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的记得》龙羽燕

8、第 8 章

　　站在龙七，面对即将苏醒的孙悟空，我们反而镇定下来了，相视一笑，除死还有什么大事。玄天不能来，我们又少了一个人，五个人，只能排五方轩辕阵了。武尊逆天飞剑相互一点头，逆天缓步上前，震天戟倏地划过，一场跨越千年的战斗又一次打响了。

　　害怕吗？真的，重新面对孙悟空，即使过去的记忆已被彻底洗去，即使轮回了不知几生几世，恐惧是早已经渗入了我的骨髓。但有一个念头却那么鲜明：如果我死了，那么雪就会被推上战斗的位置。而三界根本没有力量再来第二次的尝试，雪的结局也只会死。

　　为什么那么害怕雪会死掉呢？自身的生死，反不在计较之内了。

　　风雷涌动，失心狂乱，阎罗追命，魔神护体，断肠裂散……天地间最强的法术尽集于此。有一点想笑的感觉，为什么呢？孙悟空的存在又碍着谁呢？但我们却必须战斗，你死我活的惨烈战斗。

　　可怕的实力，没有完全苏醒的孙悟空只有十分之一的力量，但就只是这十分之一，已让我们苦苦支持。如果等到他完全恢复，那么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所以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们绝不能失败！

　　屏除一切杂念，鹤顶红粉等等毒药纷洒而出，我不能倒，对付铜筋铁骨的孙悟空，毒药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也只有毒，才能逐渐渗入他的骨髓，削弱他的生命。这不是片刻就可以奏效的，战斗也不是一回合就能结束的。在最后一滴毒药悄然进入孙悟空心房之前，我们依然是在跳一场生死边缘的舞蹈。即使只是被金箍棒轻轻擦过，也会令我们重伤呕血。普陀观音的瓶中仙露也救不得棒下必死之人。

　　燕子燕子，你快点悟出那最后一招啊。

　　孙悟空一棍重似一棍，本来的阵势已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死亡就在我们头上飞舞啊。虽然我们还能保持阵势不乱，但还能撑多久呢？

　　“啊！”是狐美的尖叫。怎么那么傻呢？第一次见她，看见她看飞剑那悲伤又欢喜的目光，我就已经知道了。爱一个人，就是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即使他爱的不是自己。可是真的很傻啊，血肉之躯怎么能挡的住万钧之势的金箍棒呢？

　　飞剑的左颊满是鲜血，虽然有狐美挡住必杀的一棍，还是被棍风伤了颊。而那血，一半也是狐美的吧？值得吗？为他而死，相必从此在他的心里也就会有自己一点点影子了吧？

　　少了一人，形势更加危急，我的呼吸开始紊乱了。我们会不会全数死在这里呢？而下一个倒下的，又会是谁？不能乱，不能乱，仿佛听见心底死命的哀号。多少次厌倦到要放弃生命，但，却不是在这里。怎么可以放弃，朋友，厌弃了自己，也不能丢下朋友啊。

　　但是，少了一人，阵势已经破了，丧命是迟早的事情了。忽然，逆天那么决然地望了我们一眼，毅然迎了上去，他的手中是致命的武器，即使通筋铁骨的孙悟空也不敢正面当其锋。那一戟狠狠地刺进了孙悟空的软肋，但逆天也被孙悟空随之的反击击倒在地。狠咬住唇不发出痛楚的哭叫，逆天，即使厌恶地不愿参加，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

　　只有三个人了，我们该怎么办呢？目光的余辉却看见武尊唇边的微笑，仿佛又听见他说：“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受到重创的孙悟空凶性大发，向我们直冲了过来。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我的身体已经重重落在了地上。但我没有死，如狐美为飞剑般，武尊也为我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我完成我的承诺了。”他居然还有力气笑着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然后仿佛卸下重担般，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不能啊，不能啊，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啊。心脏仿佛被撕裂般，四周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沉静。我听不到身侧飞剑正竭尽全力用昏睡咒与孙悟空周旋。我丧失了五感，从没有想到，武尊，原来也是我不可以放弃的人啊。

　　一丝灵光划过脑海，我霍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女儿村的最后一招不是万毒攻心，而是情天恨海，是非到最后丧尽情爱不可以使出的最后一招。

　　但是，这知道的太迟了，太迟了。

　　积蓄起剩余的所有力量，情天恨海，情天恨海，宛若烟花绽放般，绚美不可方物，世间终于又重现了这一招，但代价却是如许的高昂。

　　孙悟空的脚步顿住了，可以听见他的血自软肋间滴答滴答下滴的声音。他是否想起了凤7沉睡的小白，还是傲来水帘洞旁执着等待的紫霞？

　　三万年了，我又看到了孙悟空的泪水，无可挽回的心痛，但我却只能继续完成这最后一招，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没有答案，或者还是选择继续沉睡更好些吧。

　　原本松动的封印又牢牢地合上了，什么时候，你还会再醒来？但我却不会再战斗了。

　　我放下了随我杀伐纵横一生的双短剑，听见轻轻的心碎的声音，原来我也是有心的呵。飞剑兀自怔然。

　　“走吧。”我轻唤他。

　　“那么，”他指着地上，艰难地说，“他们，怎么办呢？”

　　“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我蹲下身子，轻轻将手放在武尊脸上，仿佛怕吵醒他般。第一次，我的动作如许轻柔，他的身体在我的抚摸下慢慢消失，来于虚无，归于虚无，一切有缘法，一切无缘法。转向逆天，稍稍有些犹豫，但还是将手放上了他的额头，万物成空，情缘也就此了断了吧。

　　逆天也在我的掌中剧毒下化去，但他的右角却怎么也化不去。逆天，执念竟是如此不了吗。我默默地拾起他的角，放入怀中。

　　我留下了狐美，飞剑，她是该由你来埋葬的。飞剑用他的宝剑挖出了一个墓穴，被自己所爱的人埋葬，狐美，你感觉幸福吗？

　　我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是真的想要的吗？

　　此后的记忆就成了跳跃而不连贯的点，也许是刻意选择遗忘的空白。再回过神志已对上媚灵含笑的美眸：“知否你快要喝到我们快要破产了呢？”愕然失笑，方醒觉通身酒气熏人。

　　喝了有多久了呢？又喝了又多少呢？管什么珍露酒女儿红，还是醉生梦死，只记得那一句话：能喝醉的就是好酒。醉了醒，醒复醉，自龙7出来，我就任自己放纵地沉入了醉乡。

　　是早已有的默契吗？飞剑是一定要活下来，怎可让未出世的孩子就没了父亲？可是我呢？我又凭什么活下来？一起死掉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呵。武尊，你是否是选择了一种最深刻的报复呢？不想再猜度更多，任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不敢想起任何人，甚至是阿雪的容颜也令我心痛若割。武尊，你好狠啊，只怕这一生，我也不能溶去你的影子。

　　还有逆天，又该如何对玄天启齿呢？一念及此，难以抑制的心若刀割，让我忍不住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坛，却被媚灵先一步移走：“不可以再喝了，你已经醉有五天了。”

　　有那么久吗？我怎么觉得武尊倒下才是上一秒的事情呢？恍惚一笑，不经意瞥见媚灵眼中的怜惜瞬间刺痛了我。但我可以任情绪失控吗？我只能放肆地伤害自己，别人却不在这范围之内。眼光下移至媚灵的小腹，自是看不出什么端倪，要待9个月后才能瓜熟子离。

　　感觉到我的目光，媚灵含羞低头：“飞剑说了，无论男女，我们都会为他取名叫忆狐。”

　　“那么最好你能生个三胞胎，然后分别叫做忆狐，忆天和忆武。”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口的冷讽，不带半分玩笑的峻刻。原来我的心中竟自藏着这样一份对生者的怨毒啊。并不只是针对媚灵，也对飞剑，更对我自己。

　　“燕子，”媚灵一怔，欲言又止。

　　一把清朗的男声已为她解了围：“龙7那个豁达生死断然果决的燕子到哪里去了呢？对朋友的痛逝不该成为我们幸存者彼此嘲讽的理由吧。”

　　轻叹一口气，飞剑到了。

　　他的容颜颇见憔悴，脸颊上的伤痕赫然，看来是不可能复得旧观了。但他的神色间却有一份从容，且眼神中多了从前没有的淡然。

　　“明白你的心情，但醉生梦死的滋味又如何？武尊的舍命，不是要看着你糟践自己吧。”

　　祭出这样隆重的理由，还叫我有何话说呢？究底，我们竟不是为自己而活啊。但，飞剑，你或者不介意存着狐美的阴影而活，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便心安理得。或者，原本的你心中根本就不曾有过狐美的一席之地。我却不能承受自己继续活的意义是背负了另一个人的无限情意。玄天呢？我猛然而醒，心高气傲的她又如何来承担逆天的牺牲？

　　“玄天知道了吗？”

　　或者不该有此一问，玄天怎会不是第一时间得知？即使无份直接参与，即使我醉卧酒乡，飞剑也该通达消息了吧？

　　“自我们进入龙7后，玄天将自己反锁在紫竹林中，不肯踏出半步，也已经有6，7天了。”飞剑唯然一叹，“看来还是需要劳烦你跑一趟了。”

　　我去吗？玄天就会见我吗？事先就知晓逆天之用意却从未尝过阻止，形如同谋。玄天会原宥我的不透只字吗？何况，轻触怀中冰冷的斗角，逆天，你死也不肯清净一点啊。

　　“为什么你不去呢？”明知道的废话，只是想听到个更坚定自己前往的理由。

　　“你们都是女孩子，说话自然比我更方便。”飞剑说的理直气壮。

　　但，也许玄天需要的并非是一个通报内幕消息的人，而是一个可以趴着痛哭的肩头呢？那是我能够做到的吗？

　　潮音洞外，紫竹林中，洞箫细细，天籁之音也是反复割心的剧刺。

　　完全没想到玄天会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前一秒还是静若处子的温婉，后一秒已一把将巨石上的逆天遗角扫落在地。

　　“拿这个来干什么？”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想要提醒我什么呢？死难道不是一了百了吗？”

　　无言地面对玄天无法宣泄的痛苦带来的狂怒。

　　“他死的好啊，口口声声说爱我，结果就是强行违背我的意志独自去送死吗？”

　　“爱可以这样自私吗？”

　　“我恨他，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俯身拾起角来，死者已听不到一切，看不到一切，生者却必须承受种种。活着是比死亡更艰难的事情。纵有九阴纯火，难焚情天恨海啊。想不出有什么话能为玄天解脱，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又何需别人多言，她要的只不过是能够好好发泄一下。而且我呢？亲目一个人为自己而死，那般直接的感受，撕心裂肺已经是最轻的形容，是死过一次的煎熬，偏还要活过来继续承受。

　　玄天平静下来，注目远方，静静地说：“不要以为我是因逆天一死，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他。不，我没有那般愚笨，总要到最后一刻才发觉最爱的人是谁。我只是不能习惯，”她的声音重转向高亢，“我们怎可以平白少掉两个呢？千百年的轮回了，要是死，也应该是一起啊，他们怎可以先走呢？”

　　“我更不能原谅逆天做的，可以用爱来作为所做一切的借口吗？违背我的意愿，留下我来承受痛苦，这就是他爱的表示吗？”

　　“他认为是。”轻轻地回答，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只有武尊最后一句话轰然做响：“我完成我的承诺了。”武尊，因为我不接受你的爱，你就这样惩罚我吗？一如逆天对玄天，这已经不是爱，而是最狠绝的报复。

　　但如果逆天武尊再生，是绝不会承认吧。而在别人眼中，还会为他们的牺牲大大感动吧。

　　如果真的爱我们，请让我们一起活一起死。相信玄天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她不肯原谅逆天，即使他已死去，即使他已尸骨无存之余下一截短角默传心意。

　　玄天妩媚如花的俏面呈出茫然，逝去的人已不必说，活着的我们又该往哪个方向前行呢？自始自终我没有流过半滴眼泪，玄天也没有。是我们心若铁石，还是痛苦到极致便就是麻木了呢？

　　或者哭出来会更好些，但我做不到，一把刀在体中旋转，搅断肠，切碎心，五内处处俱伤，我又怎么能哭得出来呢？玄天呢？看高傲的她目下的苍白，失去生气，那是予我的另外一种痛楚。还有阿雪，是想也不敢稍微想起，怕自己会立时停止呼吸的剧痛。

　　忽然无端地憎恨飞剑与媚灵，为什么独他们到最后仍可以享受完满？这何其不公平，一任我们残缺不全，他们却可以比翼齐飞。骤然警觉，怎可以有这般可怕的想法。命由性定，即使武尊逆天活着，也是完全没可能的聚合。自己一贯努力地拒却，怎得嫉恨他人的幸福这般无耻呢？

　　单只表象，坠入沉思的玄天那呈于娇艳外表的表情是仙子般悠远的飘渺。但谁知道她的内心又该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相对无言，在静默中默享彼此的悲哀和无奈。

　　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玄天一震，自遥远到不可及的地方收回思绪，一笑，却有无限凄凉：“这时候还有其他客人吗？”

　　感到更讶异的是我，一个娇小的孩童身影走进林中，竟然是师傅的随侍女童——绿儿。

　　“师姐，师傅命我带您回去呢。”稚脆的童音宣布的却是绝不令人欣喜的内容。

　　玄天圆睁美目，难以置信地望向我：“你还没有回去过？”

　　苦苦一笑，逃避着这样的时刻，却知终究无法躲过。可以来面对玄天已经是我的极致，有阿雪的女儿村，是我魂梦最深的牵系，也是心底最惶然的畏惧啊。

　　玄天微一沉吟，唤出小仙女，吩咐道：“绿儿是我们难得的小客人，带她去仙女姐姐处取点前儿刚做好的百花蜜酿和餐风饮露给她尝尝。”

　　“绿儿乖，和这个小姐姐去，我和你师姐再说几句话，她就和你回去。”

　　眼见绿儿欢喜地随小仙女蹦跳而去，玄天，你遣开人，是究竟准备和我说些什么呢？

　　似乎不知从何说起般，玄天没有即刻开口。既盼她所要言知的与阿雪有关，又希望无关。矛盾的心情令等待的我几近战栗。

　　“在你做一切之前，你有没有想过阿雪的感受呢？”玄天终于以一个问句打破了沉默。

　　想过吗？面对这句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谴责的话语，我惟有无言。不顾一切想要维护阿雪的念头压倒一切，让我不能也不敢想太多。就算想到了，还是会一样毫不犹豫地去做。玄天这样问真的是多余啊，她应比我更清楚地了解。体验过逆天所做同类行为，她应比我更知阿雪的感受。

　　玄天接下的每个字都无情地直击我的心底，“你这样做，对她自尊的伤害和心灵的折磨，阿雪只怕是宁愿死于孙悟空棒下，也不愿意你这样做啊。你可知，你的举止非是爱护而是剥夺了她存在的意义。”

　　玄天玄天，你可知你这是多严重的指责！从无有这一刻令我厌恶自己存在与这个世上，究竟我该做何选择才不是错误？但如此言之凿凿，我知这不是宣泄不满情绪的恶意诽谤，玄天啊，你冷静的语气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忽然很想逃开，不去听继续的对话。我不想知道所有，我不想知道，我已无力承受更多。

　　疲倦若潮水般淹过我，战斗后的我便一直疲倦，此刻更感虚弱无力，只想再有一坛随便什么酒，让我再醉过去，只有在醉乡里，我才可以有片刻的宁静。但我只有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玄天为我揭开展露过种种蛛丝但我从却从不肯仔细深究的往事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