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泠清

1、最初……

　　九年前……

　　“大师，你带藏花走好不好？”

　　泪痕斑斑的小脸，仰望着跟大庙里的菩萨一样慈祥的老人，她10年的小小生命里，以为娘那样整天骂她、打她是正常的，娘说了，因为她很讨人厌。

　　可是这个世上还有那么温暖的大掌肯牵着她，那么和蔼的面容对着她笑，那只手搁在自个儿身上好舒服，而那个对着她的笑容好慈祥，跟娘的都不一样。娘的笑容虽然美，却从没让她生出半点想亲近的念头。

　　大师慈祥地望着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女娃娃急了，“大师讨厌藏花吗？跟娘一样讨厌小藏花吗？”

　　大师不说话，一个劲地摇头，她见了，委屈得眼泪一直往下掉，既然不讨厌，为什么不肯带她走！

　　大师蹲下身，替她抹去泪水，被烟熏得乌黑的小脸经泪水一冲洗，露出大片柔嫩的脸颊，极为可爱的，可惜上面红肿了一大片，像被人掴了一巴掌还未散去，不知是谁狠得下心打那么可爱的小女娃。

　　大师看在眼里，深深叹息，怜悯地摸了摸她的脸，然后牵起她的小手，往酒楼走去。

　　这座酒楼临江而建，有个很雅的名字叫“望江楼”，是附近观景的绝佳场所，临窗而坐便能看到一泻千里的江水，碧波如洗，两岸郁郁葱葱的竹林清脆可爱，令人望之解忧。

　　时下正是严冬，水面上结了一层冰，银白的冰面映着不太炽热的阳光，竹林也压着厚厚的白雪，赏玩之余别有一番风味。

　　楼上的客人很多，却无一人喧哗，大伙儿很自觉地保持安静，不忍打破属于“望江楼”独特的风雅。

　　女娃娃饿极了，在大师静静地欣赏冬景时她正忙着把满桌子的菜往嘴里塞，心里想着这一回一定吃得饱饱的，饱到可以撑个两三天是最好了，错过了这一顿，下一回要吃得饱足不知是几个月后。

　　跳过青菜和豆腐，她专捡鱼肉，在嘴里细细嚼着，咬成一丝一丝之后，好珍惜地含着肉香吞下去，大师待她真好，明明自个儿不食荤腥的，却为她叫了满桌子大鱼大肉，所以她一定牢牢记得今天尝过的滋味。

　　厚实的大掌又搁在她脑袋上了，她疑惑地抬头，不明白大师为什么老用一种歉疚的目光看她，好象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如果是因为不能带她走，没关系啊，从小她就尝惯被人拒绝的滋味，心里头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发生过太多次了，所以她很习惯。

　　只是这一次好象特别难受，可能她真的很想很想让大师把她带走吧？

　　大师又叹气了，目光里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大师，你会一直在东隐寺，一直一直在吗？”

　　大师终于点头，她笑得很开心，“那小藏花可以常常去找你吗？”

　　又点头了。她安心地低头，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饭，这样就好，能让她常常看到大师也很开心了。

　　咬了几口，忽然发现很奇怪的一幕，她楞楞注视前方，连饭也顾不上吃。

　　大师注意到异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也是一个临窗而坐的客人，大冬天的居然只穿一件单薄且造型奇怪的衣衫，身型削瘦。

　　“那个大哥哥……点了一桌子菜，比咱们这里还多……怎么都不吃呢？”

　　自个儿肚子饿，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和她一样，瞧见有人居然对着满桌子嘉肴无动于衷，在她单纯的想法里是不可理解的。

　　他好像雕像啊，都一动不动的，只顾盯着窗外，从背后看去，要不是那头漆黑的乌发，真以为是用整块青玉雕的！

　　外头……真有那么好看吗？大师爱看，大哥哥也爱看，单这样看着，肚子就会饱了？

　　女娃娃想不通，学着他们把脑袋探向窗外，看了好一会儿，细嫩的脖子都看得发酸，肚子还是饿。

　　扁扁嘴，她决定放弃研究这个问题，填肚子要紧。

　　耳边听到大师的叹息声更深更频繁，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大师在看到那大哥哥之后，叹息声一直没停过，眼睛里她看不懂的颜色也更深了，难道大师觉得大哥哥和藏花一样可怜？

　　那大哥哥虽然穿的少，可是点了一桌子菜，有本事点那么多菜的人一定是有钱人，有钱人怎么会可怜呢？大师一定弄错了。

　　人来人往，酒楼里的客人来了又走，换了一批又一批，只剩下这两桌的客人还没换过，女娃娃吃得慢，小小的胃口是装不下太多东西的，又舍不得浪费掉好吃的东西，只好小口小口的硬往嘴里塞，吃得肚子鼓鼓的也不肯松口。

　　穿青衣长衫的客人则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满桌子的嘉肴连一筷也没动过，不吃也不动，就这么坐着，好似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不走，小二也不好赶他。

　　这时，酒楼里快步上来官差打扮的人，手里拿了张贴，急匆匆在客人里头转了转，看到青衣人时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去：

　　“小的终于找到您了！史大人邀您好一会了，这是请贴，大人请过目。……大人，大人？”
　　唤了几声，他口中的大人回神，像刚从入定中回到现实，恍神道：“史大人？哪位史大人？”

　　声音清清朗朗的，极为好听。

　　“还有哪位？就是浙南来的那位啊？”

　　浙南？酒楼里的人听得愣住，除了大师和藏花以外，都朝青衣人这边看过来。藏花是不了解浙南来的史大人到底是什么人物，大家的目光都突然变得很凶恶，她比较好奇的是，那个大哥哥年纪轻轻的，原来是位了不起的大人啊？

　　“恩”青衣人应着，伸手接贴，“他人在何处？”

　　“柳烟阁。正等您过去商议朝廷拨款的事呢？”

　　拨款？大伙儿的眼睛瞪得更大，火辣辣得只差没在那人身上烧出火来，他却毫无所觉。

　　“你先下去，告诉史大人，我即刻就到。”

　　他们提到柳烟阁，自个儿的家，女娃娃当然格外关注，抬起小脑袋正好瞧见青衣人准备离去，一转身，他的面容顿时让她瞧傻了眼。

　　模样不会超过十六、七岁，脸上尚有稚气，可是那双从她身上掠过的眼睛里多了少年人没有的坚毅和沉稳，和他仍带稚气的脸极不相称，身材已经拔得很高了，自她身边经过时她偷偷瞧了眼，好高啊，就跟巨人一样！

　　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说不出的好看，在她贫瘠的词汇里，找不出哪个词可以拿来形容他的，只知道连长得像小仙女的舞语都比不上。他身上有舞语没有的东西，而且还有一股很好闻的，书本的味道。

　　娇憨的脑袋傻乎乎地跟着他转，瞧见他在掌柜面前停了停，似乎说了些什么话，接着就下楼了，头也不回。

　　这让女娃娃有些失望。

　　他走后，掌柜开始吆喝起小二哥，“那位大官吩咐了，他那桌菜热一热，给送到西街的庙巷里，快！”

　　小二殷勤应着，手忙脚乱地吩咐厨房，大伙儿听着，露出一副很奇怪的神情。

　　大师叹了口气，女娃娃立即问，“大师父为什么又叹气？”

　　“小藏花，你觉得那位大哥哥是好人吗？”

　　“当然是啊！”想也不想就答。

　　“你知道那史大人是什么人吗？去年浙南一带发洪水，朝廷拨款下来，他从中污了几百万两，后来堤坝崩塌，害死上千条人命，浙南一带，怨声载道，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他和这样的人交好，算是好人？”

　　女娃娃安静地听完，她不懂贪污是什么，也不知道朝廷在哪里，更不明白史大人害死人跟大哥哥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一件事她是很清楚的……

　　“西街的庙巷里有好多和藏花一样吃不饱饭的穷人，大哥哥送饭给他们吃，当然是好人。”

　　“小藏花很聪明啊。”大师笑了，“世人往往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倒不如小女娃看得清楚。”

　　“大师认识那大哥哥吗？”

　　“有过耳闻。”大师说着，目光专注的落到娃娃身上，“小藏花，你可知老衲为何不肯带你离开？”

　　女娃娃摇摇头。

　　“每个人都有命定的人生要走，藏花有藏花的人生，那位大哥哥也有他的人生，世俗中人谁都避不了。”

　　“可是如果藏花不想要呢？”虽然不明白什么是人生，小小年纪也明白总有想要和不想要的。

　　“那位大哥哥也有他想要和不想要的生活……只是他比藏花更聪明，有些责任他想避也避不了，既然无法推卸，索性坦然面对。”

　　“那不会很累吗？”

　　“会累，但他能做到忍人所不能忍，这是大哥哥厉害之处。你现在年纪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女娃娃眨眨眼，歪着头想了想，“藏花喜欢聪明人，也喜欢很勇敢的人。”她说，“如果变勇敢就会像大哥哥那样，藏花愿意。”

　　“哦？”

　　“大师父，藏花答应您，以后就算娘再打我骂我，我都不哭不闹了，我会学大哥哥那样勇敢，什么困难也不怕，好吗？”

　　厚实的大掌摸着她的小脑袋，赞赏地拍了拍。

　　“那么现在，藏花可以提一个小小、小小的要求吗？”用力强调小小的要求！

　　“你说。”

　　“我吃不下了。”她笑得腼腆，不好意思地摸摸鼓鼓的小肚子，望着大师的圆圆大眼里冒出亮晶晶的小星星，“这些菜浪费了很可惜呢，藏花可不可以也跟小二哥要求打包，送到西街的庙巷里去啊？”

　　大师一愣，笑了．

　　“藏花，等你长大了，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