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主题番外·红袖 ...
-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洗澡，而他闯了进去。
那天，是五月初九，他从问剑山庄出来的第二天。
房间的正中摆着个硕大的木桶，盛满了热水，送这个木桶给她的人说，这叫风吕，是东瀛人用来洗澡的。
风吕里的热水是紫色的，散发着阵阵清香，因为水里放了一种特地从波斯带来的洗澡用的香料，据说，用这种香料混合清水沐浴，可以让肌肤光洁如新。
今天，她是特意试试这两样新鲜玩意，因为今天她心情很好。每当心情好的时候，她就会想要找点新鲜的事来做做。
她脱下层层红衣，只拿着一块红色的丝巾，坐进了风吕里。
她很喜欢红色，不但穿的都是红色的衣服，用红色的丝巾，甚至连房间的被褥和桌布地毯，都是红色的，所以，当他闯入她的房间的时候，只觉得她像是一个明天就要嫁人的新嫁娘，整个人都是红的。
事实上，她的确是个红人，而且天天都在嫁人，因为她就是远近闻名的姑苏第一名妓红袖。
他是来找人的。
有人告诉他，在这个房间里，可以找到他要找的人。然而当他几乎是撞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却只是看到了正在缓缓脱下最后一层红衣的红袖。
他呆住了。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一个红得像红袖这样彻底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就在他的注视下不以为意地褪去身上最后一件可以遮挡的衣物，拿着块丝巾坐进了一个大桶里。
这实在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场景了，而她居然还笑着问他：“有事吗？”
有事吗？
他涨红了脸，不敢去看面前这个女人。对于她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笑得更甜了。
“你这么用力地闯进来，不要告诉我你只是走错了房间。”
他勉强挤出一些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红袖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他却突然地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后来再见到他的时候，红袖笑着说起她当时的困惑。她说：“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退出我房间的时候，比进来时的速度还快。”
当时他以为，这辈子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让他尴尬到无以复加的女人了。然而就在第二天，红袖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五月初十。他在姑苏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截杀段秀绰。
段秀绰就是段小侯。段小侯就是段成武侯的儿子，段肃王的孙子。所以，姑苏城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坐那样华丽的轿子，即使再富有也不能，因为段小侯会不高兴。没有人知道如果段小侯不高兴了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三年前，看到姑苏首富林染尘和自己穿着同样的靴子时，段小侯皱了皱眉，林染尘就在当天夜里被人砍断了双脚。
这就是段小侯。传说他在袖中那柄吟月刀的造诣上早已超越了他那号称刀法第一的父亲，更何况，段小侯身边什么都不缺，尤其不缺需要段王府庇护的□□高手，除了沐浴和去嫖的时候，段小侯随时都会带着那些高手。要杀段小侯，就只有趁他防卫最薄弱的时候下手，然而，要混入他的浴室，显然比在平时刺杀他更加艰难，所以杀段小侯的时机，只有一个。
因此，当看到那顶姑苏城中最华丽的轿子渐行渐近的时候，他便握紧了剑柄，这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咬了咬牙，在轿子经过他面前的一刹那，飞身，一剑刺穿轿帘。
轿子里面传出低低的一声惊呼，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慌了，急忙抽剑回身。轿帘同时被掀开。他看见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十指涂着红色蔻丹。接着，他便看到了一团火一样的红，以及，一朵如花般绽放的笑靥。
红袖。正如姑苏城里没有第二个段小侯一样，姑苏城里也没有第二个红得这样彻底的女人。
看到他，红袖不但不惊，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了：“今天，你还要和我说对不起么？”
他的脸已经涨得比红袖的红衣更红。不等他回过神来，随轿护卫的两柄长剑已经架在颈上，几乎要割破他的咽喉，使得他连说话都变得困难。然而，面对着红袖，他还是挤出了一句话：“你，你是段小侯的女人？”
红袖一怔，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着他，随即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只要有钱，我可以做任何人的女人。”
她眼波流转，滑过他慌乱的目光，轻启朱唇，吐出三个让他终身难忘的字：“包括你。”
轿帘落下，隔断了所有的红。只觉得脑后受到重重一击，他的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恢复知觉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冰冷。刻入骨髓的冰冷。
双手双脚都被上了镣铐，拖着粗大而冗长的铁链，那些铁链甚至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年月，束缚过多少人的血肉之躯。虽然努力睁大了双眼，所见却仍是无尽的黑暗。身畔弥漫着的，是阴沉霉烂的腐朽味道，还有缓缓的滴水声。
他知道，这必是一间深埋地底的陈旧地牢。他甚至可以想象，一旦有了些许光线，或许他就会发觉自己正立足于森森白骨和尚未完全腐败的尸体之中。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即便是在问剑山庄里那四年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他也不曾惧怕过死亡。然而，黑暗和一无所知却可以磨灭一个人心里所有的意志，使得他近乎崩溃。他宁愿在刺眼的阳光下死在传说中段小侯的青色刀光下，也不愿在这最接近死亡的地牢里慢慢腐烂。等死，其实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折磨。
想到段小侯，他不禁想起了那个红的像新娘一样的女人。其实她并不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但她却有着世上最诱人的眼睛，使得经历过地狱般训练、本已几乎断绝了所有欲望的他即使在这阴森恐怖的地牢之中想起她，都可以感觉到心里的悸动。他想知道，她会不会向段小侯求情，留下自己一条命，还是，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的死活。
婊子无情。他用故老相传的话告诉自己，却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机簧扭动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渐渐映射进来的月光，以及，一个红色的女人。
他环顾着地牢。虽然沿着四面的土墙不断地有水渗入滴落，地牢中除了他自己以及缚着他的镣铐之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这是一间狭小而低矮的地牢，如若没有镣铐的束缚，他随便一跃便可由出口蹿出。这地牢，相较他在问剑山庄那四年里居住的地方，简直简陋得不成样子，这让他对于自己方才的恐惧感到汗颜。
“喂——不想出来么？”
清清脆脆的声音。他抬头，仰望声音的主人。她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一件事物，丢了下来。
一串钥匙。
他打开镣铐，跃上地面。月光下，她几乎明艳到让他无法直视。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不谢谢我救你么？”
她侧着头问他，纤纤十指玩弄着衣袂上一串细小的明珠，脸上是天真烂漫的神情，一如不谙世事的闺中少女。
“段秀绰怎么会肯放我？”虽然惊艳不已，他依旧保持着多年来被训练出来的警惕，然而声音却细弱到仿佛是犯了错被姐姐责骂的孩子。
她淡淡地笑，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风尘的沧桑。
她说：“他宠我，自然要讨好我。我说你是从外乡来的客人，因为和我打赌，才去拦截轿子，并不知道那轿子是什么人的。他信了，所以当然要放了你。”
他继续长久地沉默着，突然开口：“莫平。”
“呃？”红衣的女子有些不解。
“我叫莫平。你记着。我会来还你的人情的。”
三个月以后，在一条画舫上，他第四次见到她。
她陪段小侯游湖。而他，依旧要刺杀段小侯。
八月十五。中秋。月正圆。
太湖上满是公子王孙们的画舫，每一条都富丽堂皇，每一条上面也都有不止一个美女名妓。当然，最大最华贵的那条画舫，必是段小侯的，姑苏城里最明媚动人的第一名妓，也必然在段小侯的船上。
红袖今天还是一样的红。暗红的苏绣绸缎上衣，水红的曳地百褶长裙，桃红夹着淡粉的小巧绣花鞋在裙裾下若隐若现，鬓边松松挽起的发髻上，还斜斜插着支晶莹剔透的粉色水晶精工珠花。这一袭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配上红袖白玉般的肌肤，柔若无骨的双手，明如天星的眼眸，虽没有用任何金银装扮，却透着一股子新娘般的娇俏，纵不是在座最美的容颜，也能成为最让人瞩目的女子。
扮作船工躲在角落的他，目光一落到红袖身上，就再也收不回来，直到段小侯用他那双与他本人同样美丽的手将一只月饼送到红袖的唇边。
他缩在袖中紧握着短剑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不是因为紧张，他杀人从来都不会紧张。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妒恨，妒恨段小侯可以这样拥着她，可以在众人面前将月饼送到她唇边。他一直告诫自己，她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然而，看到她被别的男人拥在怀里，他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妒火。他知道，自己在问剑山庄四年艰辛的苦修，已经毁于一旦。
夜渐深，画舫开始向岸边靠去。这一夜，段小侯身边的□□高手们始终不曾离开，红袖也始终依偎在段小侯怀中，使得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船只泊在岸边，所有的人都上了岸，包括红袖和段小侯。他监视着段小侯的举动，却只见她对段小侯说了几句话，随后段小侯便带着随从丢下她走了。
“你还是想杀他么？”
她站在他面前，浅笑着，问他。
他有些吓到了。连她都发现了他，那么段小侯……
她仿佛洞察了他的心，带着明媚的笑靥告诉他：“你以为段秀绰是傻子么？”然后她的笑靥突然从她的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说：“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看似平淡的一句问话之中竟然有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令得他几乎要和盘托出。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这段小侯平日为人霸道且杀伤不少无辜，所以在问剑山庄之中，贴出了悬赏红榜，有人出资黄金百两买段小侯的项上人头。
他是武林魁首的问剑山庄训练出来的杀手，自然懂得一个杀手最基本的职业准则，就是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和任务，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父母妻儿也一样。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她依旧用那种洞察世情的眼神看着他。
“这笔钱你赚不了的。”她突然说。“你杀不了段小侯的。”
东方渐渐发白。
他依旧呆立在太湖岸边。她临走时说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荡。
“你杀不了段小侯的。没有人能杀的了他，因为他根本不信任任何人。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刀永不离身。”
附近早起的人家已经开始有了人声，太湖边缓缓呈现出清晨的气象。
他动了。
没有去找段小侯，他只是慢慢地走着，经过那些平民百姓的家，听到母亲责骂孩子的声音，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早饭的香味。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二十年的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自从加入了问剑山庄，他就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曾经，他以为这是他所要的生活，而如今，他开始动摇。
从红袖离开的地方走到他暂住的客栈，不过一柱香工夫，他却在这一段路途之中，下了一个决定。
九月初一。雨夜。大雨。
更夫刚刚打过头遍更鼓。胭红苑里，不过夜的客人们渐渐散去，只余下一片旖旎过后的残局。
他突然地推门进去，不理会老鸨的搭话，径直走入了那间红得如同新房一般的房间。
这一次，她正拆下头上最后一根钗子，满头如瀑青丝散落而下，映在她的红衣上，煞是好看。
他再一次地在她的房门口怔住。
她回过身来，凝视着他：“你居然还没有离开姑苏？”
他沉默，只是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银票扔在桌上。
紧随而入的老鸨原本板着脸正叫嚷着“我们已经打烊了”，一见银票，顿时绽开笑容：“这位公子，不用这么多……”
“我要带她走。”他冷冷地打断这见钱眼开的妇人。
老鸨握着银票的手僵住了，笑容亦僵在脸上。红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突然冷然道：“别傻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可是，你说过，只要有钱，你可以做任何人的女人……”
他竟然激动起来。做为一个杀手，他素来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这一次，为了眼前这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女子，他竟然像个孩子般委屈。
红袖笑了，带着一丝轻蔑。她说：“不错，我可以做任何人的女人。但是，绝不可能，做你的情人。”
她脸上的笑容突地又瞬间散尽：“你走吧。离开姑苏，走得越远越好。我已经说过，他不是傻子。”
是夜。段小侯府抓住一名刺客。
据说，那名刺客扮作家丁混入段小侯的房间行刺，被段小侯当场拿下。然而，这刺客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因为段小侯虽然擒住了他，自己却也受了伤。
此后，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人见过段小侯，传说他被刺客刺中心脉，若不是穿了护甲防身，恐怕早已命归黄泉。
段小侯伤愈后，立刻做了两件事。
第一，通过姑苏府尹下了告示，不日内将处斩刺客。
第二，派了轿子去胭红苑将红袖接入府内过夜。
然而，就在次日，段小侯府内又传出消息，当夜有人放走了刺客。
为此，段小侯大发雷霆，连素来最得他宠爱的红袖都被他立刻逐出府中，近两个月没有找她。
五个月后。
段小侯死了。
莫平听说这个消息，即刻赶去了姑苏。
在姑苏，他听说，段小侯那日依例将红袖接到府上作陪，却不知为什么房中突然燃起大火。待大火熄灭之后，段小侯与红袖早就双双葬身火海，而且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姑苏城外，一座新坟前，莫平默默放下一束鲜红的不知名的野花。
回想起当日，红袖偷出段小侯的钥匙，将他从暗无天日的密牢里放出来的时候，曾进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若再不离开姑苏，就等着做段秀绰刀下新鬼吧。”说到这儿，她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表情：“反正死在他手下的，也不差你一个。”
那天，他几乎要怀疑红袖就是来之前庄主说会协助他的那个人，然而看着红袖娇弱的样子，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听了红袖的话离开姑苏，没有回问剑山庄，亦不知该何去何从。
而如今，他后悔当时没有执意带走红袖。凝视着坟上“红袖姑娘之墓”六个字许久，他竟然落下泪来。
三个月后，莫平回到问剑山庄，拒绝了那百两黄金的赏银，只是默默修习剑术，也接了不少委托。
这一日，他接下一个新的委托。庄主告诉他，这一回他要和问剑山庄里最神秘的那个女杀手合作，刺杀江湖第一大盗孟韬。
按着庄主所说的时间，莫平如约赶到碰头的地点，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散不开的艳红。那个看上去纤弱的女子嫣然笑道：“我说过，你杀不了段秀绰的，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主题番外·红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