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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 ...

  •   1.
      我第一次见到谢意映,就知道她是女子。尽管那时她身着迂腐的长衫,一副好身段全都不显山不露水,我却还是轻易就捕捉到破绽——女人总是比女人更懂女人。这个句子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很拗口,但事实就是这样。
      特别是作为时空师,职业要求不得不掩饰性别的时候,我就会和谢意映干一样的事。自然就,呵呵,蛛丝马迹,法眼难逃。
      我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烈的人——或者曾经是,但后来我的职业特点要求我不是的时候,我妥协了——所以我理所当然不应该对谢意映的事过分在乎。
      理所当然。
      但是,我没想到其实事情不如我预想中的理所当然。
      在那栋我生活到12岁才离开的小洋楼里,二楼的小会客厅,当现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出乎我自己意料地,是我主动挑起了话题。
      我当时问的是,谢大夫你是否要一杯花茶。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不明意味的笑,答非所问地说,曼珠小姐别来无恙。
      我很久之后才明白,她应该还有一句潜台词——或者说,如果她愿意表现得轻浮一点的话,就应该对我说,明明昨晚还一口一个谢公子叫得亲密,怎么隔日而已,又那么正正经经唤一声“谢大夫”——她理应那么说,因为那样才更符合事实。
      但是当时的我显然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所谓“曼殊小姐”的存在,所以我很愕然。
      我努力在脑海里寻找相关的记忆,想我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个人,哪怕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很可惜的是,不是我没想起来,而是我真的不知道有关这位小姐的任何事情。
      谢意映突然靠得很近,近得我们快要鼻尖贴着鼻尖。很少在女子身上看到的凌厉眼神,看得我莫名心虚,然而我还是听到自己无力的辩词:“我字晚晴。”
      “字晚晴,名曼珠……”她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裴小姐?”
      ——你喜欢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不觉,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恢复安全,理论上压迫感应该消失,我却开始觉得落空。
      她转身离开,在那之前我觉得她已经知道,我正确辨别出了她的性别。不过,她似乎不带敌意,而是觉得有趣——这似乎不太合常理。我以为所谓真相是会令她陷入危险的事情……嗯,看来也不全是那样。
      于是我也开始觉得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2.
      放下繁复精细盘起的发,任由乌丝若有若无地滑过皮肤,触觉敏感。
      是很美好的感觉,下一秒我却要把整顶假发都尽数拆下。
      ——美则美矣,只可惜不属于我。还好,我还是更偏爱自己一头短发,精神利落,而又不失那个新时代女性追求自由的象征。
      对着镜子笑的我,动作熟悉地把头发拨到耳后——当然今晚特殊,所以要用上发胶——性别的转换,打扮起来总是需要不厌其烦。除了头发,还有笔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以及……
      以及,我想我需要一朵带刺的红玫瑰。
      今晚我要去给曼珠小姐捧场——裴曼珠。夜总会。歌女。
      3.
      昏暗的灯光。情调曼妙的音乐。算不上喧闹的舞场。
      有歌女在用情地唱,台下还有舞伴三三两两。身边不远的桌子里,有穿着入时的先生和女士,在彼此调情——尽管我不确定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那么平等立场——我的意思是,他们之间可能存在某种金钱交易,他们是身份不对等的舞女和商人……诸如此类。
      我那么乐意去猜。因为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实在太值得好奇。
      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来。
      第一次去歌舞厅,是为了去见歌女曼珠,作为正经人家的千金——似乎不应该?不过,当看到她出场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白来。带上那朵血色的玫瑰,则更是明智之举。
      十九岁的她,一身黑色的舞裙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是日后我花再多时间都难以抹掉的记忆画面——她确实令我惊艳。只不过,不同于旁人惊艳于她的颜,我惊艳于原来只是这样穿,就可以很好看——因为那是我未曾去尝试过的穿衣风格。
      她将黑色演绎得那么淋漓尽致,我想配上红玫瑰会正好。事实上她也那么做了。效仿小仲马笔下的玛格丽特,她也把艳红的玫瑰插在头上当为饰物——尽管我想,她应该是未读过茶花女的。
      或者应该为她手叠一朵玫瑰,才显得她不那么的浪得虚名?
      当初我说我要来,伊尹给了我一包男士香烟做道具。我从衬衫的口袋里把烟盒掏出了,把里面的所有香烟都倒在了桌子上。邻桌那位男士,开始带着玩味笑意地看过来。我假装未曾看到,仍专注地看着舞台上那朵红玫瑰,想着想着嘴角却还是勾起了笑。兀自拿出烟盒里壁那张红色的烟纸,一点点顽执地摊平,然后繁复叠起……
      舞台那边一派歌舞升平,似乎是演奏终于到了高潮,带动起了热烈的气氛。裴曼珠扭动着她的柳叶腰,摇曳到令人炫目的舞姿,脸上是倾了城的笑。邻桌的那位,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接着便引起身边女伴的不满,贴过去在他身上百般撒娇。我冷眼扫过周遭,看上去再是正人君子的,此刻似乎都拜倒在裴曼珠的石榴裙下……
      ——倾倒众生。
      这个词用来形容一朵玫瑰,是否是很高的赞誉?
      但从我的角度,却只觉得惋惜:只因免不了俗,入了世的玫瑰才会身不由己,仅能等着凋零,无怪要那么急切,一心只想着如何怒放才更为肆意,其实都不过虚张声势地伸长尖锐的荆棘罢了。
      是讥讽的笑。或者也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扭曲嫉妒。也是,那个美丽的女子没有表演欲?美貌都是值得拿来炫耀的资本,何必平白浪费?明明就漂亮,再不绽放,难道真的要等凋谢那天换来世人一脸尴尬?
      ……越来越矛盾的思绪,纷扰。
      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我向来擅长于这些小玩意,故而很快一朵玫瑰就被叠好。在烟盒里塞了钱,当然很大的手笔,玫瑰放在其上,叫来了人,说,把这个交给曼珠小姐,就说是爱慕她的人送的。
      ——肆意挥霍。我从来不介意做花花公子。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有些人很值得你去为了他/她乱花钱。食色性也。
      唯有这样才衬得起我这一身的假装。
      4.
      我回到这个时代的日子,多半都在以假装示人。以至于,另外一个性别,如今连我自己都已开始适应它。
      在时空界的时候我只需要伪装到掩饰得了自己原本的性别,让其他的存在分辨不出我的性别就可以,回到这里,我却要去尝试站在自己性别的对立面。
      换个角度思考,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很微妙的体会。微妙得令我觉得我在潜移默化地被改变。只是不知道是被改变得,学会了以男性的身份示人,还是习得了以男性的思考去处世。简直莫名。
      慵懒的午后,我一直在床上躺着,什么都不做,就只看着雕刻了繁复花纹的墙檐,在发呆:屋顶墙角的刻意西化,弄得这么不中不洋,我既想起传统古代建筑的檐角走兽,又想起希腊建筑的檐部带饰……所谓西学东渐、中西结合之流的,着实是人类自己无聊。无论是西方的主神还是东方的主神,见了一定会发笑,因为——
      不仅神话读本里的比丘特是虚构,上古传说中的洪荒巨兽也只不过是无稽之谈。
      不知不觉光线慢慢暗下来,暮色四合。伊尹说他傍晚要过来,邀我陪他同去参加某个无聊透顶的饭局——真奇怪我分明还顶着一张过分年轻的颜,却要去赶场连四五十岁都觉得晦涩的社交场。还要假装成男子……
      ——裴伊尹一定也是无聊过了头。
      不情不愿地起身。包括很繁琐的一系列乔装打扮。的确是扮作男子还是有扮作男子的麻烦:
      不需要女士特有的内衣了,却需要束胸:我不幸是对着自己的身体都能意淫的人,所以多么百般不愿把发育良好的胸部束缚起来。
      讨厌男子笔挺的西装外套,当然还包括样式单一、又似拉窄版水桶的西裤:所有美好身材都要走形,只剩下木呆呆的砖板毫无看头,成功男士的魅力到底如何体现出来的?还要释放所谓雄性荷尔蒙?
      包括所谓锃亮的皮鞋,永远不可能有我合适的码数,只能塞布团进去填塞:比裹小脚还要叫人难受,穿起来还毫无美感。
      ……
      男扮女装着实麻烦。不过有一次伊尹看着我边打扮边抱怨,没忍住说,我以为他穿戴起来就不麻烦。我当然不清楚他们男子是怎么打扮。于是角色变换,轮到他在没完没了地抱怨起衣食起居。
      哀,谁说衣装打扮就一定是女子的特有,男子一样需要出去见人,不能蓬头盖脸就要衣着光鲜,一样都要花费功夫。就连裴伊尹这种有一大堆侍女丫鬟服侍的少爷都嫌麻烦,要是家庭环境不太好又硬要打肿脸充胖子的那些,可叫人怎么活?
      如此一来,我虽百般不愿扮演相反的性别,却也莫名其妙从中找到了心理平衡。
      5.
      然而在这样的状态下见到谢意映,我还是感觉到相当的不自然。
      伊尹不知道我和她早就认识,还给我们互相介绍,说到我的时候,说我是他家远方表弟——我跟裴伊尹是远亲?这个问题,一定多亏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才得以足够合理化:毕竟我跟裴伊尹在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讲,亲缘系数的确无限逼近无穷小……至于究竟是弟还是妹,只能说是有待考证了,估计要先做体格检查,来个解剖性别;再做特殊检查,弄明白生理性别;最后还有小测验,用以测明心理性别?
      还好谢意映也没揭穿。
      不过,真奇怪这只是我们三个人的饭局,揭穿了又有什么?不揭穿我却总感觉尴尬。难道是我自己自寻烦恼,自觉两难?

      其间伊尹有事,离席。包厢里一时间只剩下我和谢意映,坐在一起好不尴尬。
      我抬起头看她,发觉她也在偷偷看向我,视线交触刹那后恍然又错开,彼此都不知在掩饰些什么,欲盖弥彰的意味太浓。
      ——如果说我的不自在是因为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不自在是否是因为觉得我这样的行为无疑实在映射她些什么?
      最后还是谢意映先开口问了。她问我晚上是否不用去……?
      看着她极力搜寻合适措辞的窘迫样子,我很好心地帮她接了个词——“工作”——尽管我内心想的是:好吧,如果把去歌舞厅唱歌当作工作,我未免也太令自己词穷了。歌女都算是一种工作的话,那妓女这份工作一定可以很高尚地被冠以“新时代女性追求自由解放”之类的说辞。
      嗯,工作。谢意映低了低头,微红的脸,重复我为她提供的词。
      今天我休息。我回答。
      然后突然想起她脸红或者不是因为我好意替她解围,因为她此刻仍以男子的身份示人,这样女子的矜持始终是不适合出现在她身上的。所以,她应该是喝多了吧?
      ……酒意微醺,甚是醉人。我想她也是迷人。
      伊尹真的是你表哥?
      你说呢?
      他说是远房。谢意映看着的眼神里带着不解的困惑,又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更显得迷迷糊糊的。我突然觉得这个人,思想单纯到令我想发笑——她远不如我想象中的复杂。
      而我仅仅是笑而不语。
      她看着我的笑,大概好半会儿才悟出来,歌女曼珠和商行裴大少爷,不该是那么纯洁的远房表兄妹关系,然后微微蹙了眉。
      歌女曼珠若真是裴少爷的远房表亲,那程蝶衣一定是张公公的亲生儿子——真真是荒谬。那个年代就是那样的,乱攀亲戚只是为了掩饰那些不见得人的不正当关系,自然干爹姐夫又是远房表哥的,满大街地一把抓。
      谢意映再单纯不至于连这点都弄不明白。而我,的确是故意误导她。
      ……可是你不该打扮成这样出来。你以为这样就没有人能认出你?
      的确不容易认吧?
      谢意映很认真地打量着我,最后不得不同意我的话。但她还是继续说,这样太危险了。伊尹怎么会任着你胡闹?
      或许他就是喜欢我胡闹。毕竟我只是个歌女——
      你不是!
      我话都没说完就让谢意映打断——她未免反应过激了些?当然她自己也自觉失态了,咳嗽了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不置可否地笑。
      摸出烟盒把烟都倒出来,摊平了红色的烟纸,开始叠纸玫瑰。不再理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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