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三】相见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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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
建康的春天总是来得早些，今天是靖王萧遥光纳妾的日子，本来也不是大事，但是这阵子朝堂局势不稳，萧遥光也想着借此操办一下安抚人心。萧衍算是族里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不免也要出席这样的场面。
石家不是大家族，在建康城中也就是小石子儿丢进水里连个波浪都翻不出来的小门小户，自然是不用迎亲的。但是碍着萧遥光的安排，萧衍还是被塞进了迎亲队伍里。即便不是迎亲使，也得跟着跑一趟。
锣鼓喧天的来到石家门前，那边已经严正以待了。也是难为了这样的门第，为了勉强配得上始安王这样的抬举，这阵仗已经是倾其所有了，连陪嫁的丫头都还颇有几分姿色。萧衍看了看喜轿旁立着的那位，清雅秀丽，若是换一户人家必得世家儿郎追求。
似是察觉到被打量，女子转过头朝萧衍看过来，眼神并不躲闪，顿了顿便又移开去。原是被一位老夫人唤了。只见她落落走过去，接过老夫人手中的喜盘，一盘子喜钱。
萧衍皱了皱眉，撒喜钱这种事不是应该府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做么。女子眼角一丝无奈的笑意转瞬散去，估计也只有萧衍捕捉到了。
喜钱撒出去，围观看热闹的人立马围了上来，谁还管这女子柔弱，挤来挤去的倒是把她挤得有些狼狈。萧衍心中有些不忍，正想打马上去解围，不料旁边大哥萧懿的马儿被抢喜钱的人群惊了，猛然四蹄乱踏起来。这一下子，还没来得及踩踏几人，抢钱的众人早已惊得四散乱跑，萧衍一把帮萧懿拉住缰绳，一边朝那女子看去。
“小心！”萧衍踢开马蹬，一个跃起跳下马来，想要拉开那被人群挤到马蹄下的女子。可还是晚了一步，只得扑过去抱着她就地一滚躲了开去。
看似惊魂的一幕，转瞬间就过去了。萧懿控制住了自己的马，萧衍也放开女子站了起来。那女子也起身，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
“谢谢公子。”清冷的声音，女子微微颌首，便被身后的石府下人拉走了。
萧衍看着她将手中的喜盘交给旁人，双手微微缩回长袖之中。他知道，那双手擦伤了一大片。
“对不住对不住，小女莽撞，让两位公子受累了。”石家的当家人谄媚的跑来连声道歉，仿佛适才的事情竟是那女子引起的。
“没事没事，大喜之日这些都是小事！”萧懿下得马来，回应道。
一场插曲，也没有再继续纠结。未曾想到，那女子竟也是石府的小姐，萧衍心中暗叹，这小小石府，竟也是祖上高香，生来这么些标致人。
【再逢】
这一年，族叔萧鸾废杀萧昭业，改立其弟萧昭文；不久又废萧昭文为海陵王，自立为帝。萧衍身陷权利漩涡之中，每日筹谋不可谓不费尽心力。
是日，夜已深沉，萧衍从宫中出来，却见宫苑外诸多宝马雕车候了一长串。
“这是？”萧衍不解的问身边内卫。
“今日春灯节，娘娘们让命妇小姐入宫热闹，此刻该是散了的时候了。”内卫禀陈。
萧衍点了点头，打马而去。
刚过宫门，身旁一辆素淡凡庸的马车上，一个似有熟悉的声音说道：“绕道淮水岸吧。”
萧衍勒了勒缰绳，是她！转而又好笑了，什么时候他萧衍竟然会记住区区女子的声音。春灯节……淮水岸……多少年没有这些风流情怀了，此刻也被这女子的一句话勾了起来。萧衍松缰，也肆意跟去。
“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以为姑娘会伤春悲秋，没想到姑娘竟然感怀古今！”萧衍笑着出声。
女子回头，眼中并无太多惊讶，反而看了看萧衍身后的自家下人，眼神中多少有些责备那下人的不及招呼。
“唐突了，只是看姑娘适才有些心思，便让他不要吱声。”萧衍倒是大方。
“下人本就是踩低就高，是我奢望了。”女子清浅一笑，口舌却并不饶人。言下之意，你本来官宦皇亲，他自然趋炎附势，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忘了。
萧衍碰了个软钉子，尴尬一笑，走上前来，“在下萧衍，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见萧衍倒也并无纨绔莽撞之态，倒也干脆了，“石夕瑶。”
“姑娘如何会在这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诗来？”
“小户女子，哪来什么缘由，不过是所见即所感罢了。”
“所见即所感……”萧衍喃喃复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石夕瑶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萧衍，“这些话，你说与我，不怕传出去有人腹诽？”
萧衍愣了愣，一笑。是了，不过是才见第二次，他竟然与她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大胆话。
“你今日出宫能到这里来说出那句诗，想来也有诸多悖逆的心事。既是都在这般境地，都是这般出身，在这一刻你我大胆一些，又有何妨！”萧衍说道。
石夕瑶缓缓低头，笑了出来，两湾曼妙的梨涡浮现，“也是，苟且浮沉，泥身过河，你又何必来防范我区区一个小女子。”
萧衍却摇摇头，“非也，兴之所至，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倒是觉得你很可信。”
石夕瑶闻言，抿了抿嘴，却还是笑得更畅快了。
“对了，上次境况使然没有多言，今日我该好好谢你蹄下搭救之恩。”石夕瑶说道。
“那你可得拿出点儿诚意！毕竟我也是官宦皇亲之辈！”萧衍状似严肃，说完却自己笑了。
石夕瑶笑着看向光影摇曳的淮水河，“救命之恩，你但凡所求，也不为过。”
“那在下就给姑娘记下了，来日姑娘可不许拒我！”萧衍抱拳。
石夕瑶闻言，低头，脸颊已微微泛红，“不拒。”
【相许】
“夕瑶，你和萧衍这么来来往往几年了，也没见他上门来提亲，这事儿你父亲那边颇为不悦啊！”昏黄的烛光里，石家的主母细致的理着袖口两道褶子，状似不在意的说着。
石夕瑶站在生母旁，低眉顺眼，没有吭声，却也感觉到自己母亲乍闻此言后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见石夕瑶没吭声，主母抬起头看向石夕瑶，接着说道：“也不是我偏心，本想着任你去攀搭，能进了那萧家门儿，虽不及你大姐，好歹也是富贵门第。可是……你不争气啊！”
话说到这般田地，石夕瑶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可是，她能说什么？
那一夜，石夕瑶拥着被褥，倚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她在想，为何身为女子，有那样多的不由已。他一句不拒，她便当真了。他一句来日不拒，她便认真等着这来日。来日来日，来日究竟是哪日？眼见他已官拜太子中庶子，眼见他有妻有妾，眼见他难得约她却只谈云淡风轻，她却深陷其中，深受其碍。
他说，皇上如今身子越发不好，局势越发暗潮汹涌。她便说，君自慎重。
他说，太子依旧不见志气，她姐夫那边倒是谋划颇多。她便说，嫡庶有别，何况亲姐也不过府中言微的贱妾。
他说，还是军功为要，文臣终是不够分量。她便说，不战之时日未必不是好时日。
他说……他说了太多，终究，与她无关。她还能附和些什么？
这年的秋天，北魏军再次南下，接连攻下了新野和南阳，前锋直逼雍州。齐明帝萧鸾赶忙派萧衍、左军司马张稷、度支尚书崔慧景领兵增援雍州。
兵行之前，萧衍来见了石夕瑶一面，两人却相对无言。眼见着天色已晚，眼见着军中派人来催，眼见着再见面也不知是哪日……
“夕瑶……这个，你拿着。”萧衍递出一把小巧贵气的匕首，外鞘上嵌了好些宝石珠贝，一看就是随饰之物。
石夕瑶接过，紧紧握在手中，“如此……算是又一个约定吗？”
萧衍却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女子，说道：“如果我回来了，我定来履约。如果……我没能回来，你就当我拿它斩情吧！”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石夕瑶木然的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在自己眼中越来越模糊，她抹开眼中脸上的泪，想要再看清他，可他却已消失在街角尽处……
【相伴】
两年后，雍州。
“这是靖王府传来的消息，总管你看是否呈予大人？”
“是她……”
“属下也犹豫，如今虽说大人在陛下面前仍为重用，但毕竟兵败之臣，若是为一小女子与京中王爷有嫌隙，必不是好事！”
“在理，就算是我扣下的吧。”
“是。”
建康靖王府。
“你可知道，你的那个他年前已经被皇上封为雍州刺史了？”妆台前的女子有张明媚如春的脸蛋儿，一双含情的杏眸看着铜镜中自己身后的庶妹。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替她别上一朵珠花。
心中叹息，妆台前的女子继续说道，“夕瑶，别等了，再等下去也是没谱儿的事儿。听大姐劝，就随了靖王吧。”
“阿姐……”石夕瑶想要拒绝，却又想起，自己已然拒绝多次。家里人也罢，靖王府也好，虽然都还没有用强，但这岂是因为她的拒绝？
她已经被接进靖王府三月有余，靖王一直放任她呆在自己的长姐身边也不过是试探萧衍的态度。可是萧衍……萧衍此刻远在雍州，他可曾知道她现在的境况？
回到自己的小屋，石夕瑶关上房门，一身力气仿佛被抽空。她缓缓拿出怀中的匕首，细细抹拭，她如今，也唯有与它相伴罢了。命如飘萍，半点不由己，还能等来什么？连争的余地都没有丝毫……
若是，没有遇上他，自己是不是也就认命了？
“可他曾给过你什么？”长姐的质问犹在耳旁，石夕瑶一行清泪落下。他不曾给过她什么，连承诺都那般似是而非。唯一的笃定却只得一句若他不回，匕首斩情！可她为何如此不肯放下？
石家这一年再度嫁女入王府，嫁的是庶女，王府依然是靖王府，依旧是入府为妾。两女共事一夫，建康城里各种说笑打趣的言语都是有的。可是能有这样牢牢攀上高枝的小门户也只得石家了，肥水不落外人田，也算是风光荣耀不是么。
红烛红帕红双喜，斩情的竟不是那匕首，而是这无奈的世事如常。
她是寒门庶女，有一家老小的趋炎附势，嫁谁也不过为妾的命数。她大约一开始就是在自己给自己织梦，梦里的他即便不是萧衍，也会是另一个人。总之，绝不会是自己真心相付的那个人。她大约应该庆幸，世间万千与她一般的女子中，她好歹有了一个梦的开始。但是，举凡是梦，好坏不论，都是要醒的吧。
看着身旁熟睡过去的靖王，石夕瑶掀开被褥，走下床来，取了早已凉透的酒来，独自饮下。
梦醒了，人却想醉了。
缘何，世上最易醒是梦……世上最难忘是梦……
【不见】
那年，陛下崩了。
然后，靖王辅政幼帝了。
再来……再来，靖王叛逆被诛。
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些日子里，石夕瑶随着她的大姐一起入了后宫。她眼见着大姐为了苟活不得不换了一副笑脸迎侍这位新皇帝。她眼见着这位新皇帝昏聩奢靡，对着萧衍的大哥萧懿出手，她眼见着下一个就该轮到萧衍了……
她终于等来了萧衍发兵建康的消息。
仿佛还是他出兵雍州那年，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等着他的归来……
“你要干什么！”
压抑的厉声呵斥让石夕瑶手中的笔险些落在纸上，她回头，看见自己长姐一脸惊恐的看着她已经写下的大半封信笺。
石夕瑶呆了呆，才缓缓起身，关上了房门。
“大姐如今能信那昏聩皇帝做得了几日？”石夕瑶轻声问道。
“……可……可他毕竟是皇帝！”
“各处都在起兵，各路兵马都直奔建康而来，这建康城内却还是歌舞喧天，真到兵临城下，他能守得了几时？”
“你是想给萧衍通风报信？”
“我什么都没想，我的梦，早就醒了……我只是……只是想再跟他说说话罢了。”
“你万事小心！也算是你我姐妹一场，我给你最后的忠告了。”
看着大姐决绝离去，她仿佛有一丝解脱。这一刻，她似乎终于不再是石家的庶女，再不必因为什么而被要求去做什么。她终于，终于可以自己随心所欲一次了……
坐回案边，看着自己絮絮叨叨写下那么多，落笔时字字汹涌，此刻读来却觉得没有一句是可以说与他的。石夕瑶苦笑着摇头，抬手就着昏暗的烛火焚掉了这半封信笺。
他或许是快要回来了，可是她却已绕了那么远的一圈了，再回首，彼此已经离得那么遥远。再不是一句话的距离……而是天涯咫尺。
罢了……
永元三年，建康城的大门终于被萧衍叩开。
是时，已是大司马的萧衍在府邸中看着被手下在皇宫深处翻查出的落魄女子，一双早已不再稚嫩的深眸中有着这一生难得的迫切。
“她呢？”萧衍问道。
女子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和一封信笺，递了出去。
萧衍几乎有些握不住那轻巧的两件物什。萧衍闭上双眼，甩袖背过身去。
女子等了好久，才恍若回魂的说道：“她等了好久，大约是从她见到你的那时候就在等你，等到靖王强娶，等到东昏君豪夺，等到最后……最后，被冲进宫的乱军误杀……只留下这两件，嘱咐我一定要交给你……”
良久，女子都快以为眼前的人不会再说话时，他却用压抑而沙哑的嗓音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女子顿了顿，本想冲口而出，想起亲妹临死前的惨状却又泄了气，“她只说，梦醒了，早就醒了，只是还想跟你再说说话罢了……”
“……带……下去，好生照顾……”那分明已经哽咽的大司马，此刻竟是一个背影都比趴坐在地上的落魄女子还要萎靡。
偌大的一张信笺上，只徒留了四个字：君自珍重！
那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她说过，所求不拒；她说过，君自慎重；她说过，不战之时日未必不是好时日……
如今，不战之时日已至，她却只能说，君自珍重。
你的梦醒了……我的梦呢？胸中似被人撕开尺长的豁口，狂风灌入，痛得钝硬却清醒的知道，再也缝补不上了。
“你为什么……不早娶了她？”女子被人搀扶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出了这辈子石夕瑶都不曾问出口的一句话，也没期待有人能回答。也许需要答案的人并不是她，她问完，便由着身边的下人扶着她去了。
为什么……
天监元年，萧衍被拥上帝位，改齐为梁，史称梁武帝。
天监七年八月，彩女石氏产子。当日梁武帝大赦天下。不久，梁武帝封石氏为修容，赐姓阮氏。
大同六年六月，阮氏病逝，谥号“宣”。
承圣元年，阮氏之子萧绎即位，追崇阮氏为文宣太后。
然，时过境迁，仍有流言，说这一切不过是缘起于太后族中庶妹。
作者有话说第6章 【三】相见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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