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荷花》晓野

6、回到千秋的家

　　郑家大门口停了几辆大货车，工人们进进出出的忙着搬运行李。
　　　　看来，他们真的要走了。
　　　　张无霜很难过，心化作了海，掀起阵阵巨浪，几乎将她整个儿淹没。
　　　　很沉重的走着每一步，花费了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千万不要在这里倒下，千万不要在这里停止呼吸，可是真难啊，好难啊，她已经没办法挪动自己的脚步。
　　　　这里到处都是她和千秋的回忆，他们曾在这里一起漫步，一起喝茶，一起谈天.......
　　这熟悉的园子，竟到处都有千秋的身影。
　　　　“千秋…….”
　　她喃喃地叫着，似乎看到千秋在对她笑，她慌忙上前，刚唤出他的名字要抓住他，他却化作一团泡影瞬间破掉了。
　　　　她绝望的找寻，奈何只是一场虚幻的影。
　　　　无处不在是伤心！
　　　　醒来时，热泪挂满了腮。
　　　　明明已是秋天了，这园子依旧是深绿色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红的月季依旧开得很娇艳。园子中央巨大的喷泉还是那么肆意的向天空喷洒着水花。斜坡上那棵大梧桐树依旧挺拔，树枝下那张白色的长椅子还静静地等着人们去坐一坐。一切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都充满了气息。只有她，只有张无霜是格格不入的。
　　　　一夜未睡以至于她看上去很苍白，很疲累。对于这个家，她是常常想来看看的，可是她又不太敢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只要自己不来，千秋就还好好的活在这里。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虽然很可笑，她自己也觉得实在是很可笑，但却带给她极大的安慰。
　　　　“小姐”一个亲切的声音叫醒了她。向她深深地鞠上一躬。是老管家，他远远地就看到张无霜来了，却见她梦游一般伤心轻易不敢打扰她。
　　　　“嗯？嗯。”
　　她没有注意到管家的到来，有点儿手足无措。她不希望别人看到她哭，特别是郑家的人。慌张的用手抹去眼角的泪花，向老管家勉力一笑。
　　　　“小姐，老爷和夫人，大少爷都在客厅等您了。”老管家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极镇静的说道。
　　　　张无霜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老管家又向张无霜鞠上一躬，默默走开。他并未给张无霜带路，因为他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客厅里的三人紧张的盼着张无霜的到来。
　　　　风采依旧的母亲希望张无霜能够和他们一起去日本，正努力的想着见面了应该说些什么才能使张无霜改变主意跟她们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面容严肃的父亲紧盯着报纸，装模作样，其实他根本没有看进去一个字。至于清秋，正用他那嘲弄般的眼神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仿佛在说：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别白费心思了，无霜是不会跟我们走的。
　　　　“无霜怎么还没有来？我去看看。”母亲已经等不及了，要出去看看。
　　　　“妈，无霜来了。”清秋道。
　　　　张无霜已来到了门口。
　　　　“啊，无霜。”母亲激动的叫着张无霜的名字，父亲立刻扔了报纸站起了身，他们就像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一样心疼。
　　　　“妈妈，爸爸，哥哥，”张无霜淡淡的和他们打招呼。
　　　　她尽量让自己面带微笑，可谁都看得出此刻的她非常悲伤。她向他们走了过去。虽然张无霜和千秋未来得及结婚，可她一直叫千秋的母亲和父亲为妈妈，爸爸，就像一家人一样亲。
　　　　“孩子，你瘦了。”母亲怜惜的抱住了张无霜。
　　　　“妈妈”这一声妈妈包含了她好多的情谊。亲切的叫着千秋的妈妈作自己的妈妈，感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接下来，她又和父亲，哥哥拥抱，一家人坐在一起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客气话，大家小心翼翼地避免在她面前谈起千秋。
　　　　“孩子，跟妈妈一起去日本，好吗？”母亲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张无霜的手说道。
　　　　“妈妈，对不起，我不想离开这里。”她摇了摇头。她不想让母亲伤心，可在这件事上她绝对坚持。
　　　　“孩子，我的好孩子。”母亲哭了，她明白张无霜为什么不想离开，她明白所以她忍不住哭了。
　　　　“无霜，跟我们回日本，我们会尽全力照顾好你。”父亲的话语很生硬，跟他将军般威武的容貌很相配，就像一块刚板硬邦邦的，但听在张无霜的心里却是暖暖的。
　　　　张无霜站了起来，眼睛里充盈着泪，随即又垂下眼睑，头压得低低地，忧伤的说道：“妈妈，爸爸，还有哥哥，谢谢你们。对不起！我不想离开梅城，我也不能离开梅城，千秋在这里，我哪儿也不想去。对不起…….”
　　张无霜难受得簌簌掉泪。妈妈，爸爸，哥哥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千秋，她知道他们是一片好意。可心里却隐隐作痛，5年，才5年多的时间，这么快他们就要离开千秋了吗？
　　　　“妈，爸，别勉强无霜了。”看到张无霜被慈爱的父母亲为难得掉眼泪，清秋就揪心的疼。
　　　　父亲和母亲，看了看清秋，又看了看可怜的张无霜，除了感动之外，还有深深地惋惜，终究还是不忍心再说什么。
　　　　“妈妈，我想去千秋的房间看看，可以吗？”她将目光投向了通往顶楼的电梯。她想去爱人的房间呆一会儿。
　　　　“去吧，孩子。”母亲抹着泪，依在丈夫怀里说道。
　　　　父亲和哥哥也温和地向她点了点头，鼓励着她去。
　　　　终于，她又站在了千秋的房门前。
　　　　她难以呼吸，呆呆地站着。门内有千秋的一切，几年来，她从不敢来面对。她多想自己可以勇敢一点儿。可是，每每抬起颤微微的手还未触及到门把手又失魂落魄的放下，缩回来，怕被什么东西烫伤一样，心都揪住了，冻住了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在心口的手又再次伸出，冰冷的铁制门把手让她浑身一颤，闭上眼，猛地用力，喀嚓，门开了，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缓缓的开眼，房内干净，整洁，又冷清，仿佛还是昨天，所有的东西都和千秋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因张无霜不愿跟千秋的父母一起走，所以他们也就不打算搬走千秋的任何东西，留下来给她。
　　　　一来到这个房间，张无霜就觉得自己被千秋的一切包围了。灰白色调，只有墙面上的那张画，就是他为她画的肖像画是粉红色的。他的沙发，窗帘，书，画板，椅子，钢琴，小提琴，床，还有房间外的那个阳台.......
　　泪止不住的流。
　　　　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手指每每触碰到一样东西，她都清楚的记得里面的故事。
　　　　这里的一切她都好熟悉。
　　　　她坐在钢琴前，摸着那些琴键，轻轻地弹响，又立刻停止。
　　　　她的手又停留在书桌上一支棕色的马克杯上。这支杯子是她送给千秋的生日礼物。是她在陶艺店亲手为他做的。杯子的底部印有她的笑脸，在杯身外侧写有字体优美的白色英文：Good Morning My love 写完后还在love边上画了一个可爱的心形图案。
　　　　深深地记得她红着脸送出礼物的时候，千秋那幸福的笑脸就像吃了蜜糖一样甜。激动地拆开她送的礼物，上面竟然写有‘My love’字样，千秋兴奋得把她抱起来转圈，吓得她尖叫，大呼头晕才肯罢休。
　　　　其实，张无霜送给千秋这个杯子，是希望他每天都用这个杯子喝水，她要他健康。但这个杯子对千秋来说是最珍贵的礼物，也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他怎么会舍得用来喝水呢？宝贝一样的收藏着，时不时的拿出来看看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轻轻放下杯子，眼光留在了许多相框上，大部份都是千秋和她的合照，张张都是甜蜜而幸福的模样。
　　　　再接着，就是一小束晒干的黄色野菊花，数一数大概有5朵花，小小的，非常可爱，被塑封成了一个标本框在了相框里。张无霜清楚地记得，这束野菊花是她和千秋一起到山上去画画时摘下的。因她去摘这束野菊花，滑了一跤，千秋没来得及抓住她，竟不顾自己的安危跳下去抱她。山丘坡度很大，两个人抱着从半山坡一直滚到山脚，张无霜只是轻微的擦伤而千秋却因此左脚骨折，休息好好长时间他才恢复行走。然而，却留下后遗症，每每天气变化，他的脚都会酸痛。
　　　　“千秋，千秋.......”连呼吸也觉疼痛。无力的呼唤着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心，究竟要怎样才能不这么心痛！
　　　　书桌的抽屉，里面的东西依旧那么的凌乱，她告诉过他很多次了：‘抽屉一定要收拾干净，会长虫子的。’这么责备的时候她总是伸出食指戳一下他的脑袋表示不满。可他就是不听，呵呵的傻笑，知道她会生气，却还是乐此不疲的弄得越来越乱，每次都要她帮他弄好。
　　　　“抽屉一定要收拾干净，会长虫子的。”她无意识的又说了同样的话，忍不住要帮他收拾干净。
　　　　她将抽屉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又将一张张杂乱的画纸从抽屉里拿出来叠放整齐。接着又是一条用旧的手帕，一个小木偶，一条红色的绳子编织的手链，三颗孩子玩的玻璃弹珠，一小瓶已经过了保质期的香水，一盒绘画的画笔和4支铅笔，一块奇特的黑色的石头及一个被锁着的记事本。
　　　　“这是千秋的日记吗？”
　　看着被锁住的记事本，她想知道千秋在里面写了什么。钥匙就插在记事本的书页之间，她打开了它。
　　　　翻开记事本的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四个漂亮的大字：我的无霜。
　　　　张无霜心痛不已，簌簌落泪。
　　　　第二页，里面没有写字，仅仅是一张画，画像中的人物是张无霜，是她站在海边，身穿着白色的长裙，转过脸来，向他挥着手，开心大笑时的样子。
　　　　第三页，也是张无霜。是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打着赤脚，坐在窗台上背靠墙，望着西边的落日，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嘴角挂着一丝满意的笑的样子。
　　　　第四页，还是张无霜。是她穿着淡黄色的裙子，蹲在玫瑰丛中，一只手抱着膝盖，一只手碰着红玫瑰，似要摘花，又似要低头闻花的样子。
　　　　第五页，仍是张无霜。是她围着花围裙，因作画太累，双手枕着，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样子。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开的红唇，静谧的脸。
　　　　第六页，第七页，第八页.......直到最后一页，每一页都是张无霜的画像。最后一页是张无霜用酒精灯煮咖啡的样子。她记得那天她把咖啡煮干了，千秋没有喝成，改喝了可乐。那天是她的毕业晚会，那天，也是千秋出车祸去世的日子。
　　　　这就是千秋的全部日记。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为她画的。她甚至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记事本。
　　　　她翻开来仔细的看了又看，从开始到结束，整个记事本，除了第一页那四个字外，全部都是她的画像，且每一张的表情都不相同。这是千秋为了她而一天天，一点点，慢慢积下的啊！
　　　　“千秋，千秋.......”张无霜抱着记事本痛哭不已。
　　　　她的心在滴血，就像有一根钢针在扎着它，刺得有深又有力，一下，二下，三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痛，好痛…….
　　长久以来，她都在克制自己，努力的让自己情绪安定，不要让周围的人担心。可是，随着记事本的打开，她彻底地被击垮了，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思念。虽然泪水已无数次的模糊视线，可这时就像奔涌的江水一样，失去了控制，以至于整个家都听到了她那悲切的哭喊声。
　　　　“无霜！”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尖叫了一声就往楼上跑。接着清秋，父亲，老管家以最快的速度向顶楼冲了上去。
　　　　“无霜，我是妈妈，开门，开门啊！”
　　“无霜，无霜，”
　　“小姐”
　　砰砰砰，大家都在敲门，不，应该是在砸门。
　　　　打不开，她进去的时候把门反锁了。
　　　　没办法，最后清秋只得强行冲撞开门。
　　　　张无霜伏在书桌上痛哭，她的哭声并没有因为来人而中止。
　　　　“无霜，”母亲冲过去抱住了她。她那摇摇欲坠的样子若没有人去扶一把一定会从椅子上摔倒。
　　　　“妈——妈”张无霜哭得去了半条命，昏了过去，手中的记事本滑落在地。
　　　　“快，马上叫林医生过来。”父亲急急的向老管家道。
　　　　“是，老爷。”老管家匆匆的跑出了房间。
　　　　一时间郑家忙得鸡飞狗跳。
　　　　张无霜则被安置在远离清秋房间的二楼客房里，怕她醒来再受刺激。
　　　　“无霜.......”母亲心急如焚，紧紧的握住张无霜的手。
　　　　哥哥清秋站在近旁，看着她，默默掉泪。
　　　　父亲拿起刚从张无霜手中掉落的记事本，一页又一页的翻开来看。他明白为什么张无霜会昏倒了，眼角泛起了泪。在父亲眼中，小儿子郑千秋就是个极不听话的，和各方面优秀的大儿子郑清秋比起来，他对小儿子的关心和喜爱程度显得少了许多。直到千秋和无霜谈恋爱，两父子的感情才慢慢的好了起来。可是造化弄人，千秋死了。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父亲的心中满是愧疚和悲伤。
　　　　不一会儿，郑家的家庭医生赶来了，随行的还有两个护士。医生经过仔细的检查，认为张无霜只是悲伤过度，疲劳过度，以至暂时的昏厥，不会有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儿就会没事。
　　　　果然，等到中午，张无霜醒了。
　　　　“好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嗯？”面对张无霜，母亲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怎么说张无霜也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儿子才会这样的啊！
　　　　张无霜泪汪汪的看着母亲，看着父亲，看着哥哥清秋，望着母亲慈爱的脸，看着父亲那焦虑的眼神，还有哥哥竭力掩饰的不安，他们刚才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想到这里，张无霜就觉得心里难受。她在心底想着：我真是对不起千秋，对不起妈妈，爸爸和哥哥。他们失去了千秋，一定比我更加难过。
　　　　她忽然想通了，觉得自己有义务要让母亲和父亲快乐，让哥哥放心，让他们远离这里的悲伤。
　　　　她说：“妈妈，爸爸，哥哥，对不起…….请让我送你们去机场吧。”
　　“我不回日本了。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儿陪无霜。清秋，快去让他们把我的行李卸下来。”母亲再次坐回床边，紧紧的拉住张无霜的手说道。在张无霜昏倒的时间里，母亲的眼睛已经哭得很红了。
　　　　清秋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点了点头，清秋立刻答道：“好！”
　　“不，哥哥，不要去。我很好，爸爸，妈妈，我只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已经没事了。”张无霜很内疚，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天真的笑了笑。“妈妈，我真的没事，我一定要送你们去机场。”一边说，一边推开被子，她要下床。
　　　　“别担心，时间还早，我会送妈妈和爸爸去机场的。”清秋按住了她。眼神透露出他的言外之意：别担心，哥哥会留下来照顾你的。
　　　　可惜，张无霜并未看到清秋的眼神，也未留意他的言外之意。
　　　　午餐过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母亲和父亲坐上了飞往日本的飞机。哥哥清秋留了下来。
　　　　“哥哥为什么不跟妈妈和爸爸一起走？”在回城的路上，张无霜不满的问清秋。
　　　　“公司还有些事没处理好，还要等一段时间。”清秋一边开车，一边平静地回答。
　　　　“真的是这样吗？”张无霜质疑道。她实在是不想让千秋的家人为她操心。
　　　　“当然是真的。怎么？你不相信哥哥？”清秋转过脸来反问张无霜，他知道她不善于应对别人的提问。
　　　　“不，当然相信哥哥。”张无霜低下了头道。
　　　　实际上从一开始清秋就没想过要离开梅城。一方面是他自己的意愿，另一方面也是父母的意愿。
　　　　这么多年，他已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张无霜身上移开。他对张无霜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兄妹之情，何况她并没有真的成为他的弟妹。张无霜的态度使他明白他们之间不大可能，但是，他却愿意留下来守护着她，即使无法得到她，至少可以偶尔去看看她，和她一起喝杯咖啡，吃个饭什么的，甚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