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哀歌》燕雁

2、鲨鱼的宴会

　　从海上远远望去，阿亚·索菲亚清真寺仿佛一颗珍珠，浮现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波涛间。

　　这座原拜占庭帝国最辉煌的教堂本是君士坦丁一世在异教神庙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1453年，穆罕默德二世攻破君士坦丁堡后，于教堂四角竖起宣礼塔四座，就势改为了□□清真寺。石头总是用沉默的语言讲述历史的故事，历史又总是在和人类开玩笑。然而，很少有人真正关心这玩笑会如何收场。至少目前，了解奥斯曼帝国是其中的主角对大多数人来说已是足矣。

　　在伊斯坦布尔，日与夜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在这三洲两海交汇之地，船舶形形色色，穿梭不息。载来的是称臣者的财富，送走的是征服者的野心。借助地理优势，仅海运一项，这座城市每年便可创下巨额利益。这其中相当一部分要归功于帝国强大的海军力量——或许称之为海盗军团倒更确切些。为首者便是名震地中海的巴巴罗萨·海雷丁。通常情况下，与他为敌，你只能祈祷两件事：要么是他对货物的兴趣多过对你的人头的兴趣；要么是他的刀刚刚磨过——这样可以把痛苦程度降到最低。当然，假如你不巧是西班牙人，那么除了后者你将别无选择。这个红胡子海盗王掌控着奥斯曼帝国的全部舰队。这些舰队又各由其提督统帅，拥有高度的机动灵活性。如此一来，地中海商船的活动范围几乎被锁定在了欧洲大陆的西北岸。倘使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自航行在奥斯曼帝国的海域内，不论原因何在，结局都只能是一种。

　　斐鲁兹[波斯语，意为绿松石]号是艘典型的葡萄牙帆船——尽管白帆上少了醒目的红十字。这种船兼具北欧、地中海和阿拉伯船只的特点，即使逆风也能够和顺风时行驶得一样轻巧。减少了划桨手及其给养又为货物储存提供了大量空间。即使周游世界，这样一艘船也是绰绰有余的。
　　“少爷，少爷！不好了！”
　　“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在船上要叫船长！”
　　“是，少爷！”
　　萨兰·阿沙·瓦希什塔·米特拉叹了口气，从甲板上站了起来。虽然阿里的智力水平有时实在可疑，作为一个副官，却不会有人比他更忠心耿耿了。
　　“出什么事了？”
　　“十点钟方向有一队军舰正朝我们驶来！好像……是奥斯曼船……”
　　萨兰点点头，接过望远镜。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都说奥斯曼海军的嗅觉比鲨鱼还灵敏，果然名不虚传哪。阿里，通知全体船员就位。不过——”他调节着望远镜的焦距。“即使是鲨鱼，把绿松石吃下去也还是会胃疼的吧……”

　　奥斯曼帝国海军第三舰队旗舰新月号并没有下达攻击指令。面对这支素有“黑海风暴”之称的舰队，暂时的平静无疑比激战更令人不安。
　　“这帮混帐究竟在搞什么？！”
　　蕾拉一遍遍擦拭着她的佩剑。
　　“说不定鲨鱼有餐前祷告的习惯。”
　　法比安耸耸肩。蕾拉瞪大了眼睛：
　　“祈祷胃口好？我看大可不必。我们一共只有两艘船，还不够给他们当开胃菜呢。”
　　“天就要黑了。这样对峙下去只会对我们不利。萨兰这家伙还真沉得住气啊……”
　　卡米尔暗自想到。在他眼中映出夕阳下的大海。海正恶作剧似的屏住呼吸，表情一派不合时宜的天真烂漫。
　　忽然，一艘载有三人的小艇从新月号背后出现，向这边划来。法比安疑惑地盯着它：
　　“这是什么意思？鲨鱼请我们赴宴么？”

　　在东方传统意识形态中，年龄通常比才华更具说服力。在军队中更是如此。纵观偌大的奥斯曼帝国，不到四十岁就已晋升到提督一级的军官很难找出十个以上。不满三十岁的提督——用大维齐[维齐，奥斯曼帝国的官员名称，相当于宰相的职位]易卜拉欣的话来说——则是“比单峰驼还要稀少”。而索奈尔便是其中之一。第三舰队之所以被称为“地中海风暴”与他不无关系。在由海雷丁指挥的一场与西班牙争夺阿尔及利亚的战役中，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索奈尔在全军溃退之际，率一队士兵潜水攻上敌方旗舰，挟持其司令作人质，扭转了整个战局。庆功宴上，苏莱曼大帝甚至亲手切下自己盘中的肉赐与他。不熟悉他的人或许会把他的成名归功于他的父亲——阿卜杜勒·拉扎德帕夏[帕夏，奥斯曼帝国高级文官的头衔，有自己的封邑]，现任安纳托利亚总督，苏丹的心腹重臣。事实上，拉扎德一直希望身为长子的索奈尔能够继承父业，在宦场有一番作为。不料索奈尔对政治漠不关心，竟然擅自化名参加了海军。拉扎德一怒之下险些把儿子逐出家门，多亏妻子努拉替儿子说情才作罢。“雄鹰在地上没有兔子跑得快。该飞的就让他飞吧——只要不是去做杰拉里[杰拉里，横行在安纳托利亚地区的盗匪帮派]就行。”知子莫若母。不过五年工夫，索奈尔已经成长为奥斯曼帝国最年轻的海军提督。伊尔金就是这时被调派到他身边担任副官的。

　　当勤务兵报告伊尔金已将萨兰带到时，索奈尔开始思忖究竟是前者的外交手腕太高明还是后者的头脑过于简单。见到萨兰后，他毫不犹豫地倾向了第二种可能。波斯人素以骁勇善战闻名，在萨兰身上却丝毫看不到居鲁士、大流士这些有名的先祖的影子。这个男人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如果非要说他像什么人的话，恐怕只能说他像萨兰·阿沙·瓦希什塔·米特拉。
　　“来得仓促，没有准备礼物，还望提督不要见怪。”
　　萨兰笑着对索奈尔行过一礼。
　　“两军对垒时随随便便抛下自己的舰队，接受敌方邀请孤身登上敌舰……你这个舰长当得还真是称职得很。”
　　“那是因为我把提督你当成了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啊。”
　　萨兰不急不恼，笑容依旧挂在扬起的唇边。索奈尔皱了皱眉头。他隐隐感觉到这个人和他的微笑一样，在简单的形式背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入座了呢？”
　　“你真的以为我是请你来赴宴的？”
　　索奈尔冷冷地看着他。
　　“咦，难道不是吗？”
　　萨兰故作惊讶地眨眨眼睛。
　　“看在真主的份上，我没有时间也不想和你费口舌。我想你也清楚我请你来这儿的真正目的。”
　　索奈尔一挥手，随从们恭顺地行礼、退下。伊尔金照例是不用回避的，依旧站在索奈尔身后，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这是一间面积不算大的房间，装潢却相当精细，空气中飘着上等龙涎香的醉人气息。年轻的海军提督坐在四脚雕有莲花的埃及矮桌后，眼神是鹰从高空锁定猎物时才会有的。
　　“告诉我，你对他们究竟知道多少？”
　　“他们？我想这并不是一个指代明确的词。”
　　索奈尔扫视着面前摊开的海图。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就是他们。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
　　“对于提督大人把我视作自己人这点，鄙人受宠若惊。”
　　“若真是如此——那么，把你掌握的西班牙和意大利人的情报告诉我——全部。”
　　“我是个商人。这您是知道的，提督大人。”
　　好像期待已久，索奈尔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笑意。
　　“当然，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谢礼。虽然我这双手握惯了剑，和金币没打过多少交道，生意场上的规矩还是略知一二的。”
　　索奈尔对伊尔金点点头。伊尔金打开房门，对候在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不大功夫，便有一个侍从端来一个很大的银质托盘放在桌上。
　　“这个价钱，你还满意么？”
　　索奈尔揭开蒙在盘上的天鹅绒，萨兰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把匕首，却又不仅仅是匕首。鞘为金制，雕花异常细腻，缀满钻石和红蓝宝石组成的图案。握处镶有三颗打磨成梨子型的祖母绿，手柄顶端是一颗大得惊人的猫眼石。
　　“这是‘两地两海的主人’——法蒂赫苏丹赠与我祖父的。”
　　“‘法蒂赫’？”
　　萨兰的身体微微一震。法蒂赫，意为“征服者”，是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绰号。作为一位具有超凡气魄和想象力的君主，穆罕默德二世向延续了1100多年的拜占庭帝国挥出了他的剑。当君士坦丁十一世派人来和谈时，穆罕默德的答复是：“我要与这个城市决一死战。或者我战胜它，或是它战胜我。”他曾亲手砍下宠姬伊雷娜的头以安抚军心，也曾一连剖开14个侍从的肚子看是谁吃了西瓜。在全欧洲都战栗于“征服者”之威名时，他却请来意大利人真蒂莱·贝利尼指导自己的绘画技巧，在他归国时又赠他金冠金链各一，外加3000杜卡特。而在那时的威尼斯，人们正盛传贝利尼已被穆罕默德生吞活剥了。据说，临终时，这位统治者为自己曾向臣民征税而忏悔。无论被史学家颂扬还是咒骂，他的名字从不曾淡出过人们的视线。
　　“当年祖父随苏丹大败波斯军，这把匕首——波斯王的镇军之宝就是战利品之一。”
　　萨兰忽然明白了索奈尔如此慷慨的原因。用羞辱对方的方式来笼络对方。这种强者施加在弱者头上的外交手腕比苦役和种族灭绝更可怕。后二者仅仅是对□□的摧残，前者却践踏了一个民族的灵魂。
　　“这价钱太高了，不符合斐鲁兹商团的贸易原则，恕我无法接受。”
　　“太高？”
　　索奈尔的眉梢扬了起来。
　　“对一名商人而言，以自己民族的尊严为代价换取财富，可绝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哟，提督大人。”
　　萨兰的指尖滑过寒光凛凛的锋刃。一双在波斯人中谈不上绝无仅有、却也极罕见的蓝色眼眸直直迎向索奈尔。如果说其中闪烁的是笑意，这笑意和愤怒也过于相似了。
　　“你……！”
　　索奈尔的手按在了佩剑上。在这个男人的记忆中，还没有谁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六岁那年，索奈尔和几个堂兄弟在家里玩海战游戏。被推举为舰长的他下令将一个长他一岁、不服他调遣的堂兄痛打一顿。父亲听说后，先是扇了他一记耳光，又追问他理由。他擦干嘴角的血迹，只冷静地说了句：乱者必惩。
　　伊尔金身为副官，这么多年来，见到索奈尔为之恼羞成怒的人，萨兰还是头一个。从萨兰走进这间指挥室起，伊尔金就意识到，在他身上有什么将他和常见的那些利欲熏心的商人分别开来。或许是他的笑容吧。伊尔金从未见过这种场合下还笑得出来的人；也没见过这种仿佛生来就在微笑的人。以致于当萨兰和索奈尔相对而立时，伊尔金竟然觉得眼前是初夏与深秋的对决。
　　“不妨留我们的客人在这里多住几天，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
　　伊尔金刻意用平淡的语气建议道。
　　“好，我再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固执己见，不仅自己会抱憾终身，你的朋友们也会成为这片海域中不受欢迎的人。你听明白了么？”
　　萨兰没有回答，不置可否地望着窗外早已一片浓黑的海洋。

　　索奈尔啜了一口半凉的茶，盯着萨兰刚刚坐过的地方，忽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那来自大明国的美丽瓷器立时碎成几片。琥珀色的茶水漫过桌面，很快浸透了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