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词》苏珂

11、第十章

　　夜色静谧如水。
　　佛堂中，无妙静静的点燃了四十七盏油灯。
　　月上云梢，漆黑的云层渐渐散开，洒下一片银辉。在金身佛像面前，无妙双足孋趺而坐，把右手掌仰放在左手掌上，两个大麽指轻轻相抵住，结出两个三昧印。
　　那是她手持净瓶，维护众生之时的姿态。净琉璃认得。

　　“无妙，回头是岸，尚且来得及。”她万分沈痛。身旁被定下了三重结阵，幽幽的绿光在昏黄的佛堂中闪烁著。
　　徐徐夜风自敞开的大门吹入，散布在四周的油灯一阵明灭，有几盏差点熄灭，不过仍是顽强的撑了下来。
　　无妙紧闭双目，对净琉璃的话充耳不闻。

　　“空劫一成，器世间毁於一旦，难道你真的忍心陷众生於水火之中？”她仍在苦心劝说，“无妙，你不该是这样的……你的慈悲，你的善念，难道都不能让你回心转意吗？”
　　无妙终於缓缓睁开眼，却是叹息著说，“纵然慈悲仍在，善念难消，却已是被你们逼上了绝路。”她十分清楚三世佛若知晓真相後，会怎麽对付她。
　　“或者说，你是忘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躲著你们。七七四十九的轮回，我躲了你们这麽长时间，你们还是不放过我……不这样做，我还能怎麽办？”这已经是她在世间的最後一世，若不能回到佛界，便不能得到长生，只会损命於这一世。可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她不怕死，却怕，凝皓陪著她死。
　　那个叱吒於九天十地间的魔，她不能让他随自己而逝。

　　“所以……你想要长生？”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些东西，净琉璃喃喃的说，“你要长生，有瑞草蓂荚，也有续魂之香……为什麽，还要造成空劫？”
　　“我也不愿的。”无妙摇了摇头，“如果我照著三世佛所安排的命盘轮回，你认为，我还有逃出升天的机会吗？”只怕早就不得好死了，她没忘记姬芙的早夭之命。
　　“而且，我是以佛身降临人世的，瑞草与续魂香都对我无用，而那唯一有用的东西却很难拿到。”
　　“你……要拿什麽？”净琉璃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脸色大变，“不，不行！你绝对不能那样做！只有那个，你绝对不能！”
　　“我为什麽不能？”无妙轻描淡写的扬高柳眉，嘴畔凝出冷冷的笑，“你与古刹罗能为他做到那种地步，为什麽不能帮我一次？他与骁砚已经没可能了，既然如此，为什麽不把机会给我？”
　　“不是这样的。”净琉璃慌乱的解释，“无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与骁砚……”话还没说完，又一阵夜风袭来，孱弱的灯火熄灭了几盏。
　　无妙姿态优雅的起身，“他已经来了。”在经过净琉璃身边时，桃色衣袖一挥，封了她的五感，同时也封住了她剩余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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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袭桃色衣衫的女人依在院里的一株古树下，银色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枝丫照在她身上，衬得她沈静如水的容颜更显清冷。
　　用阴影中走出来，娑伽罗看著她，没有丝毫意外，“你果然是以佛身降临。”
　　无妙回首，望向他盈盈一笑，然後在看著她身後跟著的人时，脸色有一刻的僵硬，不过很快又隐去。“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龙王你的真身。”
　　偏了下头，又向谛洛说，“圣王，好久不见了。”
　　“净瓶娘娘，好久不见。”谛洛的身影藏在阴影中，无妙看不清他的表情。
　　“净琉璃呢？”娑伽罗单刀直入。
　　无妙掩嘴一笑，“放心，我没伤她。倒是龙王，你是来带我回去的？”
　　娑伽罗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你若肯跟我回去自是最好。”
　　“龙王你认为可能吗？”无妙失笑问道。
　　娑伽罗很干脆地摇头，他早就做好了大打一场准备。不过……
　　“凝皓呢？”
　　“他有事，回魔界去了。”无妙淡淡的说，“龙王，无论怎样，我也不会跟你回佛界的。现在凝皓也不在，以我一人之力敌不过你，如果你硬要逼我，那我也没法子了。”手中，她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锋利的刀刃接触到肌肤，划出淡淡的血痕。
　　谛洛赶忙劝道，“娘娘，你先放下匕首，万事好商量。”
　　“你这是在威胁我？”娑伽罗微闭双目，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颤若羽翼。“你知不知道，就算我现在不带你回去，七日後你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他指的是无妙自刎的举动。
　　终归也逃不了一死。
　　无妙不说话，只是看著他，目光闪过一丝冷然。
　　“你现在跟我回去，净琉璃和我或许还能帮你求情。”娑伽罗走了几步，到无妙面前，慢腾腾的说，“错过了这次，你该知道三世佛会怎麽对付你。”
　　无妙咬了咬牙，神情变得愤恨，“你知道的，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就没想过要退！还是说，你认为三世佛有可能放过我吗？不，没可能！从我第一世遇见凝皓开始，他们就没有可能放过我了！你别忘了，早就有先例摆在我们面前！”
　　娑伽罗被她那句“我们”惊住了，立即大声叱道，“你给我闭嘴！”
　　无妙一怔，然後大声笑了起来，“你竟然真的都记得……哈哈……你全记得！”音调一转，又变得狠毒起来，“那就怨不得我了。”
　　娑伽罗被她的话骇得不轻，在无妙反手将那柄匕首插入他的胸口时，竟然忘了反抗。

　　谛洛眼见变故陡生，就要上前帮娑伽罗，无妙单手结印警告他，“不要过来！”
　　无妙刺中的部位是在胸口正中，娑伽罗不敢轻动，只是愕然地问她，“你……怎麽知道……？”
　　无妙看了他一眼，又将匕首狠狠推进了几分，鲜血从娑伽罗胸前流出，滴在了地上。
　　“你的确隐藏的很好，净琉璃和古刹罗也替你隐瞒得很完美，连三世佛都被你们骗了过去。可惜你们算漏了妙真那个傻丫头……世间唯一能看穿一切的，清明之眼。”
　　“无妙，你快放开他！”谛洛完全没法顾及他们在说什麽，气急败坏的大喊，袖中长剑已经握在手里。
　　“你过来，我就让他死在你面前！”无妙大喝一声，拉著娑伽罗後退了几步。
　　娑伽罗像是没有力气一样，让她拉著，呼吸渐渐变得沈重。无妙的匕首，不偏不倚，刀尖正好抵在他胸中的那粒佛光舍利子上面。
　　“佛光舍利子掩盖了你原本的气息，再加上古刹罗和净琉璃的精心设计，你是绝对不会暴露的。但是你不知道吧？在妙真眼里，你还是你，没有丝毫改变。当年妙真无意间问我，你为什麽会突然改变名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过那个时候我无心插手你们的事，所以就没在意。我现在是去不了灵光塔了，所以只能借你的那粒舍利一用。”
　　她要……舍利？
　　不行，绝对不行……

　　一阵剧痛在体内升起，娑伽罗突然扬起左手，一掌打向无妙。
　　无妙早已料到他会出招，放开匕首，翻身一跃，避开那掌。娑伽罗踉跄退了几步，一手握住匕首就要抽出，无妙两眼精光闪过，竟是无比期待！
　　没错看她的表情，谛洛大唤，“不可！”却已经来不及了。
　　随著匕首的拔出，在空中带出一道血花，一道金芒紧跟著从娑伽罗体□□出。
　　谛洛飞身上前就想拦住那道金芒，无妙横手一挥，大日如来印当空放出莲华截下那道金芒。一阵金光大炽，然後又在她掌中刹那间消失。
　　无妙轻声一笑，支起衣袖半掩面，“你忘了，佛家最忌血腥。”所以舍利染了血，才会自动离体。“龙王，莫怪无妙心狠，只是为了凝皓，我不得不这样。”她与凝皓，同生共死。
　　娑伽罗跌坐在地上，茫然的看著金光消失，脑中一片空白。
　　已经……来不及了……

　　谛洛长剑刺过来的时候，她衣袖翻卷，自袖中飞出白纱缠住谛洛的剑，往旁一振臂，让长剑偏离了准头。
　　“圣王，若你还是十二万年前的你，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甚至还会败的很可怜。可如今，你不过是个功体散尽的人……如何敌得过我？”
　　“你在说什麽？”隐隐听出无妙的话里似有玄机，谛洛紧蹙眉头。伽兰今晚会如此失常，全是因为无妙的话。
　　无妙柳眉一挑，略带讥讽的看著娑伽罗说，“你何不自己问他？”
　　然後在谛洛回眸的那一刻，衣袖再振，人已消失在原地。

　　“伽兰，你怎麽样？”娑伽罗并没受什麽伤，只是胸前的刀伤还留著血。谛洛收回长剑，将手掌附在娑伽罗胸前给他疗伤。柔和白光散去的时候，刀伤已经消失，胸前一片白皙无暇。
　　娑伽罗一直怔怔的看著谛洛，出了神似的。
　　“伽兰，你怎麽了？”谛洛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娑伽罗目不转睛。就在谛洛不知如何是好时，娑伽罗突然倾身向前，紧紧地抱著他，浑身发抖。
　　“怎麽办……怎麽办……”
　　“伽兰，没事，我一定会帮你把东西找回来的。”谛洛反抱著他，安抚的拍著他的背。

　　在他们身後，佛堂里，随著无妙的离去，禁咒也随之失效。净琉璃也走出了佛堂，看著院中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又看著天空冷月高悬，不禁悲伤汹涌。
　　古刹罗，我已帮不了他们了。佛光舍利子离体，那人的气息已经无法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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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弥山，大雄宝殿之中，三千诸佛默诵心经。最高位的三个莲座上，正中央的一具金身佛像缓缓睁眼。
　　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层，俯瞰世间万象。那里，正是万家灯火，阑珊闪烁。
　　“孽障──”
　　座下千佛亦跟著吟，“孽──障──！”

　　欲望是孽，贪嗔痴亦是孽，而执著，是最大的孽。
　　痴儿不悟，如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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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谛洛是一路抱著娑伽罗回地宫的。娑伽罗让他抱著，乖顺到了让谛洛产生“那不是伽兰”的错觉的地步。
　　娑伽罗一直把头埋在谛洛的颈项间，双手紧紧勒住谛洛的脖子，好像自己一松手，谛洛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转轮殿里，凌冥见了他们的模样，窃窃偷笑一阵，然後在谛洛耳边说了一句，“我们并没说错。”
　　谛洛没空与她多说，脸色有些冷漠，与她擦肩而过。
　　回到寝宫，他将娑伽罗放在软榻上，但娑伽罗的双手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仍然死死的抓住他，不敢放手。
　　“伽兰，你到底怎麽了？”他忧心忡忡。
　　娑伽罗深深的望著他，像是要将他烙进心底一般。
　　“怎麽办……我本以为可以有千年万年的时间……我本以为就算不能爱了，只要能静静的看著你就好……可为什麽……会这样……”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爱他，就算他没了前尘的记忆，不记得他了也没关系，他以为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慢慢修补那遗失的一切……
　　可为什麽……
　　“骁砚，我该怎麽办……”
　　“伽兰，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麽，但被他话里沈重的悲哀吓到，谛洛手足无措，“伽兰，你别担心，无妙拿走的东西我一定，一定帮你夺回来！”
　　“认错人？”娑伽罗低低的念著，忽然苦涩的笑了，“对了，你不是骁砚。”他的骁砚，早就被抹煞於这个世间。只是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还留著而已。
　　净琉璃的话突然在耳畔响起，那日，她说，“千万别轻举妄动。”
　　可是现在，他又该怎麽办？骁砚或者谛洛，坚持或者放弃……
　　有把握吗？这一次，有把握坚持到底吗？
　　上一次是自己先放手的，那这次，是不是该换自己来牢牢的抓住他了？
　　“不行……我得想想……”他对谛洛说，“你出去，让我好好想一想。”
　　“那好，你先静静。”谛洛扶著他的手腕，“伽兰，你放开我，我才能出去。”他自进屋後就一直维持著半跪的姿势，让娑伽罗抱著他的颈项。
　　娑伽罗闻言，茫然若失的松开双手，垂下头去。

　　等到谛洛走後，听到关门声，娑伽罗才渐渐缩起身子，在软榻上睡下。
　　他怎麽能甘心，好不容易找到爱的踪影时，放手让它溜走？
　　往事虽已尘封，可他知道，那份爱，仍然存在。刻在了骨子里，彼此都不能忘怀。
　　他的手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再合上，掌心里蜿蜒扭曲的曲线像极了他已能想象出的未来。曲折过多，荆棘满地。
　　他知道，三世佛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可是这一次，还有谁来为他们续写因缘？
　　地藏王已不复存在，而净琉璃有心无力……
　　他的头埋得更深了，身体弯曲，觉得被挖出舍利的地方一阵一阵的发著热。
　　藏不住了，藏不了了……

　　整个屋子里慢慢升起了淡淡的莲香，清香四溢，令人心醉。青色的烟雾在地上升腾，然後缠绕著变了型，朵朵青莲绽放在软榻边。若仔细看著，会发现，出现青莲的地方，是娑伽罗刚才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