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纪湘生

4、四

　　“你想要刺什么呢？”
　　刺青店最里面供着一个财神，正朝着大门。这店灯光暗，像是鼓浪屿的晚上，在隐约里也有些浪漫之感。那老板斜靠在沙发，似乎闲适得很，哪里像一个刺身店的老板呢，那气质完全像一个纨绔子弟。
　　只是他的眼睛太亮，好像能直直看进人的心里。
　　周芷垂下了眼，二十二岁的她已经知道怎样的妆容能让自己更漂亮一些，“我想来遮盖掉腿上的疤。”
　　顾晋乔看着眼前的女子，棉麻的衣服，圆领，宽松得很，暗红色的，下身穿了一条灰蓝的宽松布裤，脚上竟然是双人字拖。
　　她的穿着好像随意得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衣着制作得有多细致，不是普通人家能承受的。
　　“我先看看吧……”顾晋乔笑了笑，一下站了起来，让周芷坐下。
　　周芷掀起裤腿时，顾晋乔并没有看着她的腿，而是盯着她的脸。她的侧脸几近完美，这么近的距离还看不见毛孔，烫的卷发扎起来了，还有些垂在耳旁，黑发更显得脸白，衬得整个人都那么沉静。饶是他见过那么多美女，也还是要感叹一下。
　　然而最让顾晋乔奇怪的，是这女人的表情，一般人在露出伤疤时，往往会有一种羞耻感，少数甚至会有种快感，这些都会从微表情中呈现出来。
　　可她仍旧那么静，仿佛准备暴露在光下的不是自己带伤疤的腿一样。
　　“这里。”周芷指了指那一块浅红的疤痕，已经做过修复手术了，可她其余地方的皮肤那么嫩白，所以这么一点浅红也变得十分显眼。
　　周芷本来是不在意这些的，金雨莎在死之前给了她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钥匙。她最开始还没到浙城，只是出了镇子，在路边等了许久才等了辆入邻城的车，急急忙忙被送去医院，却没钱支付医疗费用。
　　那时候医院的光白的刺眼，她就坐在走廊里，看着手上的钥匙，哭着哭着又笑了出来，未来的雾好像更浓了，这让她害怕，然而高离没事的消息让她更加开心。
　　路过的一个从大城市里来的人被她手里的钥匙吸引了，几经周转，惊动了医院的高层领导，医院这边专门派人去取钱，那边给周芷紧急包扎，又往浙城的大医院送。
　　这是周芷第一次感受到有钱的好处，而后的生活简直颠覆她了多年来的所有一切。
　　她入了浙城，除了普通话标准和有钱外，几乎什么都不懂，然而她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品味，将成年的人，对待事物的爱憎基本上已经定了，除非遇到极大的变故。
　　她不买房，单单租房，倒是不停地去买书，不停地丰富自己，因为手上资金充足，也不用为生计着急，无聊时还可以去各地走走。
　　周芷一稳定下来就开始打探高离的消息，又不敢走些偏门途径，怕给他带来麻烦。周芷按着金雨莎的话，用里面的钱，却不去动那把钥匙。
　　保险箱里还有一把钥匙，金雨莎没说是什么的钥匙，只告诉周芷在合适的时候交给高离。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候，周芷不知道，她甚至不明白为何金雨莎能这么相信她。
　　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渐渐明白，身为一个过来人，金雨莎把她对于高离的痴情，是看得明明白白的。而感情，对于一些人来说，即像她这样的人，是要刻在骨头里，与生俱生的。
　　一直到几年后她在报纸上看见了高离的照片，再看了些详细报道，方知高家长子病逝，在无人接管高家的情况下，他便浮出了水面。从那以后，周芷便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关于高离的报道，在周芷的房子里已经可以堆满半个房间了。
　　前段时间，传出高离与叶家小姐叶见黎订婚的消息，周芷才下定决心，要去找他。
　　这时候的自己，应该不会再让高离感到困扰了吧，周芷想着，每每想到两人见面时的场面，她的心好像又被那只温热的手轻轻捂住了。

　　周芷静静地看着顾晋乔的动作，有些出神，她侧了侧头，发现在那张大理石桌子上，铺着一些报纸，而她的高离，占了好些报纸的头条。
　　周芷要伸手去拿，又被顾晋乔制止住。顾晋乔皱着眉头，抬头时正想斥责几句，却看见灯光下的周芷嘴角微微翘着，眼睛里好像融了一江春水，那么柔。
　　她美得不像话，由其是眼里显而易见的浓浓爱意，让人只觉惊叹，又莫名地有种恍惚感。
　　周芷回过头，抱歉地笑了笑。顾晋乔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尴尬，就低着头专心做事了。

　　周芷站在现在由高离接管的公司门口，这座楼这么高，让周芷忽然涌上一阵惆怅，那些被她拼命忽略的想法又一次清晰起来，
　　他们的距离这么远，好像他在这座楼的天台，而她在平地上一样。周芷眼里的高离那么独一无二，而于高离而言，也许周芷只是楼下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周芷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走进了楼内。
　　她没有去找前台，而是静静地坐在玻璃旁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周芷知道高离这时候应该会下来，她可以等。
　　外面的阳光很盛，有十几岁的少女穿了超短裤，细长的腿晃了人眼，还有花，那些一簇一簇挤拥在一起白色的花，好像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而是画里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阳光的射线成了几簇，照在地上，照在树上，照得周芷心里亮了一半，而那原本就暗的一块也随之变得更黯淡。
　　没过多久，高离从电梯走了出来，还是那么阴柔的长相，只是眼神已不用再掩饰以往的冷漠，还多了些戾气，他那么高大了，也不再消瘦，身后跟了好多人，那些人的腰半躬着，神色恭敬。
　　周芷看着，忽然涌上一股骄傲之情，可这骄傲里，带了太多惆怅，让人忍不住地想落泪。
　　或许是周芷的眼神太过热烈，高离转过头，与周芷对视。周芷看见他眼里的惊讶，不可思议，却遗失了以往那已经十分单薄的爱意。
　　周芷习惯性地翘起了嘴角，心里却像生生灌下一口烧酒一样，要呛得人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可她表情仍旧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自己能感觉到眼睛似乎热热的，几乎真的像一个坐在那儿观赏风景的人。
　　周芷站起身来，对高离笑了笑，再慢慢地走出了大楼，没有一丝过逾的行为。

　　几天后，周芷家的几乎从未响过的门被人敲响了。周芷放下书，看了眼窗外，是黄昏，橙黄的光抚摸过每一栋建筑。
　　她站起身，理了理头发，再走去开门。
　　高离站在门口，神色冷淡，嘴角微微抿在一起。
　　“家里有点乱，你先坐着吧。”周芷笑着说，就像普通故友见面一样，天知道她的心已经揪成了什么样子。
　　她多想去拥抱他，多想去亲吻他的嘴角，这是她的高离啊。
　　她等了守了这些年的人，她日日夜夜都会思念的人，让她无故惆怅无故欢喜的人，如今，就这么端端立在她面前，让她如何不激动。
　　然而高离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嘴角也从未放松过。
　　周芷看着，心里涩涩，却在转过身面对高离时，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高离在看到几乎铺满整块房间地板的报纸时，愣了下，又回过头看周芷，却发现周芷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两人在之前已经互相说了各自的经历，都隐去了寂寞苦痛，仿佛在聊别人的故事般，只是女子眉间的落寞，和男子唇角的冷淡，都让人心颤。
　　“关于那个钥匙，你也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么？”高离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在桌面上，周芷看着他骨骼分明的手，恍惚间竟忘了回话。
　　待她回过神来时，高离正安静地看着她，没有不耐，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只是询问的眼神。
　　“嗯，我不知道……金阿姨只是说很重要。”周芷回答，声音低低的，眼睛也垂了下来，不再一直看着高离。

　　“那就这样吧，你明天或者过几天把钥匙拿来，钱你自己留着吧，那时候你吃了不少苦。”高离在出门前，转身对周芷说，语气更像是吩咐，亦或者是给予。
　　周芷没应他，只是回过头，看着高离，然后平静地问道，“然后你要和叶见黎订婚，再结婚吗？”
　　高离一愣，迟疑了一会，才点了点头表示确认，“我爱她。”
　　周芷听到这三个字，忽然忍不住笑了出声，她没再说话，任由高离关门离去。她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看着窗外夜色正浓，这城市仿佛像牢笼，让人只觉得闷。
　　“你爱她？不……你不爱她。”周芷仿佛在自言自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闭上眼，颓然倒在沙发里，又笑了起来，“你只是爱自己罢了。”

　　可是高离，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
　　我爱得整颗心，都在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