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归暮雪时》俨然微客

4、4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而我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对那个穿白衣服的人笑。因为我记得我看见最后的一样东西就是他朝我笑。所以我要还他一个。
　　那个人看着我的笑，微微皱起眉头。我后来听他说，因为我高烧一个月，那样笑，像个傻瓜。后来，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我依稀记得我在很热很热的时候，一直都有一只清凉的手在我的额头上。细细的说些温柔的话。有时候，给我喂一些很苦很苦的药，我不怕吃很苦的药，但是那种药的味道真的很奇怪，我直想吐出去，总是被强迫灌进来。然后又有甜甜的糖塞进来，就像四月里面的米酒，满山的海棠开着，迎着霏霏春雨，溶溶天色。
　　我醒了之后，顺理成章、稀里糊涂的，我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说不清楚是我留下来报恩还是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一直都很留恋那双温柔冰凉的手。我醒来的时候，我就看见那个白衣服的人如同春花一样美丽的容颜。和他如同春水的眼睛。
　　他告诉我，他叫千秋。
　　我傻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叫秋千。他不回答，眉毛又皱了起来。我以为他生气了，没想到，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掐掐我的脉，摸摸我的额头就走了出去。
　　我呆呆的透过细竹篾子的窗口看到他负手迎着雨站在花圃里，心里说不出的失落。而他，依旧在雨中，映衬着霏霏细雨，却不沾衣。
　　我自己知道自己变得很奇怪。
　　我曾经的脑子很好用，反应很快，看过的书我不但过目不忘，而且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看到的虽然可以背下来，但是就不明白为什么，我原来的记事情很清楚。现在，想过去的什么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就像千秋挂在书房里面的水墨画。写意式的烟雨，迷迷蒙蒙。
　　我觉得自己变成傻子，和以前站在门口和狗打架的傻子一样。但是细细的想自己，其实也没有变得那么笨，至少我不会打架，尤其是和狗打架。我应该只属于脑子有一点点的不太好用。
　　千秋说是我发热了一个月的原因，但是就这个问题我不想问千秋，因为我怕他说我是脑子烧坏了。害怕那个人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淡淡的微笑，淡若在银色月光下泠泠的春水。一点点都不在乎。也害怕我真的是个傻子，我永远只能远远的看着他。
　　离他很近，但是咫尺天涯。

　　千秋长得很好看，比我的表哥好看，我大病一场之后好像没有那么恨表哥了，包括我的家人，我很少想到他们，我甚至很感激我的表哥，如果他不把我扫地出门，我也不会遇上千秋。我从来没见过比千秋更好看的人了，单从容貌上我就喜欢他。
　　我不记得该怎么样用那些美的不得了的词句来形容他。我有一次想夸他长得很美，刚开口说：“千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抱着脑袋想了好久，以前出口成章的东西，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也不生气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可笑道抱着脑袋。只是静静地微笑，看着我。
　　千秋就像我家里以前请给我的师父一样，样样事物他都会教我，他教我的我好像以前都学过，但是我居然全部都不记得了。只有从头一样样的学。在我当时的脑袋程度下，那显然是一个繁复浩荡的工程。千秋还是很有耐心的教我。
　　事实上，千秋他真的就是我的师父。只是我不愿意喊他是师父。他也无所谓我的态度。

　　他教我武功，我都记得全武功书上的东西，却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意思，每次都是千秋在树上找到睡着的我。最后我都醒在他的床上。然后我看着没有人的房间，空空荡荡的，碧纱窗。
　　我突然想起了一联旧句“细雨小寒绿生纱。”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么美丽的句子？我都想大笑了。可是又有些伤感。
　　床上架着书架，满阁的书架上面堆着满满的书。还带着春雨里，淡淡的花和竹子的味道。我知道千秋过来过，他给我盖的被子。我蒙起脸，偷偷地躲在被子里笑。
　　他教我弹琴，我看着长长的，带有繁复花饰的琴身，居然很害怕。
　　我惶惶的坐了下来。想着原来弹的琴一下子就把弦给拽断了。然后看着我满手都是殷红的颜色。我害怕的大叫。不记得为什么会害怕血。但是我有种深深的恐惧感。那些红色，殷红的颜色，仿佛是让我生死周围徘徊了一遭。
　　千秋吓得赶紧搂住了我，帮我涂药。他教我再也不要弹琴了。我只能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难过。
　　原来的我是会弹琴的。我依稀记得第一次，表哥带我逛窑子的时候，我冷笑的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女子，琴声如流水的从指下泻出，转身就走。因为我觉得她弹的不好听。留下的是脸色黑暗的老鸨。因为那个女子是城中最好的琴师。
　　表哥拉住我，低声教我给那个女子留个面子，表哥不停地帮那个女人，让我的心中冒火，我把那个女人推走，翻手就是一曲。金戈铁马，裂帛之声不绝，愁愁柔丝，如泣如诉。我洋洋得意的看着坐下的人惊艳的样子，只有表哥皱起了眉头。
　　我想起刘公子的事，那绝对不能只怪表哥，那时候，是我太任性了。自以为聪明而已。那时候，那么嚣张。飞扬跋扈，简直不像我。我若是有那时候的一半才华，我一定会节约起来，细水长流的。让千秋高兴，而不是总是觉得我麻烦。
　　琴是彻底不弹了。
　　千秋教我念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么简单的东西，我居然不记得。我模模糊糊的记得原来我会很多诗的。我知道，那些都是我小时候念过的不屑的而且熟知的，现在再背地时候居然都是一片空白，我呆呆的看着千秋，嘴无声的张合。千秋看着我皱眉头，最后叹了一口气。我猜他有点生气。
　　我学了好几个月，几乎什么都没有学会。
　　我真的很笨。
　　我越来越沮丧。
　　他最后改着教我写字画画，记得原来家里的夫子颓然叹道，汝之字颇有清意，却妩媚复杂，藏烟霞之韵。笔锋暗藏，珠玑暗落。我知道这不像是吉祥的评价，因为祖父听到之后气的脸发白，把那个夫子赶走了。但这说明我以前写的字还是可以评价的。而此刻的我连笔都拿不稳，笔杆颤颤悠悠的，“啪”的在雪白的宣纸上滴上墨汁，晕染开来。

　　千秋看着我，他的眉头越皱越深。最后他颓然叹息，背着药篓子出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原来的的夫子，他是前朝的名儒。我只记得他叹息的抚住他长长的胡子，摇摇头，眼中有着分明的可惜心痛。
　　我想止住眼泪，但是却没有办法。我的眼睛模糊，飞快的在纸上写着鬼画苻样的字。在写坏了厚厚一沓洁白无暇的雪宣之后，扔了笔坐在中庭里大哭。周围都是空寂的树。我干嚎到他傍晚采药回来，他一进院子就丢了药篓子，急急忙忙的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接着哭，不理他。
　　他结结巴巴的说一些别伤心对不起之类安慰的话。我不理他，但是心情有点点变好，原来他不是对什么都是无动于衷的。我在抽噎的时候依稀听见他叹了口气，颓然的靠着我坐下来，静静的等着我哭完。
　　我哭完了，他拿出手绢细细的给我擦眼泪，那方手绢上面绣着很美很美的花，还带着微微的香味。我傻乎乎都问他：“千秋你还会绣花啊？”他呆了一下，没有回答我得问题就带着我进屋，让我坐到竹榻子上面，柔声问我怎么了。
　　我泪眼婆娑同时抽噎的指着屋子里面说：“纸……全写坏了……”
　　千秋哭笑不得的看着乱糟糟的被我写坏的纸，说没关系。我小声的断断续续的说：“我……笨……”
　　他好像放心下来，才揉了揉我的头说我不笨，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学好的。
　　可是，我还是想哭。
　　我并不是因为我变笨了才哭。从前，我甚至厌恶我的记忆。
　　因为我有两个天大的秘密，有一个是曾经的，我给忘记了。
　　还有一个就是，现在，我喜欢上了千秋，我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很喜欢很喜欢他，和原来喜欢表哥是不一样的。我虽然笨，但是我知道两种喜欢的区别。以前只有表哥和我玩对我好，我怕这么好的表哥被别人抢了去。
　　可是千秋不一样，我想把我最好的东西全都送给他，只要他高兴，高兴了就可以对我笑。我就会很快乐。我只是人间的凡夫俗子，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仙人一样的他，即使我没有变笨。而且我现在变得这么笨，他看不到我很聪明很美丽的样子，我想如果他看见我原来的样子，他一定会喜欢我的。可是我现在的这个样子，他最多安慰我，而且会在心里偷偷笑我也说不定。
　　这让我很沮丧。
　　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上一个人，偏是在我笨的时候，我手足无措，没有主意。只想让他看见最美好的我。我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一定谈不上聪明漂亮。所以千秋一定不喜欢我。
　　我偷偷的羡慕原来的我，那时候，得尽万千宠爱，却从来都没有珍惜过。
　　而我现在想珍惜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