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盛夏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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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爸，我能不能再吃一个餐包？”安德烈下楼的时候，奶油从餐桌旁探出小脑袋，神采飞扬地问他。
“想吃就吃，胖了爸爸也抱得动。”
奶油拍着小手笑得一脸得意：“我就说爸爸会同意！”
她说话的对象是对面的妈妈。塔蒂雅娜转转眼珠，只好再撕一半餐包给女儿：“就知道吃，臭猪猪。”
安德烈笑了，捏一下奶油的小脸，然后把手伸给塔蒂雅娜：“怪我，你应该和我事先串通好。”
塔蒂雅娜娇嗔地看他一眼，挽住他的手臂起身。他们已经吃完早饭，刚才塔蒂雅娜在等他上楼拿东西。简把他们送到门口，回去处理被那两个小祖宗弄得一团乱的餐桌。
ABT正在复排《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当年拉特曼斯基为安德烈创作的舞剧。A组主演是塔蒂雅娜和埃文，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选择，安德烈准备把埃文正式推向芭蕾世界的中心。
那天下午2点，几乎整个舞团都在最大的排练厅里联排，塔蒂雅娜和斯维塔在群舞段落时靠墙坐着休息。她又开始抱怨德米特里一杯红酒毁了她最爱的真丝衬衣，塔蒂雅娜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心不在焉地想安德烈今天下午顺利吗。
她的手指在地板上轻轻敲着节拍，盘算今天要不要穿新买的那件睡衣给安德烈一个惊喜。忽然听到安德烈的名字，吓得塔蒂雅娜一抖，以为心里那点污糟的小心思被人发现。
“他怎么来了！”
塔蒂雅娜松了口气，周围都在窃窃私语，半惊喜半慌张地装作若无其事。她眯起眼睛，越过房间中央还在跳舞的32人群舞，看到安德烈正在和今天负责指导的芭蕾总监说话。他的领带是最保守的颜色样式，而且系得一丝不苟。塔蒂雅娜知道他下午要见一个白^宫秘书处的人，已经结束了？结果如何？
斯维塔用手肘怼她，不放过每一个嘲笑她的机会：“注意点形象，再看你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没事，我带着芝士用的口水兜呢。你挡住我的视线了。”
斯维塔对她的不要脸甘拜下风。
安德烈捕捉到她的目光，隔着人群绽出一个笑容。塔蒂雅娜顿时像初入爱河的小女孩一样飘飘欲仙，又模糊觉得，她可以把“像”这个修辞去掉…她就是初入爱河的人，安德烈是她初恋，她少女时期情怀的寄托，她过去和未来很多年里的伴侣和同行人。
她的庇护所，她的指明灯，她的挚爱。
“等等，别走呀！”芭蕾总监叫停音乐，拽住准备离开的安德烈“正好你有空，而且难得大家都在，你和塔蒂雅娜一起展示一段告别双人舞吧！”
房间里响起一片克制的吸气声，好多人回头朝塔蒂雅娜看来。她心跳加速，手因为兴奋而细微地颤抖起来。
“别了，我今天状态不好，反而毁了期待。”安德烈笑眯眯地，右手搭在钢琴上“我完全相信属于你们自己的演绎。”
芭蕾总监摆出可怜失望的神色，还想说话，塔蒂雅娜突然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就跳一段，好不好？”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在颤抖。安德烈惊讶地看着她，她很少这样发表自己的意见。
事已至此，她手脚冰冷地站起来，用带点撒娇的笑掩饰自己莫名的紧张：“我们好久没跳了呢，帮我和大家找一下当时的感觉。”
安德烈的眼神变得柔软，假装叹口气，做出一个对他们没辙的手势。整个房间顿时爆发出欢呼，塔蒂雅娜也跟着笑，虽然不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
怎么会这么紧张呢，和她多年前第一次登台演出时差不多了。因为太久没和安德烈一起跳舞了吧，尤其这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告别大双人舞，对他们最有意义的舞段。
他脱掉西装外套，把衬衫袖子挽起来，对塔蒂雅娜张开双臂。塔蒂雅娜裙裾飞扬地跑过去，他一个托举把她举过头顶，直接进入双人舞。
盛夏的曼哈顿充满阳光的味道，窗外的绿叶沙沙作响，屋内的钢琴声华美流畅。塔蒂雅娜和安德烈眼神纠缠，心里小鹿乱撞。好几年没和安德烈一起演悲剧了呢，看到他破碎凄凉的眼神，塔蒂雅娜有种奇异的幸福感，就像看到一个完美藏品里面的裂痕。
——只有我能让他悲伤至此。但我会帮他挡住和分担所有悲伤，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因为我用生命爱着他。
安德烈没来得及热身，他的动作有点僵，但只有一点点。她搂着他的脖子在空中旋转，深深沉溺进那双动人的眼睛。
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一瞬间。大家惊叫起来，朋友们震惊的脸模糊成一团，她被猛然摔到地上。她以为自己呆滞了好几秒，但很多年后斯维特兰娜说，她几乎是立刻就扑到了安德烈身边，不顾自己正流血的膝盖。
因为安德烈不会这样。
永远不会。他是把舞伴安全放在自己之前的人，不论和谁搭档，面对意外都会尽全力给舞伴最好的缓冲。可是他刚刚把她毫无征兆地扔到了地上，明明上一秒还在用那双哀伤而迷人的眼睛凝视她，里面只有她的影子。
安德烈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呼吸困难，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在那之后她的心里眼里就只有安德烈的样子了，他不正常的颤抖，停止的呼吸。至于是谁叫了救护车，他们怎么去的医院又怎么和医生交涉，全都一片模糊。
医生说这是遗传性的心脏病突发，斯维塔和德米特里疯狂质问为什么体检时没查出来，凯瑟琳哭得站不住，但这些对塔蒂雅娜而言都隔着云雾。她只是牢牢握着安德烈的手，直到他被送进手术室。而她等在门外，双手交握，和很多年前一样。
他们这一行其实就是与伤病挂钩的，等着生，等着死，等着无法预知的未来。很多人在低声抽泣，塔蒂雅娜挺直腰杆坐在椅子上，姿态优美如雕塑。
医生终于出来时，看到他们的脸色，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
“夫人。”为首的医生对塔蒂雅娜低头，微微鞠躬“我很抱歉。虽然……”
“我现在可以进去看他吗。”塔蒂雅娜打断他。
“当，当然。”他嗫喏着低声说，侧身让开。塔蒂雅娜压根没注意他说了什么，缓缓站起身。她还穿着足尖鞋，在地板上敲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刚才等了那么久，时间对她而言是凝固的，但现在她突然紧张起来。
她还漂亮吗？不会脸色惨白吧，安德烈不喜欢她面无血色的样子。她回头问了凯瑟琳这个问题，凯瑟琳哭得说不出话来，咬字不清地保证她现在非常美。
塔蒂雅娜走进手术室，随手关上门。她看到了她亲爱的丈夫，感谢医生已经无意义的抢救没有破坏他完美的身体。他衬衫的扣子大大敞开，塔蒂雅娜帮他扣上，他的胸膛很凉。
“你冷吗，亲爱的。”塔蒂雅娜轻声说，帮他整理好衣服，然后合衣躺到他怀里。她把他已经稍许僵硬的一只手臂绕过自己肩膀，想让他搂住自己，可惜总是无力地滑落。
“算了，我来抱你吧。”
塔蒂雅娜一边说一边在他唇边亲吻。她露出含泪的笑，又亲了一下：“我爱你。”
然后她整个人抱住安德烈，把头埋进他的脖颈里。今天早上她刚从那里醒来，当时他很温柔地笑，哄她起床。
塔蒂雅娜闭上眼睛，把安德烈抱得更紧一点。
走廊里只有压抑的哭声。没人敢打扰塔蒂雅娜，但毕竟不能让他们一直在手术室里道别。门外的人们疯狂互相使眼色，斯维塔终于擦干眼泪深呼吸，小心翼翼敲门：“亲爱的，我能进去吗？”
没有回应，隔几秒她轻轻推开门。塔蒂雅娜依然躺在安德烈怀里，她枕着安德烈渐渐冰冷的手臂，手指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安详，像是睡着了。
斯维特兰娜没来由地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
听到声音，塔蒂雅娜甚至没看她一眼，低头亲吻安德烈的脸：“斯维塔来了，你想见她吗。”
她在动作中倾注了那么多的眷恋情深，那是只属于他们的天堂。塔蒂雅娜一下下亲吻他，双手抚摸他的脸，他的手臂：“你怎么还是这么冷。别怕，有我在，我把我的体温分给你。”
“…亲爱的。”斯维塔用全部意志忍住泪水，逼自己说话“我们该让出手术室了。”
塔蒂雅娜温顺地点头，依然没看她，专心致志盯着安德烈的脸：“我们回家，亲爱的。”
斯维塔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看着安德烈苍白平静的睡颜。多可惜，再也没人能看到那么美的眼睛，看到那张脸上露出生动迷人的表情。
终于把塔蒂雅娜哄到太平间，她执拗地一直坐在安德烈床头，把他的头搁在她腿上。她一直搓热手心企图温暖他冰冷的身体，始终专心做这一件事，看都没看周围来来去去的人。
来了太多人，自有朋友去招待。她想起爸爸过世的时候安德烈替她忙前忙后，又弯腰在他唇上亲一口：“如果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她微微笑着，捧起他僵硬的手，在十根手指上依次亲吻。他的手指那么好看，修长而骨节分明，多年前她握住了就再也不想松开。
完全没察觉周围的哭声瞬间变大。
一下午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地盯着她，怕她承受不住噩耗昏过去。塔蒂雅娜一直表现得还算正常，直到凯瑟琳要她回家时。
“你说什么？”她茫然抬头。这么长时间只低头盯着安德烈看，日光灯让她猛地一阵眩晕，眼前一片片黑雾。她摇晃了一下，更紧地抱着安德烈，捏捏他的手向他撒娇。
凯瑟琳忍不住了，背过身哭到全身颤抖。德米特里眼圈通红，揉揉她的头发：“我们回家吧。你想住谁那里，我们家，凯茜家，还是艾伦家？”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安德烈在哪里我在哪里。”
德米特里骤然迸出一声哭音，勉强忍住，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一晚终究没人能把塔蒂雅娜弄走。她出奇地执拗，就像当初非安德烈不嫁一样。从平静到痛哭到声嘶力竭，塔蒂雅娜始终牢牢抱着安德烈，丝毫不肯放手。
“我不走！！”她趴在安德烈身上，死命圈住他的脖颈。头发被泪水洇湿又在挣扎中弄乱，塔蒂雅娜哭得喘不上气，徒劳而绝望地紧紧贴着安德烈的脸“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让我再陪他一晚，就一晚，我不能没有他。”
房间里已经全是泪人。最后斯维塔叫来医生给她打镇定剂，塔蒂雅娜惊慌而痛苦地叫着闪躲，仿佛兽类濒死时的哀嚎。
“我求你们，求求你们了！让我再陪他一晚好吗，我这么爱他，可是马上就见不到他了！再给我一个晚上，然后你们杀了我都可以。”
即使塔蒂雅娜哭出血来也没人会惊讶。艾伦抽泣着，颤抖着，听到这句话终于和德米特里一起按住她，让医生强制帮她打了一针。
塔蒂雅娜慢慢失去意识，倒在安德烈身上，手指依然攥着他的衣领。德米特里隔着塔蒂雅娜握住安德烈僵硬如大理石的手，用力握紧，在心里默默和他的兄弟道别。
他小心地把塔蒂雅娜从安德烈身上抱起来。忽然想如果安德烈还有一息尚存，看到这些会是什么感受？他一直是她的避风港和精神支撑，但事到头来，竟也是他给了塔蒂雅娜最灭顶的一击。
他看着塔蒂雅娜的手指慢慢脱离安德烈的皮肤，衣服，努力不去想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温存了。心里破裂般疼痛，他头也不回地冲出这个房间。剩下的人依次和安德烈道别，最后是凯瑟琳，弯腰亲吻他的额头。
“塔蒂雅娜还没出现的时候，记得我们开玩笑说，可能会一起孤独终老吗。”她的泪水落个不停，帮安德烈理顺头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不是没想过和你凑合过一辈子算了。我们都会一直记得你，一直爱你。还有塔蒂雅娜，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她的。”
几个人一起离开这个房间，关上门，把一代传奇隔绝在清冷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记者们等在门外，ABT官网已经变成黑白色，整个首页都是安德烈的大幅照片。对很多人来说，盛夏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盛夏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