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如歌 ...


  •   管家乔万尼在花园里来回地走了两圈,用老年人所特有的忧虑眼光打量着属于帕尔卡家的一草一木。他仔细检查过了院墙和门窗,这是他每天都要重复的日常工作。别馆周围环境幽静,灌木葳蕤,大树遮天蔽日。并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看起来让人愉快,但也颇容易觉得寂寞,毕竟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它已经闲置过很多年。
      这是乡间的别馆,离米兰很远,离那些喧嚣浮华的厅堂和沙龙也很远。乔万尼初来时有些担心自家小姐会不会感到不适,但看到她轻松自如的神色,他的顾忌多少打消了一些。事实上,他后来才渐渐意识到,其实反而是艾琳娜在安抚着他们。每天里,只要听得见她在屋里轻盈地走来走去,他的心情就会不由变得明快而坦然。在老人眼里,她就好像李尔王那个被贬斥的小女儿,皎洁、正直却不受宠爱,也许等待着一个慧眼识珠的人和一次远嫁。但他竭力屏除这念头,那是莎翁笔下的悲剧,他向上帝祈祷无论如何绝不要应验在她身上。
      若是有一天老爷回心转意,他们没准还能回到米兰的本家里去……只是小姐从来都讨厌那些风雅做作的应酬,在这方面,谁也休想劝得动她……
      有些费力地弯下腰,乔万尼拔掉脚边生长着的两簇杂草,这时听到身后门厅传来脚步声。蓝色头发的青年步履轻捷地从台阶上下来,见到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老管家欠身鞠了一躬,同时在心里滋味复杂地想,唉,我的小姐可就是被这个小子给拐走啦。
      斯佩多走出去几步又停了下来。他从大衣里侧的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掉头走到乔万尼面前。“对了……乔万尼先生,刚才我忘记把这个交给艾琳娜。您能替我送去吗?告诉她替我收着就行了。”
      管家接过来发现是一张照片。青年听到他的答复后道谢离去,他低头看着那张合影,八个人姿态各异,背景里远远看得见侧面的仓房,光线均匀撒在这群年轻人的脸上。艾琳娜站在最边上,笑容恬美,比起在米兰家中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幸福。一直盘旋在心头的话突然就涌到了他的嘴边。
      “请等一下,斯佩多爵士。”
      斯佩多有些诧异,因为这声音里仿佛含着与平时不大一样的殷切。几年来这位老人跟他已经很熟悉,但少有过日常事务以外的交谈。转过身,他发现此刻的管家看上去显得十分苍老。
      “您知道……”乔万尼开了口,但又犹豫起来,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斯佩多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胸腔里跟着微微颤动了一下。“您知道,艾琳娜小姐是我看着她长大的。我在这个家里呆了几十年了……她天性是这样,有主见,坚韧,心细得像丝一样,说实话,这孩子我真希望她更平凡些——咳,我也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向您讲这些话。可是最近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的……”
      管家停了一下,恳求地望着对面那双年轻的蓝眼睛:

      “拜托您了,千万保护好她……”

      几分钟后,老人走到阁楼上,将相片依嘱交给小姐,看着她把它爱惜地摆到梳妆台上,镜子里映着她甜蜜的脸庞。他的耳边仍然回响着戴蒙斯佩多刚才答应他的话——“您放心吧。”

      ***
      G从椅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搞定。”
      他环顾着周围。人声嘈杂。后厅的石阶上和通入果园的小道边上摆着盛开的栀子、百合和木槿,他们刚挂好的那些彩灯在远远近近的树梢上摇晃着。镇上来的乐队乐手们三五坐在小径的汇合处喝茶、调音。黄昏拖着长长的绯红的尾巴坠向西边,空中漂浮着细碎的说笑声、音乐声和沁人心脾的花香。
      “我们也去准备一下吧。”Giotto对科扎特说。两人绕过庭院里露天摆放的长桌,艾琳娜正在给桌上摆上最后几支蜡烛和鲜花。“辛苦啦。”
      斯佩多从屋子里出来,麻利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我来,你去换衣裳吧~”
      她冲他嫣然一笑,闪身走开了。
      他站在庭院中央,若有所思地任视线游弋着。蓝宝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礼服,倚着桌布,故作深沉地用手指夹着一只酒杯。雨月和纳克尔倒是还穿着跟平时毫无二致的衣裳,两人靠在一棵树下聊得正欢。散乱的人流当中斯佩多还看出了彭哥列的不少属下,大家已经分散在乡里聚来的男女老少之间,都换了舞会的便装,但他知道在那些衬衫礼服之下,恐怕各自的武器都不离身。多事之秋,心有旁骛是十分必要的,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人们陌生或熟悉的面孔,这中间若是有哪一个图谋着将难得的盛夏之夜笼上恐怖,他是绝不会放过的——最后一层的保险是雾的幻术,早在会场布置之前,他就已暗暗做了准备。
      但即使是斯佩多,也希望着偶尔能从紧锣密鼓的繁忙和戒备当中喘口气。他无不苦涩地想,也许只有这种表面上无关痛痒的场合,才能让所有人都笑着暂时忘记一切隐藏的矛盾和危险,忘记他们正站在沦丧许久的土地上。天已经有些朦胧了,青年点起面前桌上的蜡烛,用手去拢那些跳荡的萤色火苗,他有点担心林间透过的微风会不会总是吹灭它们。然后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阿劳迪从庭院的后门口走进来。

      阿劳迪穿了一件浅色的衬衫,罩一件修身的西装短夹克。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打那种硬而板实的领带,而是佩了一条光蓝色的绸质领巾,同样的颜色把他的眸子衬得更加通透明亮。
      斯佩多有点张口结舌地望着他,然后猛地缩回手来。蜡烛把他的手套指尖烧了个洞。
      好在大概没人看见这一幕。云守的出现并没有引发什么反应,除了几个看见他的同僚笑着打了招呼,斯佩多隐约听见纳克尔说:“你到底还是来啦!这不挺好的嘛!”一如既往没有回答。斯佩多在一片颤动的微光当中看见阿劳迪走向最偏僻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他忽然发现,生平头一次,自己在见到阿劳迪的时候没有想到要去使坏开玩笑。
      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呆,刚犹豫着要不要走近,音乐响了。

      ***
      艾琳娜挽着乔万尼的手臂从前厅下来。舞会虽然是以帕尔卡公馆的名义开放,但身为女主人并没有做什么惹眼的妆饰。这或许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不过依然引来了好奇的乡邻们不加掩饰的目光。她穿着和村镇上姑娘们相似的传统服装,宽松轻柔的白色绸衣配以亚麻布长裙,围腰上缀着彩色的花边和刺绣,浓密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玫瑰髻,站在正装出席的老绅士身边显得更加光彩照人。女孩子很镇定地从人们的交头接耳和赞叹声中穿过去,经过家族成员身边,朝他们微微一笑。
      走进用作舞场的空地,老管家彬彬有礼地欠身,然后接过艾琳娜的手,跟上了音乐的节律。这便是开舞的标志了。来客们很快也纷纷加入进去,夜色下的庭院里变得人影幢幢。蓝宝开心地四下望着:
      “附近的村里来了不少可爱的女孩子啊!你们不许跟我抢哟。”
      “谁会跟你抢……”G鄙视地看着少年瞄准了不远处的一个姑娘,然后迈开自以为成熟的步态径直走过去。他转头瞅瞅Giotto,“你呢?”
      “我想先陪科扎特坐一会。”金发青年抱歉地说。
      “随便你啦。”岚守于是也自己起身,“不过你在这一带人缘那么好,想跟你跳舞的姑娘怕是排着队等呢。”
      他大致整了整衣领,漫无目的地在人丛里踅着,看见纳克尔正与自己教区一位上了年纪的虔诚老太共舞,转到他边上时咧嘴一笑。然后他又看见朝利雨月站在墙边,横竖与世无争没人理,脸上挂着一种入禅似的茫然表情。G走上前,伸手晃晃:“看傻啦?没见过跳舞?”
      国际友人露出十分宽容的笑。“此等西洋游艺实在是……”
      “怎么,有意见?”
      “G君误会了,在下没有别的意思。我们的国家也有舞蹈,在下只是更……唔?”
      他发现红头发同事正朝他伸着胳膊,一副要拯救他的神色。“?”
      “过来!!!”对上雨守不知所以然却依旧像好好先生似的温吞模样,岚守气不打一处来,大着嗓门一把扯起他:“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去给老子跳舞!!”

      ***
      一曲歇了,人们更换舞伴,空气中波荡着无数热烈而细小的涟漪。阿劳迪啜着杯子里的饮料,一边用职业性的敏感留意着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他告诫自己,这只是一次便装侦查任务,这样令人松懈的场合更容易潜伏着危机,另一方面,也更易于发现出洞的老鼠。他坐的角落不引人注意,但视野不错,整个庭园一览无余。
      同僚们都混进人群跳舞去了……这样也不错,把警戒面撒开来……他朝舞池里淡淡瞥了一下,老管家刚刚把艾琳娜交回给斯佩多,此刻雾守正牵着她轻巧地转圈,如同牵着一只蝴蝶……两个人的确都跳得很棒,配合也很完美,在人群的空隙中不停地旋转着……这是一首欢快奔放的波尔卡……
      阿劳迪转开眼睛。
      桌上的蜡烛烧掉了一小截,狂欢的夜还很长。嗡嗡的人声,音乐声,食物的气味,女人的香水味,他发觉这环境比平时更容易让人出神,好像一种什么咒语,无孔不入,源源不断地催动他飘移的思路。重新抬起头,阿劳迪让目光绕开那些成双成对翩翩起舞的人,随即他发现在几步开外有一拨女孩子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一注意到他的视线,她们就唧唧咯咯地笑起来。这舞会实在是有些麻烦。
      他感到后背上像是有刺扎着,没作声,站起来撇下那些喧笑沿着反方向走开了。转过爬满蔷薇藤的篱栅,青年闪进树林的笼罩当中,彩灯明明暗暗地在他头顶闪烁。他只希望不要再有人看见他。
      就在这时,林间有什么一闪而过的影子让云守蓦地提起了戒备。

      “我们休息一下,好吗?”
      斯佩多看看艾琳娜,姑娘跳得有些微微气喘,脸颊飞起一片红晕。她点点头,由着他把她带出舞池。斯佩多转身去拿饮料,朝刚才阿劳迪坐的地方望了望,发现他不见了。
      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去跳舞了吧!!
      他蹦出这念头,随即责备自己的大惊小怪。阿劳迪为什么就不能跟人跳舞?明明是很自然的事儿呀。但不知为何,斯佩多总觉得难以试着去想象阿劳迪请别人跳舞的场面。
      端起杯子,他一边往回走,一边下意识地朝攒动的一对对男女中搜寻着。艾琳娜坐在桌旁,远远看见他东张西望,忍不住想提醒他小心脚下,还没出口,忽地在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能请您赏光共舞一曲吗?尊贵的女士。”

      姑娘吓得跳了起来。来人弯着腰,头上带着的宽檐草帽遮住了他的眉眼。斯佩多此时已经赶到,连忙把她挡到自己身后。“你是谁?”他警觉地问。
      男人略微抬了抬头,蓄着络腮胡子的削瘦脸上露出笑意。在昏暗的光线当中辨认出这张脸,斯佩多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震惊地愣住了,连艾琳娜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将军——!?”
      敏捷地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络腮胡子止住两个年轻人的愕然,笑眯眯:“真抱歉,不识趣打扰了你们俩。不过上次联络之后,我还是希望能直接和你们的首领谈一谈。当然还有您,帕尔卡小姐。”他补充道。
      斯佩多迅速环视着四周以防不测,艾琳娜声音有点发颤,“您怎么没有事先告诉我们!”她用手指绞着裙角,一边领着这个不速之客走向公馆侧面的小门。“长途跋涉到这里来,路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真的,您太冒险了!!!”
      “冒险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在阴影里摘下帽子,年过半百的朱塞佩加里波第轻松挥了挥手,“顺便先来看看伦巴底的美丽风光。想到刀枪和火炮不久之后就会碾过这里,还真有些叫人心痛啊。”

      ***
      绕过欢乐的人群,彭哥列雾守快步走过那些香气扑鼻的栀子和百合花篮,奔上通进果园的路。艾琳娜和Giotto陪同加里波第将军到公馆的秘密会议室去了。据他估计,这位浑身是胆的老将此时来访,是想争取摇摆中的彭哥列加入对奥战线,同时也试探一下帕尔卡公爵是否有可以策反的可能。后者恐怕是徒劳,但前者……他倒是真心希望Primo能被说动。
      眼下的问题是,阿劳迪到哪里去了。
      他贴着树根溜进林子里,一边眨着眼睛让自己尽快适应黑暗,一边把武器抄在手边随时准备着。因为今晚的舞会,彭哥列平时在附近布下的暗哨换岗更加频繁,其中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也说不定。斯佩多将雾的魔镜架到眼前,它帮助他更容易地分辨林中的移动目标。
      树冠茂密地遮挡住在周围,头顶的天空消失了,公馆和花园里的灯光都像瞌睡似的在背后渐渐变暗。他继续朝林子深处摸索,在愈加浓稠的黑色中,脑海里忽然异常清晰地浮现出阿劳迪今天的样子。斯佩多心底窜起一丝不安:万一阿劳迪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当初非要硬拉他来出席舞会的自己岂不是犯了大错……
      黑暗漫上来,他就像正在走进一个怪物的喉咙里。
      也许不该这么瞎想,那人没有弱到会轻易被暗算,再说这里也仍然是彭格列的势力范围……也许云守是自己先回家去了……但不管怎样,蓝发青年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负罪感,就连以往对阿劳迪的各种恶作剧都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起来。艾琳娜说得对,自己一直以来对阿劳迪太顽劣了。
      这么自怨自艾着,他突然像嗅到什么一般停下了脚步。
      前面有响动。

      阿劳迪自然不知道此刻有某个家伙正难得地主动反省着,他正紧贴一株粗实的树干后面,屏息凝神听着一道缓坡之下两个男人低声交谈。他正是跟踪着其中一个走到了这里,看样子,这个人恐怕是混进舞会的探子,正在跟同伴接头。
      他压低身子,小心不暴露自己。看不清对方的具体所在,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压得非常轻。
      “……跟撒丁的主战派大概有秘密联系……”
      “废话,重要的是证据!!我们需要抓到把柄才能得到奖赏!”另一个人似乎很生气。
      “说得轻巧!彭哥列人多,防的也严,再说那女人毕竟是贵族,连奥地利兵也不敢动她……只可惜我们艾斯托拉涅欧的主力不在附近……”
      阿劳迪心念一动。
      艾斯托拉涅欧家族是目前彭哥列最大的敌对家族,在南方的托斯卡纳、巴马等地区长期骚扰彭哥列的防卫范围。这家族的主要靠山是保守派,和上层及奥地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可以说,是受当局和权贵们笼络豢养的打手。
      他此前也已想到,如果彭哥列参战,等撒丁与奥方对阵之时,彭哥列需要考虑的就不仅仅是北面来的奥地利军队了,还得防着这些散布在南方的不安分的爪牙。Primo会犹豫也是难怪的,战争,毕竟是太复杂的一件事。
      两个探子的嗓音又低下去,几乎变成了耳语。阿劳迪听不真切,便从树后悄悄朝前迈了一步。没成想,脚下踩到盘错弯曲的树根,他急忙稳住重心,但却碰落了一块松动的石头,它滚进灌木丛,顿时一片飒飒作响。前面的人立刻跳了起来。
      “谁在那?!!”
      他听见枪栓滑动的哗啦声和刀出鞘的声音,而手铐也已经出现在他手中,昏黑当中,阿劳迪一动不动,随时等待着需要出手的时刻到来。对方有两个人,而第一击将会彻底暴露自己的位置,但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就在他把神经绷到最紧张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自己后方远远响了起来。

      “苏菲?”

      大脑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猜敌人大概也是一样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是否应该马上开火。男人的嗓音近了,伴着索索的脚步,用几乎是甜腻的调情口吻说道:
      “苏菲,亲爱的,别再跟我捉迷藏啦。”
      话音刚落,谁的双臂就突然从后面一把搂住了他。
      阿劳迪全身一炸,胳膊肘防御性地狠狠向来人戳去,对方咬着牙根呻吟了一声,但仍然不屈不挠地死活禁锢着他,同时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两人在黑暗中姿势不大雅观地折腾了几下,导致树丛更加意味不明地剧烈作响。最后阿劳迪由于气息不畅而落于下风,暂时放弃了挣扎……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知道今后把这家伙千刀万剐的机会还很多……

      戴蒙斯佩多气喘吁吁地带出一个笑音。
      “抓住你了,宝贝~”

      ***
      徒有两道可以杀人的眼光,可惜树丛里太黑,像贴饼一样贴着自己的那个下流胚全然看不见。阿劳迪紧紧地掐着斯佩多的手腕,真想现在就抄把刀剁下去。他觉得那个人的体温透过了自己的衬衫,蒸起一层细汗;他发誓一辈子也绝对不原谅这个混蛋!!
      这种强有力的愤怒使他的心跳迅速加快,一下下几乎要撞出胸腔来。斯佩多大概也感觉到了,至于怎么理解的那是另外一回事。
      两人在刺得人发痒的枝条和树叶之间里静默了几秒,然后听见坡下传来了一些动静。
      “嘁,吓死老子了……”一个探子低声咒骂着。
      “保险起见,还是先撤吧。”
      两个男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斯佩多留神听着他们远去,结果冷不防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嗷!”
      阿劳迪从他怀里摆脱出来,火气冒顶:“说吧,你想怎么死?”
      “咳咳……我这不是急中生智吗……先、先回去再说!!”他急急忙忙截断云守的攻击,“这里不安全。”

      待到默不作声地穿过森林时,气氛逐渐变得窘迫起来。阿劳迪不用想也明白是怎回事:故意弄出声响,伪装成正在幽会的情侣,反而轻易骗过了敌人……他不愿去想,再想起斯佩多近距离的滑腻口吻他浑身都要发烧。这感觉一定是因为恶心,一定是这样的。
      后遗症还没有完全平息,忽听斯佩多很认真地轻轻说:“对不起。”
      林荫变得稀落了,夜空重新从枝桠之间露出来。几乎已经被忘到脑后的舞会还在继续着,喧嚣和乐声仿佛隔着天空传来,幽微而渺茫。雾守在他前面停了下来,侧脸上染着星点的光。他们这时候终于能看得清彼此的眼神了。
      “刚刚没有打算捉弄你或是什么的……”斯佩多挠了挠脑后那撮头发。“只是当时不清楚周围还有没有更多的敌人,所以……”
      “我本来可以干掉或者捉住那两个人的。”阿劳迪生硬地说。
      “抓那种小喽罗也没什么用的啦……”对上云守不满的目光,他连忙说:“解决他们不成问题,但我们最需要的是不被奥地利人发现,不是吗?”
      “你不会用幻术的么!干嘛非要——”
      阿劳迪顿住了,过一阵别开脸。“我回去了。”
      他绕开斯佩多,斯佩多的头顶上还黏着草叶子,慌张地跟着他结结巴巴:“那、那个,幻觉通过人的五感对大脑起作用,在黑暗中差不多等于看不见,所以幻术效果会减弱很多,所所以……那个……别生气好吗?我再也、再也不了!苏菲你听我解释……啊不对,阿劳迪你听我……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
      他一扭身,斯佩多赶紧抱头,但是手铐什么的并没有抡上来。抬眼瞄着阿劳迪,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瞬间松动了一下,斯佩多一时以为阿劳迪要微笑起来。但是面前的人向后退了一步。“你不该在这儿。”
      “你不见了,”雾守说,“我担心……”
      “我没事,所以你可以走了。”阿劳迪深吸了一口气,“以后也别总干些多余的事了。”
      斯佩多有点无措地望着他。“阿劳迪,你真的生气了?”
      “我没有。不是……”他有点焦躁,嗓子眼有点发堵,和人交流的确并不是他的长项。缄默着掉转身子,他胸腔里绷着的那根琴弦几乎要绷断了。
      斯佩多看着他微微散发着银色的头发,沉默而梗直的背影,衬着依稀可以望见的远处树篱那边的舞场。远远似乎听见G的骂声和人们的笑声,岚守和雨守两个人挽在一起,像玩自由式摔跤似的,歪七扭八地在舞池里横冲直撞。蓝发青年忽然脱口而出:

      “跳支舞好吗?”

      他怎么会答应呢?他怎么就答应了呢?他是怀着怎样的想法答应了呢?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看着斯佩多把手套摘下,塞进口袋里,然后静静地伸出手来,他在斯佩多的眸子里看见自己亮蓝的领巾和同样亮蓝的眼睛。斯佩多的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轻轻拢上他的腰际。斯佩多的手心湿润而温热。
      他们谁也没再说话。
      随着稀稀落落的圆舞曲的音符,随着清凉的夏夜的晚风,在环绕的树木之间、长着草的不大平坦的狭小空地上,斯佩多带着他,没有按照节拍,缓慢地、小心地、有些笨拙地转来转去。阿劳迪漫无边际想到,也许这是个空前绝后的好机会,可以踩烂这只冬菇那双价值不菲的高级长筒靴,因为它以前总在开会的时候从桌面底下碰到他的脚尖……他还想到很多很多别的……抬起头,除了斯佩多的脸,其余的一切都旋转成了朦胧一片。

      这是第一次跟人跳舞,他想。
      今后,这辈子,再也、再也不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