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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安臣问的童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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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自家弟弟兴致高昂,马上就要滔滔不绝讲述动物的故事,安君行先下口为强:“臣问,你忘了猴子的事?”
初习木甲术和机关术,八岁的安臣问频频捕捉动物,获得了几只猴子。这种野猴非常精灵,较少落网。那时候,安臣问对这些猴子怀有极大的兴趣,每天出去吃饭、睡觉,都与那些猴子呆在一起。
有一天,安臣问从猴室中出来,默然不语,心情沉重。
安君行很担心,问他怎么了。
臣问带着满脸的抓痕、满眼血丝,说出了一句令安君行至今任然惊诧不已的话。
他哑着嗓子说:“大哥,人是猴子变的。”
听到这句话,安君行很生气:“我和你都是娘亲生的。虽说她生下你没多久就去世了,但她在天之灵一定时时保佑你,你怎能说自己是猴子变的呢?”
安臣问默然。在与猴子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它们与人类太像了,连掌心中这种据说是命运的掌纹,它们一样具备。那时候,安臣问认为——人是猴子变的,或者说,每个人刚刚生下来,都是一只猴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了人;有些猴子变人成功了,于是它们与人类为群,生活在了一起;另一些猴子变人失败了,只能回归山林,终身以猴子的模样存活。
由此安臣问又想到,也许人并不会死——所谓的死,不过是泯然人世间,走出了众人的视线。身为人类的期限到了,又重新变回了猴子,以另一种姿态活着,即便亲子相见,也不能相认,不会再问候,因为在人类的眼里,人猿相揖别。
族中有个婶子生了崽,安臣问偷偷溜进产房,揭开了襁褓——那孩子一身的毛,不是猴子又是什么?一个月后,这婶子出了月子,安臣问又去看那孩子——毛已经褪没了,光溜溜的,胖乎乎的,撒尿的时候安臣问发现它尾骨处有青紫色的斑点,安臣问有些后悔前几天没看它是否还长着尾巴。
验证了出生,接下来要验证的,便是死亡。
安家庄是大家族,除去外出经商、做官的,大家都居住在一处,凡事有个照应。安臣问耐心等了许久,族中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爷终于过世了。
老太爷活了九十八岁,是个喜丧,蒙灵台的布是红色滚金丝。在停灵处,安臣问趴在蒙着红布的灵台下躲了许久。直至夜深,守灵人打瞌睡了,安臣问才溜出来,揭开蒙在老太爷身上的布、面上的黄纸,仔细检查起来。
好奇心永远大过恐惧之心,早在安臣问在三、四岁时,听过鬼狐险怪的故事后,就带着家中的小黑狗,在荒僻的后山松树下埋伏着等狐狸精来搭讪;他在初练毛笔字的时候,拎着一桶金漆,半夜给义庄中那些年代久远、油漆脱落、只剩下几道划痕的墓碑补上油漆。
安臣问发现,老太爷身上的毛,并没有长得特别长。安臣问又生一念,既然生与死是一个相反的过程,若出生是褪掉毛发,褪掉尾巴,那么死亡,便是将这些曾经丢弃的东西,重新找回来。
于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扒下了老太爷的裤子,那三层寿衣,脱起来怪费劲。
——这正是他兄弟二人,不容于本族的原因。
被守灵人发现之后,安臣问还惋惜地不肯走,老太爷的屁股干瘪嶙峋,骨头凸出,似是尾骨要破肉而出的迹象。再等等就能看到尾巴了。
安君行、安臣问两兄弟的父亲,在生前留下了大量的田地、山庄;兄弟二人一直被叔公照顾。发生了这样的事,叔公在老太爷灵前捶胸顿足,以头抢地,要以死谢罪——十二岁的安君行知道这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便带着弟弟、老仆,来到白夜郡,开始了新生活。
安臣问并不是一个会吸取教训的人。在他的眼里,似乎只有将来,从不留恋过去。起初离开熟悉的故乡,着实让他难过了一阵子;但白夜郡与故土相较,人情相若,风物不同——在他欣然接受这一切后,便对故乡没有了半分思念,故乡的山水从未入梦。倒是那些起初愤怒不已、逼走他们兄弟的亲戚,非常想念二人,时常来信让他们回去看看,对老祖宗的不敬也揭过不提。
可是安臣问却从来没有回去过。在他两岁时,外出经商的父母船遇大风浪,葬身海外,徒留两座衣冠冢;祖母思子成疾,不久去世。而后,祖父匆匆嫁掉了才十四岁的小姑姑,逍遥遨游,云深不知归处。后来族中收到来信,祖父已续弦,迎娶少艾,并给他们添了个小叔叔。——这些亲故,安君行时常念叨起,可安臣问却从不过问。
亲戚们哀叹,这孩子太记仇——可事实上,安臣问只是又疯狂地迷恋上了他物,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的情绪感受。曾经何处有篝火狐鸣的传说,何处就有他的身影;无数次的探究失望后,他逐渐告别鬼狐仙怪的童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宇宙星辰,山河表里,水月潮汐,草木花石,鱼虫鸟兽……他在十三岁的时候,捣鼓出一种攻城利器,杀伤力异常残酷,简直该受到天谴。
他与万物有情,唯独不屑人类。名满大洛的张独聿一行人要与他结交,多次下帖,他从未回应。后来,张独聿拿出大杀器——他张家一处网罗天下珍禽异兽的万兽山庄,看过的人都说,皇家的动物园也不过如此。
安臣问终于出现在张独聿的面前。
张独聿第一次见到安臣问的时候,愣在了那里。他从未想过,那个天赋异禀的狂人,竟是还未长大的少年,如一幅月落九天图,面容静美和煦。
张独聿倜傥风流,博学多识,放荡不羁,这些属性在安臣问之前所遇上的人身上从未出现过。很快,安臣问就被张独聿所吸引。诗词歌赋酒,妖童艳婢茶,这是张独聿的生活主题,安臣问随性随喜,一一笑纳,不索不拒,不迎不避。
安臣问与这群人狂歌痛饮,相随多年,直到众人上京赶考,他一人被留下。那时候,人人都可以做的事,唯独他不许做。这样的苦恨烦闷,曾让他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
遇上不同的人,人生会焕发出不同的色泽,如同遇上张独聿一样,安臣问此刻明确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人生,在发生着第三次改天换地的遽变。
这个和尚,因着救了自己一命,大哥便将他生生拽入了自己的生命轨迹之中。烦不过,躲不掉,偶尔观察,却也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