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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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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91年大汉征和二年盛夏长安
深夜时分,本应是盛夏时节奥热难耐的长安城中,充斥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寒意。一场前所未有、牵连千万人的巫蛊之祸正在长安城中以凌厉之势蔓延开来。成千上万的人被卷进了这场无端而起的灾祸之中,连坐的刑罚更使得城中一夕之间多出了成百上千的冤魂。不仅是普通百姓,甚至连王孙贵胄都难逃此劫。丞相、侯爵、将军、公主、乃至太子都成了这场巫蛊之祸的受害者,而没有人会想到,发起这样一场滔天大祸的人竟是看似忠心实则口蜜腹剑的奸佞小人。
未央宫椒房殿中,多年来始终弥漫着花椒籽的清淡香气,向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昭示着居住在这里的女主人尊贵而不可逾越的身份。只是,这一夜的椒房殿中,不再如往日夜晚那般安宁肃穆,殿中隐隐的传出压抑着的哭泣声。
皇后卫子夫深吸了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轻轻抚了抚鬓边垂落的白发,站起身,走到妆台前,优雅的坐下,一如往常般的对着铜镜描眉画鬓,然后穿上了自己三十多年前被封为皇后时的礼服,在侍女的帮助下,戴上了只有皇后能戴的隆重而奢华的后冠,看着铜镜中年华老去却依稀还有年轻时美艳风采的自己,自嘲的笑了笑,低声对身后的侍女的道:
“阿芜,觉得怎样?这身礼服已经有些旧了,看起来还有皇后的样子吗?”
侍女阿芜含着眼泪,向她微微躬身行礼,强颜欢笑道:
“娘娘,您的风采依旧如昔。只是,您的唇上没有染胭脂,让小婢替您染上吧。”
卫子夫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光微移,最终落在了妆台旁的漆案上。案上放着一杯她亲手调配的鸩酒。她慢慢的走近漆案,伸手拿起那杯鸩酒,轻笑着回头,看着泪流不止的侍女阿芜道:
“不用染胭脂。等我喝下这杯鸩酒后,口中流出的鲜血会成为这世上最艳丽的胭脂。”
皇后的话让侍女阿芜心中大恸,她扑到卫子夫的面前,跪伏在地,凄哀不已的磕头恳求:
“娘娘……您难道一定要走这条路吗?也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等陛下弄清了真相,就能还您和太子殿下的清白了。娘娘,您与陛下几十年的夫妻,还为陛下诞育子女,功在社稷,陛下不会不明白您对他的忠诚与心意啊!
您,您不要死,您若是死了,岂不是让江充那些小人坐实了您的罪名,他们会说您与太子勾结谋反不成,事发之后畏罪自尽的啊!娘娘,您不要死,不要死啊……”
卫子夫惨然一笑,那笑容看似淡然,却写满了无法诉说的哀伤与悲愤。她轻柔的扶起多年来忠心陪伴在她身边的阿芜,将她拥在怀中轻拍了几下,小心仔细的替她揉着因用力磕头而磕出来的红肿,温言道:
“他们要怎么往我身上泼脏水,我都不在乎了。我的儿女子孙们都在这场巫蛊之祸中悉数被害,亲友被牵连入狱者更是数不胜数。时至今日,你看这椒房殿中,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侍奉左右吗?人心凉薄至此,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宁愿相信一个卑鄙小人,也不愿信自己的亲生儿女,还疑我,恶我。他的心中已认定了我与据儿都要害他,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信。既然我做什么都是徒劳,又何必为了以证清白而去死呢?
我饮下鸩酒,不为他,也不为别人,我为的是自己的心。这一生,我活得实在太累了。自从成为皇后,这三十八年来,始终战战兢兢,小心恭谨,不敢越雷池半步。可到头来,还是敌不过凉薄的人心。
算了,我倦了,也厌弃了这里,原来活着是为我的孩子们,为了他们,我愿意忍耐。但是现在,连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江充之流,说我畏罪自尽也罢,说我以死谢罪也罢,都随他们好了。”
“可是,娘娘,您还有太子啊,您要为太子想想……”
卫子夫的眼中落下一行清泪,摇着头,痛苦的哽咽道:
“天下之大,早无他的容身之处。从他兵败之日起,我已知他没有了生路。毕竟,他要对抗的人是皇帝,而不是他的父亲……”
侍女阿芜还要再劝说下去,话未出口,已被卫子夫所阻。卫子夫将装满了金银细软的包裹交到她的手中,牢牢的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声托付道:
“阿芜,别再多说,我心意已决。你快走吧,带上这些东西,在我死后那段混乱的时间,趁乱离开皇宫吧,远远的,远远的离开这里。去一个自由自在、没有阴谋诡计的地方,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嫁了,生几个小孩子,过一个女子最平凡的生活。
你要记住,他可以没有英俊的相貌,可以没有万贯家产,也可以没有雄伟的体魄,但他必须要有一颗信你、爱你的心。女子一生的幸福,其实,也就是夫君的爱怜与儿女的孝顺了。你我主仆一场,我从不曾给过你什么。这,也许就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等我死了之后,你一定不要在宫中停留,听见外面混乱一起,立刻趁乱从我刚才告诉你的密道离开。记住吗?阿芜,你记住了吗?”
阿芜此时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她抱着皇后塞在她手中的包裹,除了不断的摇头,已说不出一个字来。卫子夫见状,知道时间紧迫,已不容她再如此拖延下去。于是,将心一横,硬拖着将她关进了密道之中。阿芜使劲的拍着封闭密道的石门,哭着,喊着,死活也不愿离开皇后。卫子夫挺直了背脊,僵硬的站在石门前,死死的咬着唇,努力的让自己的眼泪不再落下,直到唇上咬出了血痕,才勉力平静的对着石门大声道:
“阿芜,本皇后命令你,一定要遵从我的懿旨,否则,我便是做鬼也不会饶恕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石门后的饮泣声终于渐渐的低了下去,一声带着颤音的回答从石门后传了出来:
“喏。小婢阿芜奉从懿旨,不敢有悖。”
卫子夫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她点点头,慢慢的走到漆案边,端起那杯能令人肠穿肚烂的鸩酒递到唇边,看着镜中华衣凤冠的自己,凄然一笑,喃喃低语道:
“四十年的夫妻缘分,到此为止。愿生生世世,再不与你相见!”
说罢,卫子夫仰头将鸩酒一饮而尽。片刻之后,卫皇后在鸩酒发作的痛苦中死去,她那苍白无色的双唇最终被口中流出的鲜血浸染成凄艳的红色。在烛光摇曳的灯影中,她唇边发黑的鲜血映衬着她身上所穿的隆重的皇后袍服,还有她头顶上那金光灿灿的凤冠,显得格外刺目而苍凉。
椒房殿中,窗帷被大风吹得高高飘扬,素色的巾帷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仿佛在为已经逝去的皇后唱响的哀曲。这时,一道人影缓缓从半空中落下,飘落在皇后的尸身边。此人一头灰发,用黑色的缎带简单的扎在脑后,身高七尺,身穿宽大的黑色袍服,相貌俊逸却面带邪魅与不屑之色,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灰发人用脚踢了踢皇后的腿,嗤笑一声,摇头低语道:
“人类真是奇怪,动不动就寻死。皇后娘娘,你是把死亡当成一种解脱吗?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要走的路可还长着呢,阎王大人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自寻死路的人类。谁叫你没事给他添麻烦?他可最讨厌像你这样自动送上门的死鬼哦!”
说罢,他随意的朝盛装的皇后身上瞥了一眼,忽然发现了一样东西,于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皇后腰间挂着的一个小香囊立时飞到了他的手中。他放在鼻尖处闻了闻,眉目高高一挑,自言自语的道:
“这小东西,我好像在小兔精那儿见到过。啧啧,样子真难看,看这手工,做的这么粗糙,不用问,一定是她做的。这个女人还真是个滥好人,这么破的女红都愿意往身上戴,也不怕跌自己的皇后身份。”
他的嘴里毫不客气的说着嘲讽之语,却顺手将香囊装进了自己的怀中。他在殿中转了转,寻了几件有趣的玩意放进了袖中,然后踱到了那道不为人知的密道石门前,手指轻点,厚重的石门上顿时显现出密道中的景象。借着那面石镜,他见到了已久未谋面的小兔精。看着在密道中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小妖精,他略带鄙夷的撇了撇嘴,面色很是难看,啧啧斥道:
“哪个人类不会死?不过早晚而已,有必要为个不相干的人哭得这么伤心吗?自己死的时候我倒没见你哭天抢地的!真是冥顽不灵,都是死过一回的家伙了,脑袋还是一样笨,都不知道收敛,偏要去做这种没半点好处的蠢事。看来我施法救你一条小命回来,可算是白费力气了。”
他站在石镜前看了半晌,直到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这才悄然隐去。离开前,他朝着渐渐恢复原状的石门忽的一笑,脸上颇有几分期待之色,低语道:
“小兔精,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到时,可别认不出你的救命恩人哦!”
他彻底隐去身影后不久,一个奉旨前来打探情况小黄门发现了皇后宫中的异样,进来一看,见到了伏倒在地已经气绝身亡的皇后遗体,慌忙跑出去报告。大汉皇后自尽而亡,这样的事情自然引起了宫中的一阵骚乱。恰是趁着这阵混乱的动静,侍女阿芜含着眼泪,从宫中密道逃走。
在夜色的掩护下,她挥泪离开了皇宫。当她走出皇宫的那一刻,她回头望着黑夜中雄伟高大的城墙与宫殿,暗暗的在心中发誓,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太子,为皇后娘娘在人间留下这最后的血脉。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没想到,就在自己离开皇宫后的第二天,还没等她施法赶到传闻中太子隐匿的地点湖县泉鸠里,长安城中就已传来太子抗捕、自杀身亡的噩耗。噩耗传来,阿芜闻听后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当场跌坐在路边,只觉得一腔的热血从头凉到了脚,头胀欲裂,心痛几死,欲哭却已无泪。
为什么上天会对皇后娘娘这样残忍?为什么这个世道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宽厚仁善的人得不到善终,好心慈悲的人得不到善果,反而是那些奸佞小人猖狂当道,搅得庙堂上下暗无天日,腥风血雨。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平?这样的人间,怎么与百多年前那个可怕的时代如此的相似?
也许是见多了妖界的争权夺利与勾心斗角,所以,她一直向往着人间的平和美好,以为人间定是比妖界更多几分温暖,更多些妖精们身上所没有的情义。可为什么当她修成人形,来到人间之时,每每所处的时代都没有她想要的太平昌盛?
她见到的人间总会一次次的变成杀戮场,所见所闻无一不是手足相残,父子相残,夫妻反目,背信弃义,笑里藏刀……难道人间真与那个充斥着欲望的妖界并无二致,那么,她放弃了继续修行而来到人间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一次,她对自己来到人世间的意义起了怀疑。也是第一次,她忽然觉得人生的虚无,命运的神奇。虽然她自己本非人类,可她亲身经历的这两世人间,亲眼目睹纵是高高在上、仿佛拥有一切的王孙贵胄都会突然有一天变成阶下囚,变成屈死刀下的亡魂,那么,人类活着的意义、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又为了什么呢?
她仿佛失去了方向,其后的整整七天,都如游魂一般,飘荡在长安城外的荒草堆中。浩大的天地间,纵天大地大、广阔无边,她也茫然无措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在犹豫,在思考,这样一个黑白不分、毫无道义可讲的人间,她还应该继续留下去吗?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人与事吗?
当她怀着幽怨之心徘徊在长安城外的时候,有一天,从她栖身的荒草堆旁传出了两个细小的说话声。她百无聊赖的竖起耳朵细细一听,原来是两只小地鼠在聊天。只听得一只似刚从城中出来的小鼠对似要准备进城的小鼠嘱咐道:
“千万记得,不要去吃人类丢在墙角的东西,就是闻也不要闻。”
“为什么?城里不是有很多好东西吃吗?人类掉在地上的东西他们又不吃,难道我们也不能吃吗?”
“蠢家伙!你以为人类是那么仁善的吗?他们宁愿东西落在地上烂掉,臭掉,也不许我们去沾染半分。所以,那些被人类丢在墙角的东西,都是他们用毒淬过的,你若是嘴馋,只吃一口,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啊?人类怎么这样坏啊!我们又没有招惹过他们……”
“切,你是没招惹人类,可人类就是看不惯你啊!人类啊,从来都是这样的,狠心又狠毒,就连他们的同类也会自相残杀。没听说吗?这座城里的人类大王把自己的儿子女儿都杀死了,连他的王后都被逼得自杀。你听说我们的世界里有谁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啊?城里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啊?太可怕了!我,我有点不想去城里了……”
“切,胆小鬼。这样就害怕了?不用担心,我告诉你一个地方,你去那里,就不用担心会被人类害,可以放心大胆的吃他们的东西。因为那个地方他们人类也不喜欢去。”
“咦?有这样好的地方吗?是哪里?”
“牢房。那是人类用来关他们同类的地方,听说凡是犯了罪的人类都要去那里待着。那地方黑黢黢的,又阴又暗,是我们找东西吃的最佳掩护哩!”
“那种地方会有什么好东西吃啊?肯定不会有饭馆、酒肆里的东西好吃嘛!”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以前牢房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吃的,但是现在不同了,虽然每天吃不到大鱼大肉,但至少能有一些素菜和白米饭吃。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哦!”
“为什么现在会和以前不一样了?是因为管牢房的人换了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最主要是被关在里面的人类很不一般,听说是人类大王的曾孙子呢!”
“不对,不对,你刚才还说人类大王最残忍,把自己的儿子女儿都杀了,王后也被逼死了。既然都能狠心杀了自己的亲骨肉,还会放过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吗?那个人肯定不是人类大王的曾孙子。”
“少废话!到底谁才是刚从城里出来的啊?你在城里混得久还是我在城里混得久啊?这些话都是我在牢里的时候亲耳听说的,绝对错不了。听说这个曾孙子的来头很大,是人类大王死掉的太子的最小的孙子。还有两个大一点的孙子都死了,只剩下这个最小的,才刚出生,侥幸逃过一死,不过挺惨的,一出生,就坐牢了。”
“什么叫太子?”
“就是大王的儿子,将来也要当大王的。”
“那太子的孙子,将来是不是也要当大王?”
“那是当然。可惜,现在这个人类小孩子将来能不能当大王,这可就不好说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看牢房的人还要对他这样好?还给他白米饭吃?”
“嗯……看起来是这个人类比较善良,不像外头那些总想毒死我们的人类那么凶残。他大概是可怜这个小孩子吧。不过,就算他可怜有什么用?小孩子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呢,人类的小孩子很容易死的,可不比我们的孩子,生命力比较强……啊!怎么突然刮风了?晴天白日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刮这么大的风……”
“前辈?前辈?我怎么看不见你了?哇,好大的风,刮得我都快要站不住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吹过,将两只小地鼠吹得东倒西歪,不辨南北。待这阵旋风过后,荒草堆旁只有这两只被这股怪风吹得晕头转向的小鼠,而那道隐在草堆后一直在静静的倾听着的清瘦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数日之后,长安城的牢房中突然多了一名因犯盗窃而被送入监狱的名叫子若的年轻女子。又过了数日,廷尉监邴吉大人从女牢之中抽调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子若,调去负责照顾一名身有重罪的婴儿。又过了月余,两人之中的一人刑满释放,负责照顾婴儿的女子便只剩下子若一人。
中秋夜时,在邴吉大人特意辟出的宽敞而洁净的牢房中,子若抱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轻轻的抚着他安然睡去的软嫩小脸,眼泪禁不住滑下面庞。她抱着婴儿跪倒在窗前,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低声泣道:
“娘娘,上天有好生之德,总算让阿芜找到了太子殿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滴血脉。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阿芜一定拼尽自己的性命,也要让小皇子安全无虞的健康长大。请娘娘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小皇子。”
苍天寂然不语,空中寂寥无声,唯有一轮圆月照耀大地,为人间洒上一片清亮的银光。如此月色佳节,本应人月两团圆,可偏偏今年的中秋夜……
阿芜想到往年中秋夜宫中热闹欢乐的场面,再看当下这般凄清孤绝的环境,不由得再度热泪盈眶。她吻了吻孩子圆圆的小脸,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仰头望着又大又亮的明月,原本混沌而茫然的思绪终于清明起来。
纵然人间还是有许多的阴谋诡计和杀戮,但她还是看到了散发着耀目光芒的美丽希望。她想要继续留下来,看看这个刚经历过一场血雨腥风的人间还会变成什么样子。而这个孩子,就是她留在人间最大的理由,也是她无法割舍与放下的牵挂。那不仅仅是对皇后娘娘的一个承诺,也是她对自己修炼生涯的反思——出世与入世,到底哪个才是对自己真正的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