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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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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夏秉初端正地坐在茶馆中间,周围桌上全坐满了人,吵嚷声不断,长安城一天中最热闹的午后正刚刚开始。他斯斯文文地端着小杯子抿了一口,斜眼看看一旁的师兄,应慎言正抓着书卷看得认真,脸上挂着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摇头,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就是听不清在说什么。夏秉初扯扯他的胳膊,不太高兴地问:“师兄,这儿多吵,你要看书为什么不回家看?”
“就是要在这儿看才有用!你先别跟我说话,让我看完这段……”应慎言摆摆手,头还埋在书里没抬起来。夏秉初无聊地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拿过剩下的几本书来翻看。这卷的题目是用细细的篆文写着“浮生红尘”,开篇便是讲国都中的一个富贵之家,生有两个公子,长到十七八岁,两个公子都喜欢上了常来家里帮忙做工的一个绣花姑娘。这姑娘生有一双巧手,绣出的花样像活的一般,长相也十分娇俏可人。夏秉初看到这里心想,这肯定是要写两个公子如何讨姑娘欢心了,不知道她最后喜欢的会是哪一个呢。夏秉初又扯扯应慎言,“师兄,这篇故事最后是怎么样了?”
“哪个……”应慎言勉为其难地扫了一眼封面,“哦,这个啊,两个兄弟为了争夺一个女子而反目,闹得合家不得安宁。最后那个女子也难以自处,出家当尼姑去了。”
“……。”夏秉初愣着看了看他,默默地把书放下了。
怎么是这么个结局,真可惜了抄这卷书的人字写得还不错。
又挑了一本,题目也没细看,写的是一个青/楼/女/子,姿/容/美/艳,精通诸多才艺,可叹空有许多为她一掷千金的官/宦/富/商,却无一知音人相伴。她独坐绣楼自怜,随手写下几句诗,却不小心被风吹走了诗笺。这女子本也没有在意,不想第二天一早侍女送来一枝含苞的杏花,花上还系着一封短信,也写着几句诗,正是与她昨日之诗唱和的意思,女子大悦,便让侍女去请送信之人相见,原来是一位年轻俊秀的书生。夏秉初想,这个故事倒还不错,看来这女子终于找到相伴之人了。他又凑上去问应慎言:“师兄,这本最后怎么样了?”
“嗯?……哦,这个啊,一个青/楼/名/妓和书生相恋,拿出私藏的钱财助书生上京考试求取功名。书生考中了进士,做了官,却把帮助他的名/妓抛到脑后,与上司的女儿定了亲。那名/妓苦苦等待书生,不见他归来,最后相思抑郁成疾,一病死了。”
“……。”
“呃,一般讲青/楼/女/子的故事,都是挺悲惨的……你不愿看这种,换一本吧。”应慎言瞧着师弟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便抽了他手里的书,从另一堆里随手拿了一本塞给他。夏秉初恹恹地翻开,还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却一眼先看见一大段写男/女/情/事的文字,极为详细,香/艳/动人。身为大夫,夏秉初知晓阴阳之道为人之天性,看到这些原本也并不觉得特别难堪,可坐在到处人声吵嚷的茶馆里看,便立即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气呼呼地把书合了扔回桌子上,皱着眉头问应慎言:“师兄,你看的那本,讲的是什么?”
应慎言正好把手上的书看完,边笑着边抬起头来,“这个啊,这个没什么意思……哎,阿初,你怎么了?”
“为什么你买的书,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出家了,要么……就是满篇淫/秽/之语,”夏秉初两颊是有些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就没一个好看的啊?”
“怎么不好看?那本死了的就挺好看的,我跟你说,书商那里卖得最好的书,一种是情/爱/痴缠最后以悲剧结束的,一种就是你说的那什么淫/秽/之语了。”应慎言认认真真地跟师弟解释着,“虽然最后两情相悦共结连理的也很受欢迎,但果然还是写悲剧容易被人记住啊……”
“所以你写的都是悲剧加上淫/秽/之语?”夏秉初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淫/秽/之语还是不太好写,我正在练……哎,你别这个表情的,食色性也,你是大夫你还忌讳这个啊?”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夏秉初干脆一把拍在那本写青/楼/名/妓悲惨命运的书上,“师兄,你就不能不写啊?这种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看了不是让人伤心就是让人生气……”
“可是大家都喜欢看……”
“我就不喜欢!”
“阿初,”应慎言一手搭上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你在万花谷里呆了太长时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着急,慢慢学。”
“你少来了!还‘慢慢学’呢,你就是不想跟我回去!”
“我们是因为没有回去的路费……师兄我这不是正在写书赚钱嘛,不然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应慎言丝毫不回避,直指问题的重点,然后又加了一句,“而且医馆也没人来看病。”
两人在自家荒宅的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外面门上挂了“医馆”的幡子,夏秉初就算开了张。但是七八天过去了,除了到客栈看过两次唐清之外,一个病人也没上门来过。夏秉初沮丧地撇撇嘴,“那是因为住的地方太偏,都没什么人……”
“所以啊,你多出来逛逛,说不定能遇上几个突发急症的人,你要是几针下去给他治好了,大家就都信你,多偏远也会去找你看病了!”
“你说的容易——”夏秉初正待反驳应慎言的话,突然视野里掠过去一片明黄的身影,然后就听见有人兴高采烈地喊道:“夏大夫!夏大夫!”
茶馆里人虽多,那人的嗓门倒也不小。夏秉初忙站起身来招手,叶云涛已经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咧嘴一笑,客客气气地向应慎言道:“应先生好!”
应慎言照例摆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缓慢地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但是夏秉初发现,乱摆了一桌子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走了。
叶云涛问候了几句,又说起唐清的情况,“小唐好的可快了,现在下地走路都没问题。夏大夫你太厉害了!哎你的医馆到底开在城外哪里了啊,我叫客栈里的人生了病都去找你看!”
夏秉初一听这个可高兴了,忙拉着叶云涛跟他详细讲了地方。应慎言还是一句话没说,开始慢慢喝茶,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看见卖书的书商又来了,背了一箱子书卷,正在靠门口的桌子上一本一本摊开。
“哎哎哎老板!”叶云涛眼尖也看见了,隔着好几张桌子便喊:“有新书吗?”
“有的有的!公子来挑几本?”书商眉开眼笑地回道。
“有‘紫芍药’姑娘写的吗?”
“呃,这个倒没有……不过我这儿还有——”
“啊……那算了,我还有事,下次吧!夏大夫,我走了,你有空再去看一下小唐吧!”
叶云涛走得跟他来的时候一样急,转眼人就从茶馆里跑出去了。夏秉初回身瞪了师兄一眼,应慎言终于撑不住伏在桌上“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夏秉初推他一把,“你故意的!”
“没错,就是故意的啊。”
他笑够了抬头眨眨眼睛,装着一派天真无辜的表情。“你看,这小哥不就是喜欢看‘紫芍药’姑——娘写的故事吗?”
夏秉初看着那张讨打的笑脸,心想,简直懒得理他。
在茶馆里消磨了大半个下午,也并没遇上有人突发急症的状况。天色向晚,师兄弟两人回到自家的荒宅,夏秉初随便做了些晚饭与师兄一起吃了。应慎言在屋子里点起蜡烛,研好墨便趴在书案上开始写另一本大作。师弟在他身边转了几圈,见根本引不起他的注意,也干脆放弃了,自己在师兄身边坐下来看书。月光渐明,天气也有些凉了,夏秉初看了看应慎言还满心都在纸笔上,身子动都不动一下,也知道是不用跟他说话了。他站起来准备去烧点热茶,走到门口突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梆梆”声。四周寂静,这声音听起来便特别响,直让人心头一惊。夏秉初在门口顿了一下,喃喃说了句:“这时候,怎么还有人敲门呢?”
他抬脚就要出去,敲门声也正好又响起来,这次却比第一声轻了不少。夏秉初刚迈开步子,身后有人拉住他,“你等一下,我去开。”
应慎言神情严肃,一步跨出了屋子,夏秉初跟在他后面。那扇木门大概也是年岁太久,敲起来正是一种闷闷的响声。外面的月亮很好,应慎言把门稍稍打开一道缝隙,一束白亮亮的光就照在眼前,衬得门外的人脸色越发地惨白,真有点吓人。夏秉初被师兄挡着看不到,便凑上来把木门又拉开了一点,“谁啊?”
“呃,夏大夫……”
门外靠墙站着的,是一身明黄的衣服上染了血迹,还惨白着脸色的叶云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