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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梅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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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墨即泱挑了灯为六皇子的熏炉子加香料。他常这样干,一丁点亮光是弄不醒六皇子的,要是摸黑地寻炉子,有点什么声响那可得把主子吵醒。
“墨即泱啊?”床上传来六皇子的声音。
“是。”墨即泱心里一骇勉勉强强地应了声,听语气主子是没睡着的,可不怨他。
“咳咳,恩,今天的事我已听说了。你很讨四哥喜欢啊。四哥说你和他说了好些话,还想到他宫里去呢!说是打从进宫起就跟错主子了”六皇子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说到他四哥他还是有点谨慎,也是想让墨即泱听得清楚。六皇子的开门见山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否是专为等墨即泱而醒着。
墨即泱猛地抬起头来,却只是一大片黑暗,一点火光晃着,谁也照不见,六皇子也好四皇子也罢。
“诶,要真是四哥喜欢你,我有什么可说的。就是四哥要换你过去,我也是要放人的。”六皇子叹了口气,又续道,“只是我四哥这人就好的就是那口,你自己也爱惜自己些。”有人说话不是为了让谁听,当然有谁听信了最好。
“四皇子他……”墨即泱觉得“那口”这一说法很诡异。他现在有些懵,却强镇着要弄清原委。六皇子的话让他有点疲惫,仿佛作了人家玩物后的兴趣索然,末了还可说句“原来如此”。四皇子可以拂袖而走,他便可怀猜疑之心。不过一个人要不是自己掉泥淖里了,也不会要挣扎着爬起来。
“男色。你太单纯了,这宫里乱七八糟的事你懂不了。我听二哥说四哥打小就有这癖好,在外面养了好多脏东西呢!”六皇子的声音放得很小很小,细不可闻。
“脏东西?”墨即泱想只怕你也快把我当脏东西了。
“就是像他身边的小绰那样的。”六皇子答道。
“哦,多谢六皇子提点。”墨即泱一时有了些愤闷,再不想听“关照”的话,“铛琅”一声盖上了炉盖,径自走了。他不懂这些人是怎么了,四皇子也好六皇子也罢,揪着他说这些事,真正是无聊了。原本和四皇子亲密的感觉全没了,他不信任施明勒这个人,也不管他说了什么或是没说,总感到那天是被玩弄了,着了道,而现在也不在一处了,自然醒了,就从道上下来了。当然他也不会去信任六皇子,他对这主子是无甚感情的,算作没缘吧。
六皇子丝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望着熏炉子长长舒了口气。
“小七,去看烟花啊!”
“不了,我要等四哥。”
“小七,你真蠢!”
“哼,我告诉四哥去!”
“小七,我们……”
“回六皇子,主子和四皇子出去了。”
幼时见到一个小孩穿着鹅黄衫子,拖着长长的袖子在泽政殿门前呆呆地站着,还喃喃念道:“妈妈,我要妈妈……”挺招人怜见的一个小孩儿啊!
可不知怎么的,这小孩儿总也向着那个人,一去不回了。
梅花开了已是十多天后的事了。墨即泱还是很清闲,而那次的一点小事也没让他受到特殊待遇,主子对他还是不温不火的。只是有时六皇子会说:“你要耐得住,我四哥说不定把你给忘了,他乐子多着呢!”墨即泱嘴上应答着,心里只是冷笑,他想这六皇子或许才是有鬼的那个。后来他在泽政殿见到过四皇子几回,都是那一丝不苟的模样,全不好笑语。其他皇子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这六皇子也不例外。他身旁跟着的大约是七皇子,也是好模样,可惜太柔弱,不比四皇子来得有韧性。而六皇子嘴里的“脏东西”小绰不过是四皇子的贴身内侍,穿着绛色衫子,一脸冰霜,有人传他是甘公公的关门弟子,是修了仙术的人,这也都是没什么相干的。
墨即泱的信任并没有倒向四皇子,像天平的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梅是很美的,他承认了。
在六皇子仍然傻了八叽(墨私下语)去找七皇子玩的无数空闲午后,墨即泱有幸见到了四皇子心心念念的梅花。那是很有风致的花,像血一样,妖艳异常。一簇簇血色鲜艳地凝在干冷的空气里,倒是挺有骨气的模样,只是墨即泱无端地觉得这花的命格不好:太有骨气太妖艳都不是啥好事,偏生这花都占了。宫里这会儿忙着搭炉子烤肉,赏梅的少之又少。况且宫里有贵人嫌梅花命格轻,讨厌得紧。
没人爱也是好事。墨即泱想。
没人爱乐得清闲。他从小就娘一个人爱着,自问还成长得不错。娘说哪里要那么多人宠着,会折寿的。他想也是这理,贵人们都有点短命征兆,可能就是折太多寿了。
梅越是受冷落越是有风品,也不枉了某人的一场喜欢。
说到某人,也不见他来看梅花。那都是谎话么?
“不是腊梅,就是梅花。红色的,那种红,恩,很病态很凶残,就像有人流的血一样鲜艳。那是种生病的花啊,可是很让人入迷。”那个人这样说过,说得很淡也有点揪心。要是一个人连喜欢什么也要装一下,还用这种调调,那也太短命了。墨即泱想着有些好笑。
“哟,您这是上哪儿呀,李太医?您输我的那坠子要啥时兑现啊?”
“你就别堵我了。四殿下都见血了,我还不得过去呀!”
“又是咳嗽啊,那可得快去。皇后就这一根苗啦。”
“可不是,诶,回见啊!”
“诶,好,您忙!……回见,看四殿下好了你还怎么躲!”
原来,原来这施明勒还真就这么短命。
墨即泱突然有点负罪,似乎自己还真咒了这四皇子。
回到六皇子处,见六皇子早回来了,正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点心。“四哥昨天吐血了,真恐怖!”六皇子没了他四哥的妨碍,和七皇子大约是玩得很尽性。也许,七皇子根本是赶过去见他四哥了,六皇子单纯开心某人吐血。墨即泱觉得他主子不是一点半点的呆气。
“我,我今儿听太医在说咳过了,见了血是有的。吃点药就好了。”他说得挺不服气。
“你是不知道,我四哥一发病就要折腾上几个月。天热了或许能好。”六皇子也没听出他的意思,自顾自地说着。
几个月?那不是梅花都不见了?
他不是说他很想看梅花么?
这似乎是真心话。
在病中受折磨又看不见梅花,一定很痛苦吧?
那,那,那……要不我摘一枝给他看看?
恩,就这么办!
少年人“流利”地思考着,矜持了很久才绕到点子上,就是想让四皇子见到这梅花。所幸他的每一个说词都很合理,一点一点把真实想法掩盖起来。谁也不难堪。
他更想不到,多年以后自己竟记不得这梅花,另外一个人却还记着。然而当他想在宫中栽满梅花时,谁也不记得了。少年时的事,是不是老了都要忘呢?
向花匠要一枝梅花并非难事,这全赖宫里的风雅习气。有的主子嫌单吃烤肉太煞风景,就要求在烤肉架上装点上梅枝,美曰其名应时之景,雅观天成。其实吃肉便是吃肉,再雅再贵也是不能大嚼梅花的。但那用做装饰的梅枝的确别致,要费众花匠不少心思,将绞下来的废料送予宫人也是常有的。
墨即泱还算是拣了几枝新鲜的,心里挺满意。他认为这些被绞下来的梅枝没能被拿去装点烤肉是大大的福气,而能让喜欢梅的人看到,就更是造化了。
而瞧着墨即泱离去的背影,一个花匠笑道:“这小哥准是拿给他相好的献宝去了!”
说不上给相好献宝,他也压根不懂这个,可墨即泱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路小跑到了四皇子的别苑。
别苑是四皇子平日里休闲的去处,这会儿病了,也到这边来养着。墨即泱到门口就给拦了,拦他的正是那个小绰。
“六皇子那边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近看小绰,原来这宫人比他家殿下还上眼,只是没啥表清,跟一玉雕似的。
“我是专门过来的,想找四殿下。”墨即泱不知对方是在赶他,只当是在问他,因而答道。
“何事。”小绰大可以轰走墨即泱了事,下人要求见主子是痴想,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小绰倒是明白施明勒的脾气,清楚他对墨即泱是另眼相待,就是不知有没有到青眼相加的地步。
“送,送梅花。”墨即泱双手把几枝梅递了出来。他被问到何事,竟说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一句送梅花就结了。这是十之有九都会被轰的,要是能长扯一点什么“你家主子吩咐小的等有梅花了,摘来瞧瞧”那还靠谱。
十之有九终归只有九。大约是这几枝没上肉架的梅花着实鲜艳可爱,又或者是小绰动了另外的心思,墨即泱被放进了别苑。
小绰领着他来到别苑中央一座三重高的小楼前。“你就拿着花站在这里,我上楼请示主子。我想他会看一下的。”
“可是……”墨即泱对于这种安排有点迟疑。
“主子正病着,难道要你从外面带污浊的空气进去吗?要是殿下真要看,会在三楼的正窗看的。”小绰说着指了指小楼高处正对着这面的一扇大窗。
“哦。”墨即泱抬头仰望着窗户,只好应允。自己能进来已是越矩了,想要进楼就是给脸不要脸了。他木讷地望着小绰进楼的身影想。不过那窗子是够大的,恩,就是离地远了点。
“你出去得也太久了。”四皇子裹着薄衾,赤着脚站在楼梯口。屋里的炭盆子里是烧得很旺的,可他的脸色就如同冻了似的微微发青。他声音发着颤,欢喜而埋怨,就像一个被关了黑屋子的小孩儿在关了好几天后被放出一样。
“是奴才失职了。”小绰说着走过去扶住四皇子的肩,让他慢慢回到榻上。
“是为什么事?”四皇子懒散地耷拉着头,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些脸,更是衬得那张脸白里透青,远远看着还有些骇人。他的衣袍高高撩起,露出两段纤长的腿,随意地曲着,和那些华美繁复的锦衾罗绫纠缠着,仿佛两条白地花斑的毒蛇。
小绰是深知着施明勒的性子的,知他尤其怕害病。一旦他患了病就会精神紧张而脆弱、士气颓废,并对身边的亲信产生强烈依赖。这或许是他母亲自他懂事以来就卧床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给他留下的阴影,亦或是施明勒太要强,对于自身害病这种不可逆因素无法接受。而这个时候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四皇子见不得任何人,连他父皇也一样。
“现在都不咳了,看来太医的药是可用的。”小绰转身去拨炭盆。
“我是问你这么久干什么去了。你以为我身子弱了,就了以唬弄过去么?”四皇子见小绰不答,便挣扎着坐起来,口气也硬了许多。
“是见到六皇子那边的人了。”小绰添了些炭,顿了一下说道。他本来打算将那个小孩就这样忘在小楼之下,可还是向他主子说起了。小绰比任何人都希望四皇子能过得开心,也就比任何人都慎重对待那些能让四皇子开心的人和事。
“是那个叫墨即泱的小孩儿?他好么?”四皇子听了悠悠问道。可见他是没有忘却的。
“主子您要是想知道,大可亲自去窗楼瞧瞧。”
四皇子闻言并不作声,仍是在榻上蜷着。可过一小会儿后,突然开始梳整凌乱的头发,将松垮的衣襟拉高,缓缓向窗户走去……
“殿下……”
墨即泱站在空旷的前院中,双手将梅花往窗户的方向高高举起。他想这样等到四皇子出来,他更看得清些。可他等啊等的,手臂都酸麻了,举着梅花有点抖。而他面前的小楼是很安静且淡定的,那扇窗也没有出现他识得的面容。一个人这样等着,是很冷的,又多了些莫名的羞愧。
“你举着梅花在干嘛?”声音已不再清净,充满虚弱感与病态的乏惫。
四皇子站在窗边,正盯着他。
“四、四殿下!我、我……您看得见我举的梅花么?”墨即泱先是很欢喜的,可见到四皇子一脸病容,又有点愁,最后想了想,还是得先问问他能不能看见这梅花。
施明勒眯了眯眼,轻声对身后的小绰道:“小绰,还请你解释一下。”
“看得见,这是御花园的。我屋里也有。”他如实答着,却对墨即泱的行为摸不着头脑。
“哦,我、我是想来谢谢您。我见到梅花了,是真的很美。”墨即泱的手慢慢放下来,嘴上还溜着走,心里还是已经失落了。四皇子想看梅花,还怕见不着?我怎么会以为四皇子是和我一样的人。墨即泱心里咕哝着,觉得自己干了进宫以来最蠢的事。
“是么?人看到花心情会好些……我想我的病也是这样。”四皇子歪歪头,勾起一抹很淡的笑。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墨即泱的初衷,至于为何会笑,那是他的心情真的好了些。自己满屋的梅花原来还及不上楼下的孩子手里的那几枝。
他这样算是关心我?
还是想攀附我?
“这个小孩从我上楼开始举着花等主子,一直到刚才。”这是小绰的解释。
墨即泱听不出四皇子的安慰之语,只是说到病愈便说:“病是很快就能好的。殿下有神灵庇佑着。”
“呵呵,谢谢。你快回去吧,”说着,四皇子示意小绰下楼,“那些梅花我叫小绰来拿。”施明勒到底是谨慎的,他不想让他六弟的人在自己苑中呆太久。这也是为了不叫他六弟难堪,同时也算是保护楼下这个“送花人”。
小绰下了楼,从还是有点落寞的墨即泱手中接过梅花。“四皇子收了你的梅花,说明他是瞧得上你摘的,并且也作感谢了。你还哭着脸做什么!”他忍不住要点拨一下,故意加重那句“你摘的”。小绰永远向着四皇子一人,不论自己有什么样的担心,只要四皇子是看重的,那么他也会好好相待。而他也的确感慨于墨即泱纯而直的心肠,一个聪明的小孩儿,还未受到宫廷的污染与扭曲,是很不易的,可见这孩子有笃定坚韧的个性,也许真的可以守护施明勒。毕竟,他自己是不能在这里留一辈子,人啊,就是容易四处欠着什么,又两难还清。
墨即泱只哦了一声便跑掉了,说不定是害羞了。少年人嘛,什么样的别扭都有。
待小绰上楼,才见到四皇子一头栽进棉被中,抽泣似地颤抖着。
“殿下、殿……”小绰喊了几声,便住了口。
四皇子哭了,很伤心很伤心地哭了。不知是何故,还是说原因已不必说了。
所幸,这是小绰最后一次见到如此悲伤的四皇子。
梅花被风干了,放进一只空箱子里。四皇子亲自上的锁。
寒冷的季节会过去,当你热爱着现实,就得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