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鲷鱼 ...
-
京师。云涯客栈。
男子侧身而坐，目光望向前处出神，竟然连小二的呼门声都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的看着水缸中的鱼儿。那水缸中的鱼儿游得自在，并不像是什么名贵鱼种，倒像极了水塘中的鱼儿，再看那男子，一席红衣，五指修长，回眸凝睇间竟似一女子。
过了片刻，男子理了理衣袂，快步走进屏后，一柱香的功夫，再度出来的男子竟变了样子，身着粗衣，手执斧头，只是那五指，依旧修长。
就这样，他从琴圣阿单转变成了村夫阿单。
阿单每日的工作就是到山中砍柴，然后将柴火卖到各个酒家。日落，阿单回到客栈，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珠，换上红衣，从墙角的木盒中，取出了一把古琴，那古琴仍旧平凡，甚至有些许破旧。
阿单先是拨了几下琴弦，而后指如疾风，竟是奏了一曲《暴雨哭灵》。琴声清越，响振林木，敢问，世间除了举世闻名的绿绮琴，还有何琴能鸣出如此乐章！
曲毕，阿单一手按着琴弦，一手捂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半踣着，鱼缸中的鱼儿似乎是受了琴声的刺激，变得欢快了许多，阿单叹了口气，向窗外看去，街上的人烟并未散去。自己虽为他人景仰，亦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与戈壁中的一粒小沙有何区别哪？
京师。紫禁城内。
“庸医，庸医一群。爱妃不过是昏睡了过去，你们竟一个个束手无策，朕养你们何用?倒不如一个个告老还乡来得干脆。”那自称是朕的人一边摔打着房内的物件，一边冲那群跪倒在地上的人怒斥。
良久，跪在后排的一人小声道：“殿下暂且息怒，微臣有一妙计方可一试。看娘娘病情，肉身不腐而却无脉息，倘必是被那妖邪之术摄取了一定魂魄，但闻那琴圣叶一单琴艺高超，又持有上古宝琴绿绮琴，臣曾听闻他于南疆，因奏一曲失传哀歌《白马词》，使得那昏死三旬之人复生，皇上大可将其请入宫中，让其再奏一曲。”
那龙袍男子煞白的脸色渐渐泛出了血色，转身拂袖：“传朕旨意，诏告天下，寻叶氏琴圣。”
东市。刑场。
这已经是第七个因冒充琴圣而被腰斩的人了，看着那蓬头垢发的男子面上痛苦的表情，阿单不禁打了个寒战，当真是逃不掉了吗？
入夜，阿单辗转反侧，许多陈年旧事如潮水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少，那个粉嘟嘟的女孩拽着他的衣脚，轻声唤：“叶子，叶子，叶子哥哥。”声音娇软，挥之不去。那时，无父无母的他被师父收养，并随着师父修习音律。阿单还有个叫做甄堇的师妹，小他两岁。那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情愫很自然的产生，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碧海青天，至死靡它。
阿单，是个寡言人，他以为一切，师父已经默许，一切都将理所应当的被成全。直到师妹披着红嫁衣，登上宝马雕车在锣鼓喧阗中离去，他低着头，没有鼓起勇气向师父表明心迹。或许他是个懦弱的男人。
次日，只见一红衣男子，背负古琴，单膝而跪。
皇宫。玉簌阁内。
“先生琴艺非凡，朕早有耳闻，想我那甄妃昏死数日，望先生能弹奏一曲，甄妃通晓音律，惟恐有您能以琴音唤起爱妃。”
“叶某劣拙，浪得虚名，殿下严重，不过叶某顶会尽力，以报龙恩。”
“敢问先生何时抚琴？”
“即刻便可动身。”
————
忘记转过了几处弯，终于，来到了甄妃榻前。他又见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近在咫尺。师父说，只有入宫她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有入宫她多病的身子才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只有她入宫才有机会完成师父百姓安抚的心愿。而今，她是否幸福？
阿单盘膝而坐，解下背负古琴。弹指拈花的瞬间，竟已迸出了几道音符。他奏的，正是《阳关三叠》，在场的文武百官，无不为之惊讶，那抚琴的男子虽非美男子，但肌肤白皙结实，顾盼生姿，能将一把破旧的古琴弹得如泣如诉，婉转多情，仿佛那琴被赋予了生命，每根琴弦，都如一腔幽肠，一一从他消瘦的指尖流下。“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会闻？”
而此时的甄堇全身犹如刀绞。是他来了，她知道是他来了，琤琤琮琮的琴音在耳畔萦绕，眼前是数不尽的高山流水，壑云谷烟。心在纠结，正如当时被使者接走，登上他人的花轿时的心情。她本可以拒婚，然后和师兄浪迹天涯，而当她向师父禀明自己对师兄的心意以及誓死不嫁的决心时，师父并没有生气，反是长叹了口气，后来，她挣扎了好久，渐渐明白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了轰轰烈烈的恋爱一场，并和相爱之人私守终生。人生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太多的债需要还。师父的养育之情，他人的帮助之情。或许这些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师兄是否怨她抛下他入宫，师兄是否以为她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低俗女人。师兄不明白，她不过想帮师父完成造福苍生的愿望。
有晶莹清澈的泪滴自甄堇的眼角滑下。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确定，阿单就是货真价实的琴圣，虽则那甄妃并无好转。
“琴圣来了，曲子也奏了，却为何不见甄妃好转？”龙炮男子满脸扭曲，“把那提建议的人拉出去，斩了！”
那人倒霉人惊呼饶命。“殿下且慢。”众人闻声望去，只间阿单跪在门外。“草民有办法医好甄妃，殿下莫要伤人性命。明日未时，草民定会挟着药引，准时入宫。”
龙袍男子点点头：“那便在信你一次，若不成功，便将你们二人就地处斩。”
京师。云涯客栈。
阿单怀里抱着鱼缸，眼角隐约有泪痕。
“红鲷，你们伴我多年，而今，我只得以你们的性命去完成师父的遗愿。我叶某苦修音律，而今想想，至今不仅连知音都寻不到，又丢掉了今生最爱之人，我这一生何意义？但若是能多救些性命，了了师父的遗愿，倒也不枉此生了。”
蜡烛燃尽，黑暗很快袭来。次日，阿单很早起身。
皇宫。正殿。
“殿下，药以送到，请召宫医。叶某传其制药之法。”
一刻钟后，刘太医匆匆应了召，行了礼。
“刘大人可识得这鱼？”阿单指着身旁的鱼缸。那刘大人凑近了鱼缸，观察片刻，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索性蹲了下来，仔细研究。过了片刻，面露喜色：“这鱼看似普通，但仔细一瞧，通体红色，且布有微小的蓝斑。莫不是，莫不是那红海的红鲷鱼？”
“大人果然是见识非凡，那可知这鱼有何功效？”
“此乃神鱼，医百病！”
在龙椅上那男子一惊，道：“此鱼当真这般神奇？既然如此，速去制药，医那甄妃。”
“殿下默急，若能答应叶某三个请求，我便马上告诉他们制药之法。”
“不管什么要求，寡人定会办到。”
“文武百官皆在，想殿下定会遵守诺言。一：废酷刑，诸如炮烙、腰斩、凌迟、割喉等一律废除。二：减徭役，赦令全国各郡，减免赋税，滇、邹等贫窭小县免税三年。三：戒修缮，十年之内不得劳民集资修建宫殿。只此三条，殿下若能答应，叶某保证五日之内，甄妃定会好转，否则叶某任殿下处置。”
“准！准！全准了！”
五日之后。
甄妃也好了，诺言也守了，阿单也消失了。
有人传言，琴圣已经被皇上杀了，有人传言，琴圣隐居山林，苦修音律去了，还有人传言，琴圣寻了个普通女子，过上普通百姓的日子。日后，江湖上常流传关于琴圣的轶闻，不管阿单是死是活，他都已是存在人们心中了罢。
莫道此曲为红颜，一宵酒短叹苍生。
不知多年后，是否还会有人忆起，那日大殿上，正气凛然的红衣男子。
后记
暖风中带着初春的气息，像是他的手在轻抚。甄堇躺在花丛中，他离开了，没有再回来，只留给了她一封书信，熟悉的字迹，淡淡的墨香夹杂着海棠花的气息，他说，堇儿，我完成了。我不后悔，你呢？那日你被皇上的使者接走，我连留你的勇气都没有，莫要怪我。
甄堇苦笑，她想起儿时，师父拉着他们的手，穿梭在林间，师父的声音像鸟语一样悦耳，他说，他这辈子无能，不能入朝为官造福百姓。他这一生最希望的是能为天下苍生作些好事。谁知，师父的一句话，使他们放弃了儿女私情，错过了彼此，并在以后的人生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对彼此的愧疚中。
她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最后还是师兄办到了。自己后悔吗？甄堇不知道。但想到百姓安居乐业的笑靥，看到池子里曾经师兄赠予的红色鱼儿，她只觉得幸福。
“红鲷鱼，又名曰加吉。通体呈赤，布有蓝斑，游于红海，喜音律，其肉多嫩，可作药引，医百病，其多群而居，中壮者为雄，只居其一，余为雌者。”
————《四海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鲷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