五个破碎的字眼吐出之后,尽管他明显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干张嘴再发不出声音。片刻之后,他的薄唇连翕动的力气也不剩,喉咙中流淌出挣扎的呻吟声。
      身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了。
      弦断了。

      金二背起已死的男人,往山上走去。
      没走两步,就被方才茶摊上的一群人拦住去路。
      “你背上背的是谁?”为首一人喝问。
      “我的结拜兄弟。”金二想也不想便回答。
      “你又是谁?”那人盯着他的面罩。
      “我叫金二,和我大哥一起在山上生活。”
      对方忽然伸手摘去他的面罩,看见他满脸狰狞的伤疤,不禁蹙了蹙眉移开视线。
      那群人交头接耳两句,嫌恶地把他的面罩扔到地上,才陆陆续续走了。
      金二重新戴好面罩,这才想起把袖口中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看。
      从腋下抽出的,一柄满布灰土划痕,沾着淋漓鲜血的长剑。略微拔开剑鞘,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忽然从其中掉出来,封皮朝下扣进雪地里——而后是刺得人睁不开眼的雪亮光芒。
      他吃力地弯下腰捡起那本小册子,拂去污雪,露出工整的两个楷字:七略。

      金二背着陌生的死者,在山下辗转到入夜。
      他终于找到一家买主,用那柄剑换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只鸡。
      本想把那本书也一并卖出去,可没有人愿意出价。
      金二就这样拎着鸡,背着死人,浑身冻得发僵一直走回家。
      金大正立在门口,提着灯等了不知多久。
      看见金二背上那个人,金大眼中闪过一丝惶恐。
      金二不以为意,进了屋先放下那只鸡,再把死人卸到床铺上。一面扯下他肩膀上那块冻住了的狐裘,一面解释道:“他好像把我错认成了别人,给了我一把剑和一本书,我把剑卖了,书卖不出去,打算拿回家来瞧瞧——你看,披得起狐裘的人,家中想必也有人等待。还是不忍把他丢在闹市上,我想,我们不如想办法葬了他吧……大哥?”他抬起头,看着金大惊疑的面孔。
      “……棺材你自己打,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金大狠狠地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可是我买了鸡!这两天有鸡汤喝了!”金二喊道。
      金大没有回话。

      一天一夜时间,金二把自己闷在房中,专心致志地给陌生人打棺。以往的活计,都是金大操作,他不过是给大哥打打下手。不善于劳作的金二,把两只手都磨起了肿泡,肩上的筋肉也错伤了。他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不能停止。
      闲下来时,他时常绕到陌生人躺着的床边,低头看看那人的脸。一张失血过多、须茬丛生的青紫面孔,两道剑眉振翅欲飞,眼睫的阴影在烛光中稍微晃动。嘴角有些松弛,薄唇没有完全合拢,保持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姿态,好像随时会有一两句豪言壮语要冲口而出。金二抚着那人宽阔的额头,将他胸口染血的破布拼回完整的形状,心里想:若是女人,应该会非常喜欢这样一张脸吧——即便是素昧平生的自己,也很乐意看见这张脸,并且有种奇怪的想把他留在身边的冲动。
      我们是否真的见过面呢?他轻声问。你说你叫戚少商,今年多大年纪?是做什么为生?家中是不是有人等待——同我一样?
      那人两鬓染霜般的斑白,以满身秘密的沉默回答这问话。

      终于完工之时,金二已经浑身酸疼,没有力气再走回卧房。他靠在刚打好的棺木上头一歪便睡去了。在梦里,那些压迫人的黑色剪影,第一次有了少许具体的形状。
      房中时断时续的咳嗽声,表明金大彻夜未眠。

      几天之内,简陋的山居迎来了许多客人。
      第一批到来的,是一群拎着兵器、身着黑衣,满脸肃杀的人。
      为首的那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昂首扬眉,显露出一种不识人间烟火的倨傲。
      他负手而立,大声喝道:“卷哥留下一句话:戚少商,生是雷家庄的人,死是雷家庄的鬼!”
      他们带走了金二打造的棺材,连同棺中的男人一道。
      又不过几日,忽然来了一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子,身后跟着的一众少女,个个有如神仙下凡。
      金二被金大锁在卧房中,扒着门缝偷听外面的对话。
      先是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
      “戚少商可在此处?”那女子说话了,声音曼妙动听。
      “被雷家庄的人带走了。”金大回答。
      那女子长叹一声:“唉……果然还是他。”
      “我原来以为,他们抢的是你。”
      那女子的裙裾,细细簌簌响了一阵,再开口时,已带呜咽之声:“抢我做什么,我早就是戚少商一个人的……可他不一样,他是每个人的。”
      “人人皆有不幸,你现今能完整无损、风风光光地站在这儿,已经是幸之又幸了。”金大说。
      那女子惨笑一声:“他不在了,我的风光又给谁看去?”
      金大没有答话。
      那女子接着说道:“许多年前他曾经对我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本以为是一句玩笑,没想到他是当真的……你看,我们已经三年未见——这一生对我,真是三年复三年——我日日夜夜地惶恐期盼,再迎接我的却是他的死讯……他还真以为,我能忘得掉么?”
      金大仍然没有答话。
      那女子又轻叹了一声,飘然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金二心想:为什么人人都在问那个人,却没人问起那柄漂亮的剑呢?

      又几日之后,一个面孔俊俏的中年男人登门了。他圆睁着一双杏眼,张口便问:“红泪是不是来过这里?”
      金大说:“来过,来了又走了。”
      那男人的目光,在金二脸上停住许久,才终于说道:“你们小心些,辽人已经攻破连云城……另外,山下集结了一队人马,怕是被戚少商吸引来的。是谁的名字在官府朝廷、各大帮派通缉榜上挂了十几年,恐怕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

      未完待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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