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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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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大父也会离开。
他曾经是我倚仗的一座大山,又是我难以面对的故情,终究成为了我的敌人,却在这时让我的悲伤和缅怀无处宣泄。
秦侯丧,天子加仪,追封为穆公。
夷皋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认得我,还是问我:“阿母为什么哭?”
我为什么哭?
原来,我会哭。
匆忙之间,亲人也将离去,家,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家?
“夷皋,你要好好听赵师的话,阿父阿母要走了。”
夷皋哭着扯住我们的衣角:“不要走,你们为什么不要我!我不要做什么世子,阿姊呢?我要阿姊!”
苹姬过来围抱着她,轻声安慰着:“阿弟不要哭,阿父阿母马上就会回来,我们乖乖的好不好?”
夷皋听不进去一样:“我要阿父,我要阿母,我要阿父……”
阿欢停下来,转过头说:“阿郑,我们不去平陆了罢,就留在曲沃,陪着苹姬和夷皋,陪着你。就算去平陆,又能撑多久。不在孩子们身边,我反而更放心不下。”
我点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阿欢的愿望,如果我终究要失去他,为什么不让他开心地离开,放心地离开。
夷皋却仍然不知事一般,开心得蹦起来:“阿父阿母回来了,阿父阿母回来了!”
今年七月,和传来阿衍失踪的消息那天一样焦热,阿欢在塌上睡过去,再也没能醒过来。我仿佛等这一日等了许久,就好像很久以前就在期待他离开一样,终于不会再担忧阿欢什么时候会离开了。
他将永远是这个样子,被记入我的魂灵,刻在我的骨头上,不再更改。
他将永远陪伴我,在无知无觉的黑暗深处,在我们都感觉不到的地方,可以互相依靠,互相融化。
夷皋站在阿欢的灵前,仍然在哭泣。
我厉喝道:“不许哭!”
夷皋抽泣地反问:“阿母能哭,我为什么不能哭?”
“你是国君,夷皋,阿父有许多事情要你去做,你不能哭。”我正色。
夷皋还要哭闹,赵盾来到我身边,他躬身道:“夫人,请移步详谈。”
“先侯过世前,曾对我说,如果夷皋不能堪大任,可另立长君,公子庸尚存秦国,此时拥立公子庸,也好过夷皋被困在那个位置。“
“阿欢不曾告诉我——赵盾,赵宣子,你和秦国做了交易?!”我惊怒。
赵盾缓和回答:“夫人现在还认为,夷皋能够守住晋国吗?”
我更加惊疑,怒斥:“先夫视你为兄弟,予你执政大权,又将兵马和子女托付给你,你却在他身后另谋他主,你可对得起他!”
赵盾说:“先主病榻多时,他能看得清晋国面临的敌人有多么强劲吗?你一心只有夫君和子女,你看得见我们和秦国之间的争执已经你死我活了吗?”
“夷皋必须做晋国的君主。“我拂袖而出。
赵盾推举阿欢的庶兄公子庸,贾陀另推举阿欢的庶弟公子乐,两派高执不下。
我的夷皋会怎么样?
夷皋作为被大臣废黜的储君,要么,在被驱逐的路上遭遇意外,要么,还没被驱逐就会遭遇意外。他的竞争者,将不再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姊。
秦侯罃与我父一脉有隙,必不容我。郑室内乱,楚廷纷杂,都不是我们可以栖身的地方,夷皋将无处可去,
我先来到贾陀府上:“公子庸、公子乐皆长于秦,秦晋之间崤山死战,晋师的血洒在我晋人的土地上还没有干涸,现在却要迎奉长在秦国的公子,就是要拱手将崤山送给秦国。我与文嬴同为秦女,她在秦国长大而亲近秦国,我在楚国长大而亲近楚国,贾师难道还不明白拥立公子乐的忧患吗?”
我趁机追道:“先侯将公子夷皋托付给您,就是信任您可以将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君王,您有什么理由背叛先侯呢?”
贾陀道:“公子乐不能回来,那么公子庸也不能回来。”
我承诺:“那是自然,我会去亲自说服赵宣子。”
我抱着夷皋来到赵宅门前,却没有人愿意通传。
赵盾不来,我只能在众人前哭诉:“先夫做错了什么?信任你这样的兄弟,却连自己的子嗣都无法庇护。您作为晋国的执政大臣,先侯最信任的人,公子夷皋最信任的老师,选择这个时候背弃我们,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你吗?”
话音未落,赵盾抖着衣袖出现在庭前,笑着说:“我方才正在接待天使,表封公子夷皋为国君的敕表天子已经送来了,夫人可要随我一同去廷前?”
我待在原地,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公子夷皋还不具备一位君王应该有的才能,夫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护持他,还想要随先君而去吗?“赵盾反问。
夷皋抬头说:“阿母,你不能再离开我了,我答应你,当一个好主君,我答应您,好好听赵师和贾师的话。”
是阿欢啊,他串通了赵盾,用计谋又一次将我栓在了人世间。我连陪着他赴死,都是一种奢侈。
我漂泊的时候,他将我轻轻捧着,擦拭干净,放置在膝上,用臂膀环绕着,不再担忧和飘零。
他离去的时候,又将我残忍地留在一边,看着他的遗骸,他的故事,他的时代,渐渐沉入落日之后,不再见到一丝光线,不再鲜活。
我频频做梦。
一会儿梦见阿欢环抱着我,轻轻跟我说着什么,他捧着我的头,用令我心碎的声音呢喃着情话,醒来却全然不记得他究竟说了哪些话。
一会儿又是大父安静地看着我,我试图哭或者笑来引起他的回应,他只是安静立在那里,似笑非笑。
有时候又梦见了阿衍,她从马驹上飞身下来,冲进我怀里,有时候又嫌弃长矛不太顺手,有时候又觉得休憩的时间太短,没跟我腻一起多久又得去面临师父们的凶脸。
后来还梦到过很久没见到过的阿父阿母,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但那样的温柔,我永远不会记错,我不曾放在心上的,原来是我最渴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