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集》无弦

3、龙女

　　龙女

　　书瑾面前的香已经燃了一半。

　　小致拍着手进来，笑嘻嘻的说：“来了来了，新郎倌他们到门口了。”众人忙着要替她盖上头帕，师傅却走了进来，轻轻的一挥手，要不相干的人离开。只剩下两人，师傅叹了口气，托起她的下巴端详，真是如花一样美丽，但是再美丽，也能顷刻间随似水年华老去，一年一年相似的，是春不是人。师傅摸摸她的头发，把东西放在她纤细的手上，什么也没说，替她把头帕盖上，转身离去。
　　书瑾低下头，那是师傅最爱的闲章：思君令人老。

　　成亲总是热闹的，尤其是小侯爷的亲事。筵席摆成了流水，夜明珠和红烛一起照着，烧透了整个夜晚。

　　小侯爷自然是微笑的应酬着，心里却总是没来由的一紧：“她在作什么，有没有觉得闷？会不会怪我这么晚了还不过去陪她？”好容易熬到了半夜，人人都倦倦的告别，才长出了一口气，向洞房奔去。推开门的时候，他没来由的定了一下，新床上坐的那个女子，在满堂烛光下，还是那么落寞的一个剪影，象足了当日在洞庭湖上初遇，她凌波而来，衣袂翩翩，白衣映着湛湛湖光，容色美极清极，惊动了一湖的游人。

　　他走过去，竟有些紧张，伸手挑掉她的盖头，便遇上了那双如水的眼睛，真是欲诉还休，不知道是容纳了多少清秋里的桂花香。若要不醉，真是难呐。

　　天色渐渐的亮起来，他的手还抱住她，即使在最热烈的时候，她也是微微的带着冷意，更让他疼进心里，要把她一生一世揉在怀中。

　　他们都叫她龙女，因为她的轻功绝世，可以踏波而行，也因为她手挽一柄如水一般的长剑，一舞之下，流泻开来，折杀无数英雄。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她已经能和小侯爷的声名并驾齐驱了。当年小侯爷少林一战，独破九星连环阵，杀了连方丈也奈何不了的少林逆徒血僧人和其党羽，一时间天下震动。短短四年，小侯爷便成了公认的天下第一少年高手。谁也不曾料到，居然还有人，而且是个女子，能与他比肩。是以当两人成亲的消息传了出来，简直成了武林里的传奇神话。他们说，他见过她的剑意之后，既震惊又倾心，第二日便叫人提亲去。

　　小侯爷微笑了，当日他眼里哪里看见了什么剑意。自她一出现，她的举手投足便叫他迷醉，什么武功什么声名，他所想的，不过是叫眼前这个女子对着他笑上一笑。

　　那一日，他戴着斗笠，在湖上垂钓。不知何时旁边的大船上开始吵嚷喧闹，他抬头望过去，看见一怀抱婴儿的少妇和身边的老仆正被一群人围在甲板之上。细细听去，那少妇哭叫道：“他都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怎样？只剩这一点血脉，你们也不肯放过么？”一大汉怪笑着说：“原本呢，我也要尊你一声帮主夫人，尊这小杂种一声少帮主，可惜，庄洞天不识抬举，到死都不肯顺了大家的意思，我们只好叫别人来做这个位子。我说你还是乖乖的帮我们的镇帮之宝给拿出来，让新帮主收着。你拿着那东西也没什么用不是？”说着，便要上前撕扯那少妇的衣襟。少妇身边的老仆大怒，挺身挡在她前面，怎奈没过几招，便被他拧住了双手一折，只听得喀喇一声，那老人当即晕厥了过去。那少妇大惊之下扑了过去，却被人从旁将婴儿夺去。她双腿一软，跪倒在甲板上：“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那你还不把那东西拿出来。”那少妇双目含泪：“先夫一手创办着锁鲸帮，一心一意要创出一番事业来。他日日所提的，都是侠义两字，为何你们非要和那飞鱼帮勾结呢？他就是死也不愿意看着锁鲸帮成这个样子，你们要叫我交出帮主的印信，是万万不能的。”那为首的大汉冷笑道：“侠义？侠义能当饭吃么？锁鲸帮上上下下快三百人众，为了帮他赢个侠义的名声，过了多少年苦日子？好容易飞鱼的兄弟看上我们，给个机会，他却死脑筋不答应。我说你还是快点交出那东西，否则的话，嘿嘿。。。。”他使了个眼色，抱婴儿的那人便把婴儿高高的举起，作势要扔在地上。那少妇倒也硬朗，看着那婴儿大声道：“好宝宝，别哭，你去先陪着你爹爹，妈妈随后就来。”原来她竟是连孩子的性命都不肯顾及了，要来个玉石俱焚。那大汉先是一怔，随后就道：“老三，你先把那小娃的左手砍下来。”那少妇几乎晕了过去。

　　小侯爷摇了摇头。原来这锁鲸帮不过是洞庭湖上一个小帮，却没想到湖上第一大帮飞鱼要联合所有洞庭湖上的帮派一起做大生意，锁鲸帮帮主庄洞天却死活不肯答应，因深知这飞鱼帮干的不过是些奸淫掳掠的勾当，哪料到他手下的人却跟他不是一条心，内讧起来，干脆杀了他另立了帮主，怎奈庄洞天的遗孀跟他一般倔强，无论如何也不肯把帮主的印信交出来，那新帮主自然大为恼怒，于是叫人来逼迫这女子。小侯爷如何容得自己眼前发生此事，摇头间，那钓线就要飞出去救人，却听得人人低呼，便抬眼望去。

　　那远处的一艘乌蓬小船上传来一声剑鸣，一个白衣少女竟分波而来，双足踏着湖面，剑光映着涟漪，瞬间便来到了船上。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挟持婴儿的男子已经痛呼着倒在了甲板上，而那婴儿也到了她手中。众人定睛看她，肃杀到极点，也掩不住比春花还美的容颜，一时间，整个洞庭湖的水都仿佛凝滞了，人人都以为那传说中的龙女震怒，从龙宫里到了人世间。

　　后来的事不提也罢，自然是书瑾出手救了那少妇和婴儿，并狠狠的惩戒了锁鲸帮众。又过不了多久，飞鱼帮总舵也被一绝色少女给毁了。而她龙女的名声，也是从那时开始传出来的。

　　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小侯爷竟觉得满足到了心疼的地步。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她，仔细凝视她沉睡的样子。就是那一日，她出手之后，翩然离去，他的身子猛然震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龙女回到湖底。”险些翻了船呢，他猛的跳起来，一路追着她过去。他的轻功自然是不如她，但是千辛万苦之下还是叫他在岸上的树林里找到她。落寞的沉郁的，她无声的望着天空，竟似要将在这人世间所见的一切不平痛苦都问一问上天。他站在林边，一时间痴了，这样美丽凄清孤绝，要到何时才可以忘却，叫这相思有个了局。

　　想到出了神，才惊觉天已经大亮，而怀中的女子也已经醒来，微微的笑着看着他。他吻了吻她的颊，笑着拉她：“来，梳洗了我带你去见爹。”

　　老侯爷笑眯眯的坐在堂上，接受新媳妇的拜见。书瑾抬起头来，叫他怔了一怔，随即点头大笑道：“好小子，真是好眼光。这样的媳妇，来，闻茵，你瞧瞧，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闻茵笑着过来拉着书瑾的手：“早就知道了，外面都说小侯爷娶了个仙女呢。”书瑾羞涩的笑笑，看着闻茵。呵，当年的闻茵，名动天下，称为武林第一美人，如今也甘心嫁给了侯爷做妾，专心伺候一个人了。书瑾看了看小侯爷，对方象是读懂了她的心事，摇了摇头，意思是你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的，只守着你一个宠着你一个。书瑾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连她自己都分不出是喜悦满足还是别的什么了，只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在梦里啊，叫人不由得害怕，怕一个翻身梦就醒了。

　　楚自喈擦着他的剑，非常仔细。入了侯爷府二十年了，他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剑是他的爱人，亲戚和朋友，二十年前的剑狂，到如今成了剑痴。他近乎于怜爱的看着手中的剑，连身前站了个人都没发觉，直到从剑里看到人影。他抬起头，并不慌张，他的剑在手，能够杀他的人，不会超过十个，而这十个当中，三个已经死了，有两个归隐早不知所踪，剩下的四个，和他一起在这里为老侯爷效命，最后那一个，自然便是老侯爷本人了。

　　他看着来人，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手上的剑势，楚自喈认得，正是死亡之意，于是他笑了，笑的很开心，这样年轻挺拔的身影，大概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吧：“既然你这么急着要死，那我就帮你一把。”剑花一挽，直插那人胸口。那人扬起手来，真气鼓荡，把他的剑气割的七零八落，右手那样悠闲的就到他面前，印在他的额上。

　　到了初夏了。书瑾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静的坐在花园里，看池里的荷花骨朵。正出神呢，小致就跑过来，拉着她比划着说：“出事了，有人死了。”书瑾吃了一惊，连忙奔到大厅里，方进去，就见小侯爷站在那里，看到她，温和的一笑，书瑾的心马上就定了下来。管家的尸首正放在中央，眉间一点红。“不是剑。”老侯爷沉吟道。闻茵站在一边，接口说：“居然看不出是什么武器，真是邪门。”小侯爷仔细的低头检查那伤口，忽然抬起头来道：“楚自喈的武功，起码可以名列当世十大高手，什么人能将他一招击毙？”老侯爷叹气道：“所以这样才叫人心惊哪。嘿嘿，楚自喈出手，只怕连我都抵挡不了，这个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杀死，看来这事情没这么简单。”多年江湖，老侯爷自有一股睥睨生死的傲气。小侯爷凝神想了一会，道：“爹，还是叫他们加强戒备。咱们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万一伤及妇孺事情就不可收拾了。”说着疼惜的望了书瑾一眼，好象忘了书瑾的武功有多高，只想迫不及待的把她护起来。侯爷身边的护卫有十二个，为首的那人听了，当即就下去布置起来，书瑾看着他的背影想，这个人的武功也是深不可测呢。

　　晚上的时候，小侯爷抱着书瑾，自言自语的叹道：“这个府里，高手太多，有时也是一种累赘。我总疑心这个凶手就是府里的，可是人人都身怀绝艺，叫我怀疑谁去？”越是想就越觉得不放心，他起身道：“我再去看看。”说着抚了一下书瑾的脸，自行出去了。细细的在楚自喈房中查看，竟是一无所得，那人来去如风，什么都没留下。小侯爷冷笑两声：“高，实在是高。”

　　院子里沈韬并不害怕，虽然说那凶手厉害，居然能杀了楚自喈，但是自己手下的十一名侍卫，哪个不是顶尖的高手，他们都分布在不远处，若是那凶手要行凶，只怕是神也脱不了身。正自想着，面前就多了一个人，银色的面具，倨傲的身姿。沈韬不由笑了：“这个人来得也倒巧，知道我急于立功要升做管家。”手里那把刀就劈了出去。可是只劈了一半，刀竟然就断了，咣铛的落在地上，而那戴面具的人右手美妙的扬起，印在他的眉心处。断刀落地的声音惊动的一院，火把刷的聚拢来，那人也不着急，拔地而起，象一股烟一般消失在黑夜里。

　　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尖叫，小侯爷刷的掠了出去，看到院里火把已经密集起来，不由暗叫一声不妙，人人都围拢过去看，哪里还有什么线索可以查找。果然，护卫们围了一大圈，圈中赫然便是护卫首领，火光映照之下，眉间那点红分外惊心。

　　已经开了一朵荷花，书瑾爱煞，时常想着想着，凌空而起，踩着水波过去，轻轻的嗅上一嗅。回到岸上的时候，看见小侯爷正负手而立。书瑾的眼神马上就充满了疑问，小侯爷摇了摇头。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府里就死了两个高手，人心惶惶，小侯爷日日追查也苦无头绪，只能出来看看妻子，让自己散散心。

　　书瑾依偎到他怀里，看着远方，竟有人在放纸鸢呢，最近风大得很，人人都说邪门。看着看着，那纸鸢竟摇摇晃晃的飞到花园上方，一头载了下来。书瑾看清楚那是只好大的蝴蝶，描摹精细，一时间也有些心疼，便奔了过去要拣起来。刚刚拿起，不由倒退了两步，看见草丛里露出了一只早已苍白的手。

　　“这府里闹鬼了。”小致呜咽的在书瑾旁边说着。“夫人过两天来看小姐，叫她带小姐出去避一避吧。”书瑾坐在桌边，纹丝不动，小致叹了口气，“小姐，就算你什么都不听，这世界还是要变的呀。”书瑾慢慢的抬起手来，晶莹如雪的手上一枚红色的闲章，若是有一方帕子，印了上去，会看到那几个字：思君令人老。小致是不会明白的。这世间，有生离，比死别更让人难受。

　　慢慢的，有人说那荷池里都染了血，小致愤怒的驳斥：“胡说，那荷花还是那么美那么香。”可是谁相信她呢，一个城的人都在惶恐。老侯爷的十二侍卫，天纵无双的高手，居然一个一个的死掉了。一张张苍白的脸上都印着一点触目惊心的红。那红色，可以伸展到梦魇里，铺天盖地的来，比血还要淋漓。小侯爷搂着书瑾，有时觉得她的手很冷，把滚烫的吻盖上去还是不能暖和她一点。“要不，你走。我一定会把事情解决，然后我就来接你。”他瞧进她的眼睛里去。书瑾笑了笑，小侯爷头一次觉得不明白她的笑容，那里面是什么呢？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他没有来得及猜测书瑾的心意，就被老侯爷叫去了。不过是很短的半年，意气风发的老侯爷就变成了一个老人，第一美女闻茵的陪伴也不能叫他开心一点。他看着儿子，说：“你觉得谁有能力这样杀人呢？这不是人的武功。这些死掉的人，每一个都是罕有的高手，时时高度戒备，却被人一招击毙，这是人还是鬼？”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已经嘶了。小侯爷过去扶住父亲的肩膀，他的手温和有力：“爹，没到最后关头，咱们都不能认命。”老侯爷突然看着他：“但是我想到一个人，只有她才能来去如风，任何人都发现不了。”小侯爷拂然变色：“爹，你想到哪里去了？书瑾的武功是高，但是我自问还是能胜得了她。虽然她轻功无双，但是她有能力杀这么多人么？我知道我是不行的。”老侯爷低了头，自嘲的笑起来：“我是老了，连这么大的破绽都看不出来。来，扶我到闻茵那里去。”小侯爷的心一酸，什么时候，这个铁骨铮铮的老侯爷，也要让人搀扶了。

　　推开房门，闻茵并没有象往常那样迎出来。老侯爷皱了皱眉，嘴里嘟囔着什么。小侯爷向房里看过去，芙蓉帐里，那女子似在沉睡，即便是睡着，也可隐约想见那动人风姿。小侯爷心头一动，抢了过去，掀开帐子，一时间做声不得。如果只是美女，闻茵不会那么出名。一手绝妙的暗器令人闻风丧胆。千手罗刹克唐门，说的就是当日闻茵如何与唐门对决暗器而胜出的故事。将近二十年了，没有人能在不得她许可的情况下靠近她的身边，即便是老侯爷。而现在，她静静的躺在那里，眉间一点赤红，手里的暗器是扣着的，但是，居然还来不及发出。小侯爷倒退一步，悲悯的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这一次，也不知道这老人能不能承受过去。

　　天边露出了灰烬的白。小侯爷关上房门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那几近疯狂的老人刚刚才睡着，而他自己，也觉得心力交瘁。只有想到那如月如花的容颜，才能让他好过一点。他唤着她的名字，走进屋里。一方雪白的帕子掉落在身旁，他似有预感的俯身拣起，墨迹未干，那诗还没写完一半：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他抬起头看看屋里，真是干净呀，好象从来没有一个爱穿白衣，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的女子来住过，连她那个有点吵闹的侍女也象一阵风一样消失了。她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她真的狠心呢，连一点回忆留念都不肯给，除了那没有写完的古诗。他象做梦一样站起来，缓缓的退出去，转过身，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站在那里。他认得她的，不就是书瑾的师傅么。他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师傅。”猛然想起自己求亲的时候也跟着书瑾这么称呼她，心就开始猛烈的疼痛起来。那女子忽然笑了：“她再也不会回来啦。你会不会思念她一辈子呢？想着她，念着她，每一分每一秒都痛彻心扉。我可不杀你，叫你们爷两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她的笑声越来越大，然后突然打住：“来，跟我去看看你爹。”

　　老侯爷呆呆的看着她和小侯爷走进来，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爹，这是书瑾的师傅，书瑾，她，她走啦。”他看着儿子，不过短短的半个时辰，怎么就象老了几十岁的样子。他再看看那女子，忽然觉得有点眼熟。那女子笑了：“闻茵呢？她不是美如春花么？现在呢？是不是也是一堆难看的白骨？”说着，把一样东西啪的扔了过去。老侯爷很自觉的接住，握在手心，那么小，可是那边缘却是那么利，简直要划出血来。他打开手掌：思君令人老。那是当日春日里他闲暇时刻给她的，分明是昨日的笑语盈盈，连小鸟的欢唱都还可以听到，一眨眼，就是萧索至此，只剩下死亡所带来的巨大恐惧和苍茫。

　　“我，我明白啦。除了不老神功，还有什么武功这么霸道这么锐不可挡。你终究还是练成了。”老侯爷看着她。小侯爷也忍不住低声一呼。

　　不老神功！

　　传说中武林至高的神话，不但可以世无敌手，还可以容颜永驻。

　　“你终于记起我了么？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忘了我的么？却还要费那么久才想得起来。”那女子厉声笑道，“你那些甜言蜜语可还真言犹在耳呢。”老侯爷苦笑着：“我记得我说过，我可以一同娶了你和闻茵。”“嘿嘿，叫我做妾，叫我跟别人分享你，你觉得我做得到么？这么多年，你自己快活，可没有半分再想起我是不是？”她逼到脸上，他竟无言以对。确是负了她，流年似水，叫他开心的事情可多着呢，一个女子，也不过是个女子，就算当日再惊艳再想尽了千方百计要搏得她一笑，还不是成了云烟，午夜梦回都不会记得。

　　她轻轻的笑了起来，动手解下裹着整个头部的面纱。小侯爷的眼睛先觉得一晃，那白，实在太过惨烈，朝为青丝暮成雪。当年的她，不过跟闻茵一样大罢，可是如今，那风霜那沟壑，让人惊心而不忍睹。“不老神功，嘿嘿，我都听了你的甜言蜜语了，都动了那么多情了，你觉得，我还会容颜永驻么？” 你记得昨夜的昙花？香得太忘我，很快的，就开败了。

　　小侯爷别转过头去，却听见她转向自己：“要练成不老神功，首先就要断绝了一切情欲。我是做不到了，可是书瑾能做到。你想知道那些人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么？就是这枚闲章呀，你父亲亲手刻的。”恍惚间，他看见那白衣女子破夜而来，一脸冷肃，衣带只一动，那章便在空气里划出清脆的死亡之哨，正正的印在对方眉间。

　　他捂着心口弯下身子，她却还不肯放过，继续说道：“你知道她的不老神功是怎么练成的？我早就怕她听了男人的甜言蜜语而动了心，所以她三岁的时候，是我亲手刺聋了她。”他再也抵受不住，狂吼一声，闭上了眼睛。

　　书瑾面前的香已经快燃完了。

　　小致拍着手笑着走进来：“小姐，院子里昙花开了。”书瑾笑了笑，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那眉那眼那唇，若是与他再见，只怕他还是记得的呢，同那一年有什么分别呢？她定睛看着，想要分辨出来，却见小致走过来笑道：“小姐，你的不老神功真是厉害，你瞧，我都是个六十多的老太太了，你还是跟当年没有什么分别。”她微笑着抚摩了一下小致的脸，再摸摸自己的，突然笑了：“走吧，咱们看昙花去。”

　　静夜里绽放出那么惊心动魄的美丽和香气,书瑾看着，不免又恍惚起来，嘴里喃喃的说：“只有一夜了。”

　　小致笑着说：“小姐，起雾了呢。”

　　“不，小致，那不是雾，是我的眼泪。”

　　“小姐你练了不老神功，你怎么能哭呢？”小致大惊失色。

　　书瑾握住她的手：“小致你的记性总是不好，以前叫你绣花，你能跑去给我做鞋。你记不记得自从那天从侯爷府回来，我们隔了多久才再见面的？”

　　“恩，十年，二十年，哎呀，不对，是四十年。”

　　“是呀，小致你是我的丫鬟，你怎么能离开我那么久才又见到我呢？还有，为什么你说话我突然听得见了还会回答你了？”她看着小致，小致突然醒悟过来，倒退了几步：“我想起来啦，小姐，你真傻，你一回来就悬梁自尽了。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我老死了魂魄才能又见到你。”

　　书瑾点点头：“小致，世界上哪有什么不老的神功？若要容颜永远不老，便只有一种方法，你明白么？”书瑾又微笑了一下，把头上包的丝巾解下来，嘴里还说着：“其实我跟师傅一样呢，不过，我真是幸运，比她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小致在阴影下看着浴在月光里的她，一头比雪还白的长发，不由滴下泪来。

　　鬼一哭就起雾。

　　昙花开的那夜，雾特别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