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中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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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时节，兰月已过七日。转眼又该是双七了。
这一年的长嬴格外爽适。自五月里长至起就不如往年热乎，只略打了扇便能安稳度日，更不消说本该热浪滚滚的六月里竟连冰块也少用。又因近日听得惠民令，连连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因着这层缘由，上京的人情走动也渐渐多起来，好一番热热闹闹的盛世繁华，竟是多年也不得见的样子了。
日子好了，说来便少不了游乐，不单是文人骚客的诗会多了起来，连着多年不曾办的双七灯会听说也有意重开——上京民风向来开放，不若前朝闭塞，尚未出阁的女子也不必藏匿深闺，而是多有走动，一来二往倒也有不少成了美眷的。因此双七一早，街上便无端端多了许多花也似的少女，娇憨的神色甚是可爱，只因还不是晚上，大部分倒是三五相约着去上香的。
——这天依然是风和日丽。
暖风习习，流云顾盼，一汪凝翠碧水波纹荡漾，堪堪掩了池中锦鲤游曳的倩影——廊下鎏金笼子里一对雪衣娘却是埋头好睡。正是草熏风暖的时日，长势喜人的花园呈现着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娇娇妍妍的景色真真让人乱了神迷了眼。
房中的绿釉走兽纹博山炉吞吐着沉水熏香，掺杂了这香气的空气穿堂而过，直叫这临水小轩里长日无事的中年妇人们昏昏欲睡，连着手里的女红活儿也怠慢了好些。
深门大院里总是百无聊赖。围坐在一处做着女红的几位妇人随声附和了老夫人不知絮叨了多少遍的家常话，又暗暗互相使了眼色，将话题速速地转开去——从万安寺的香火市价到东巷林家长子的婚事无一不是谈资，讲到兴起便一同拊掌大笑。如此说着说着，便仿佛很不经意地转到了这天的日子上。
“今天可是七月初七哪。”
针线最好的表姨娘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说了一句，带着那么点促狭笑意的语气让其他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望了来——跟着是一阵明了的轻笑。她一双明晰的丹凤眼朝四周转了转，随即盯住了几人中一个始终安安静静的年轻女子。
“婉如，有什么打算没有？”
这句话问来全然是长辈样的关爱，却让尚未出阁的小小姐柳婉如微露了赧色。她停了针，侧首道：“还没有呐！喜蛛是早就捉了的，不过昨个歇得早，也没有多瞧。”
“喜蛛结的网要破晓才看，不过往年你的喜蛛都是头筹，今年也该不会差到哪里去。”表姨娘点了点头，又问，“魔合罗娃娃做了几个？”
这回却是老夫人笑着应了话：“婉如也不小了，那小孩子的玩意儿原不该再玩了。倒是穿针不能忘了。”
“婉如手巧，必定不会输了人去。”
“可不是呐……”
几位长辈说着便笑起来，只把温婉的女子闹得双颊微红，极是不好意思，连着手上的动作也顿了顿。
“姨娘可不许这么说婉如啊。”她细声做撒娇状，明澈的眸子迎着午后的透光极是漂亮，潋滟氤氲如一泓清潭，直让她原本并不艳丽的眉眼霎时生动起来。
“这孩子经不得逗呢。”三婶婶从劈好的十八股绣线上移开目光，沉吟道，“听说今晚有双七灯会，想来女孩子家也爱这些，你去是不去？”
“灯会？”
“——好多年不曾办了，你不晓得也算不得无知。”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却是柳家主母捧了果盘从外间踏进来，，手上的缠臂金顿时叮叮当当作声不绝。她迎上女儿疑虑的眼神，便笑道：“应当是在白门那块儿，你若是想去，让小鸢陪着你——但要记得拜月的时候，不能回晚了。”
“女儿知道。”
柳婉如恭谦欠身，一向平顺的脸上露出一点难掩的欢喜神色来，福了一福便提着裙摆告了退。母亲望着女儿越行越远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话语中满是溺爱。
“婉如若是能遇上个知心人，我这辈子也得足了。”
“听说今晚还有士大夫的诗会和灯会在同一头，你大可跟着去物色一个配得上婉如的俊公子哪……”
“说到底还不是孩子自己的事，我们总是不便多管的，大概提点着，也就是做父母的份啦——可是总怕她遇人不淑。”
姨娘起身往炉子里加上一把香丸，回头笑道。
“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多管的事儿了，不如多做点活儿给婉如当嫁妆，指不定明个就有人来提亲了呐。”
这话说得几人都笑个不住。于是一边叙话一边重又飞针走线，如此直到掌灯不提。
用过晚饭，婉如便带着侍女小鸢出了门。一路摇着扇往灯会行去，越向白门走路边就越热闹，各式各样的灯悬在各处，连天的灯火明明灭灭，直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身边盛装华服的女子三两成群来来往往，柔声细语交错成曲，脂粉淋漓的香气熏得路上行人几近醉去——却是上京少见的胜景。
一见灯会小鸢便待不住了，东看看西看看的兴奋样让婉如颇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她遣了小鸢自去游玩，自己则信步往河畔走去——也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望望这难得繁华的上京夜景。
人潮正哗，相比之下河畔倒是清静不少。夜色之下，暗沉的河水被岸上蜿蜒的明灯照得闪眼，一色的灿亮摇曳不已，将黑沉的水染成细碎的金。远远地从上游有点点萤火闪闪烁烁，细看之下，却是一盏盏小巧可人的莲灯，载着微微的烛光，飘飘悠悠地往下游来了。此时正是月上中天之时，一轮蟾钩风华皎洁，与那迢迢河汉一起洒下星罗棋布的光点，仿若千片碎银，将潺潺流水装点成另一条天河。河中央正停着几条画舫，隐隐有操琴弄乐之声，细细听来，却是一首十分应景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歌女柔婉的吟哦透过青空传入耳际，婉如久久伫立在岸边，时间长了，却不由得有些齿冷。正在这时，耳边却冷不丁响起了一道男声，着实吓了她一跳。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若说这首鹊桥仙，我却还是更爱这两句呢。”
婉如蓦然转头，只见背后一位青年长身玉立，一袭天青流云纹滚金边长衫，手执了一把折扇，正同样看向河面。见她回首，青年便长作一礼，却并未靠近，而是在三步之外停了步伐，显是位有风度的翩翩公子。这不由让婉如心下赏识，便含了丝笑，道：“这位公子却有兴致到这儿来。”
“灯会看得眼晕，诗会听得耳晕，不若这儿别有天地。”他合起折扇带着点玩笑道，又好奇反问，“小姐不像是在下这样的闲人。”
“不出门想着出门，出来了却又觉着这吵吵嚷嚷的好没趣儿。”
听到这回答青年顿时忍俊不禁。
“可不是。”
这笑声很是爽朗干净。她侧头看了看，望见青年轮廓清晰的侧脸，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这句子虽然好，可我最喜欢的，却不是这个呢。”婉如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哦？愿闻其详。”
“我只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望住他认真专注的眸子，幽幽说道，“普天下的女子，大抵也不过这一个愿望，可要实现，却是真真的难。”
世界之大，繁华三千。哪里没有黄金屋，哪里没有颜如玉？究竟有多少人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又有多少人，能把这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完全做到了呢？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故事，终究也只是书里遥远的妄言而已。
她并不知道为何她会对这仅仅一面之缘的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许多事情又仿佛不需要理由——她晓得那是对的。
或许，这便是她曾经在月下常常祈祷过的什么了。可是这来的这样快，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颔首沉吟，容色渐渐严肃，显然动容。
“负心薄幸之人从来不少，左不过一念之差，谁又知道毁了多少人呢？”
他停了停，看着婉如的目光比方才又多了几分尊重与钦佩。
如果细细看去，似乎还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
婉如迎风而立。她的容貌不很美，衣装亦不华贵，金饰更算不上多，但夜风习习之下发丝徐舞衣袂翻飞，倒是为她平添了许多仙家风情。她语气虽不重，却平和有理，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随了她去，并没有一丝违和。
两人至此无言。而他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朗朗开了口——带着不少的豁然。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方才还说不喜欢，现在却不能不喜欢了。”
婉如何等聪明，个中意思自是一听便知。她转回身避开他的目光，嘴上虽还沉稳，心里却不大平静了。
“若是都那么容易，人可也不用那么累了——牛郎织女何苦一年才见一次呢。”
“我不是牛郎，你也不是神女。故事虽美，到底不是人间的故事，我和你，却还是人间的人啊。”他摇摇头，拿眼望住她，眼底是不同寻常的认真，“所以，愿望虽难，却不是不能实现啊！”
婉如陡然一惊。
他一双剑眉之下明目光华流转，闪动着唯有坚定才能有的光芒，丝毫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
可她还是有些顾虑——自幼形成的教条惯基本上是很难扭转的。
“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愿望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也不是？”他用一种起誓般的声音念道，假装从未注意到婉如赧红了的脸——却是有意给她留了余地的。她便也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转身便跑，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犹不死心，“你叫什么？”刚说完，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便立刻改口问道，“敢问小姐……”
莲步姗姗霎时一顿，她回身，逆着光的容颜呈现出一种难得的虚幻——他直觉那不是抓不住的。
“城东柳家幺女，我叫婉如。”
她自认不是个做事鲁莽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会三思而行，然而这一次，被说拿娇拿痴也好，鬼迷心窍也好，她却是明白，自己确实是动了心。
那句承诺，可实在诱人的很哪……
虽然以后如何她实在是不得而知，可明日的家里，想必也会热闹一阵吧？
啊，还有，待会儿的月下乞巧，怕是不能再许什么旁的愿望啦……
小鸢从横里出来，匆匆忙忙跟上了婉如的步子。小女孩尚在垂髫尚不懂人事，可也隐约觉得自家小姐总有些不一样了。正要问，却被她忙忙打断。
“小姐……？”
“小鸢，走快点儿……娘该等急了。”
——可不是，月上中天了啊。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中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