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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半个月过后,大王的身体好转了些,带了几个随从前往天牢查看。
      天牢构建于地表之上,不比地牢的阴森寒冷,却也幽暗潮湿的很,叫人涉足其中便压抑的很。
      钟逸坐在石床上,靠着墙闭着眼,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眼帘,见来人,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能站起来行礼。

      年轻的大王并没有在意,眼神命人打开牢门,便微微躬身走了进去。

      彼时,梁廷尉已将钟逸对通敌供认不讳的罪状传达圣听。时隔多日,师生两人面面相觑,却是话不知从何说起,皆是沉默不言。

      而后,还是大王先开了口。

      “先生。前些日子传来消息,齐国太子已病故,李栩在齐国被立为储君,待老齐王病逝,便会继位新任齐王。”

      “……”闻言,钟逸当大王是前来责备自己,便不发一声,垂下了头去。

      大王在石床边颓然坐下,回头扯开个笑容来:“先生。两个学生,都是大王……在您心里,是向着殊儿多一些,还是齐王多一些?”

      钟逸只是摇头。
      什么两个学生都是王,这种事他素来也没有想过,事到如今,只能叹造化弄人。

      大王眼眶微红,唇角抽了抽,却又是笑开:“先生。您可知道。寡人曾是多么的敬仰您。父王母妃生养了寡人,但寡人最敬重的人里面,先生从来未曾排过第二。……记得初次见您的时候,寡人才十岁,如此顽劣,如此无知……是先生您,不厌其烦,一次次的纠正品行,温言开导,才有了如今登上王位也能独当一面的寡人。兄友弟恭,与人为善……亲贤臣,远小人。寡人一举一动,全是依附着先生的意志,可是先生………………”

      “为什么您…………”说到此处,大王忽然淌下泪来,他声线微颤,脆生生的停了停,许久才缓过气来,“是寡人这个学生做得不够好?还是这个寅国让您心生厌倦。”

      不是的。都不是。
      这半月来,钟逸心中自责悔恨已不能更多,只是见了大王在他面前如此这般,更是心疼难忍。他不敢开口为自己辩驳一句,只得伸手,小心的为大王拭去了泪。

      自强撑着的眼泪落下来,面前的少年就已不再当自己是王者,他紧紧抿着嘴,不知还能说什么,往钟逸身边靠了靠,颤抖着伏在了自己先生的肩头:“先生——”

      如此紧密相拥,便仿佛回到了那些犯错撒娇的年岁。只是两人都明白,时光一去不复回,那些时日,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少年搂紧他的身子,想将他带出石床,却是听得耳边痛嘶一声,诧异的离开了一些,惊觉自家先生一头冷汗。他心下大乱,手忙脚乱掀开先生的衣摆,才发觉下面脚踝处被夹棍伤得血痕道道。

      “先生……我……我不是……”

      钟逸眼中暗沉沉的,没有一丝责怪意味,只伸出手来,将少年重新搂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才是第一次开了口。
      “殊儿……先生自知死罪,可当是最后一次,先生还有些事想教您。”

      “先生请讲……”
      “泛泛寅国,纵横万里,上至王侯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幸与不幸,皆在大王一念之间。重典之下,百姓敢怒不敢言,积怨一久,更不知人心所向……孟子曾言,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还望大王施行仁政,以德服人。”说到此处,钟逸顿了顿,垂眸道,“先生固然有罪,还望陛下念及旧日种种,赐鸩酒一杯,白绫一段,莫累及钟家他人……而后人……亦不必再受如此非人苦楚……”

      先王在世时,钟逸对梁廷尉的重典颇有微词,先前仰仗着钟家的身世背景,梁钦动不得他,如今得了机会,便恨不能将平日里捣鼓的种种全在他身上动一遍。而钟逸的意志再过坚定,身子始终不过文人一个,受刑痛楚之下,莫说通敌卖国,共谋叛逃,便是冠以其他什么罪名。也只能招供。

      听到白绫鸩酒,大王早已是以泪洗面,后面的话也不知是否曾听进耳里,只是不停摇头:“不……先生。我不会……”

      “多少次寡人犯了错,您都未曾认真责罚。您认个错……寡人便也不再追究。好吗?”
      听见如此偏袒的话,钟逸鼻子发酸,却不能应允,只得摇头。少年却是个旁人拦不下来的性子,忽然挣开他的手,甩袖便往牢门外去了。

      而后过了几日,梁廷尉领着几人前来,嘲讽了几句,便打开了牢门。钟逸腿脚带伤无法行走,几个狱卒架着他走出天牢,聂大人正提着酒坛子在外等候,忙同随从一起将钟逸接手。
      想不到此生还能得以重见天日,钟逸简直百感交集,聂大人将他扶上马车,便抱着酒坛子一块上来了。

      马车直至钟府门前方停下,钟逸在聂思远的搀扶下堪堪爬下马车,喜月一人自府中迎来,协同聂大人一起将钟逸扶进府内。

      喜月见自家一贯春风得意的主子变成了这幅模样,一路都红着眼眶,咒骂那钟阿宝是忘恩负义的东西。钟逸听在耳里不知如何言语,只得询问府中近况。

      “前些日子官府查封了钟府。厨娘下人们都返了自己家中。喜月无家可归,一直在近处居留,等着老爷回来。老爷,如今时过境迁,是否唤他们回来?”

      钟逸摇头:“不必了。”他此番虽得以脱罪,却也削去了官职爵位,往后未必能供得起府中如此大额用度,想了想,他又道,“喜月,你可愿意留下?”
      “老爷说得什么话。喜月自小就是钟府的下人,老爷夫人待喜月恩重如山,老爷在哪里,喜月便在哪里。”

      聂大人放下酒坛子,含笑看了看喜月,便示意她下去忙。而后,才偏头对钟逸道:“钟大人,如府中需要人手,聂府可派遣些许人来。”
      钟逸仍是摇头,聂大人便不再多问,出屋取来一对拐杖,靠在钟逸手边:“试试?这些日子别多走动,等过些时日,应当可以痊愈。”

      “思远……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以前动不动找我讨酒,怎的都不见你客气?”
      钟逸垂眸笑了笑,伸手取过拐杖,握了握,便在聂大人搀扶之下试着站了起来。撑着不顺手的拐杖,试着走了几步,走到屋外看了看,只见上空低沉沉的压着团密云。

      钟家自开国以来,便在寅国朝堂官场上地位举足轻重,如今传至钟逸,作为钟家嫡系后代,他在朝中的失势,对钟家庶出分家造成了极大影响。原本钟家内定的王妃也受此牵连,进宫事宜全数搁置了下来。而此事皆由钟逸一手造成,因而钟家他人颇有微词,渐渐便也断了往来。

      大牢中夹棍伤了脚骨,钟逸养了半年伤,始终没有好转,行走始终还需撑着单拐。好在钟逸家境殷实,减少府中下人开支之余,靠卖卖字画也远远足够维持生计。

      期间,偶有听闻齐王病逝,唯一继承人太子李栩继位,朝纲稳固,齐国境内一片欣欣向荣。

      反观寅国,却是大不如前。比起钟逸的腿脚,那事之后,真正伤及心肺的,却是年轻的寅王。

      自那之后,大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因病不得不推延早朝。大王没有后裔,如若突然驾崩,朝中又不知该是如何动荡,都城传的纷纷扬扬,连普通百姓都担心的紧。

      如此窘况支撑了三年,三年后早朝时,大王徒然咳血不止,太医们纷纷赶往寝宫,却已是回天乏术。

      那一日都城下了入冬最大的一场雪,钟逸撑着单拐走出房门,见喜月惊慌失措站在一旁。耸肩躬身的太监站在前院中,见钟逸出房来,拍了拍袖子单膝跪下,细声道:“钟大人,大王有请。”

      自那一次拂袖而去,已是三年未见,钟逸看着偌大床上阖着眼气若游丝的大王,还未想好说些什么,王已微微张开了眼。而后上前来一个太监,钟逸便将单拐交到太监手中,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床沿边坐下。

      病重的大王想起身坐起来,却刚动了动身体,便引得剧烈咳嗽起来。
      钟逸伸手轻压着他肩膀:“殊儿,躺着吧。”

      闻言听话的躺下,余殊抬起眼帘望着坐在身边的先生,方要开口,又是轻咳了几声:“咳咳……快三年了……先生的腿脚,仍是没有痊愈么?”
      “先生无妨。倒是你……”

      “寡人亦无妨,只是天命将至。”
      钟逸皱起眉来:“年轻人说什么丧气话,好好养病。”

      大王却是摇头笑了:“寡人的身体,咳……自己明白。先生……寡人此番烦劳先生前来,是有要事托付。”
      “大王何须如此?”

      “寡人自知不久于人世,已立下诏书。传位二弟,余湛。”余殊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看床边。
      钟逸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床边拿着金帛诏书的太监,便知晓大王的病情大约的确不容乐观,心痛之下,只能握住了褥子下冰凉的手,不知作何言语:“……”

      “湛儿年方十二岁,博儿年纪更小……两个孩子天真无邪,寡人若是还有余力,也不愿弃两个幼弟离去。先生……你可知,寡人……实在放心不下。”

      “……”

      “先生。……以前,您也曾教导过湛儿一年。寡人走后,望先生……继续淳淳教导,用心扶持寡人两个幼弟。”
      听明白了言语中的意思,钟逸略微吃惊扬起眉,带些讶异,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先前种种即便既往不咎,他却是戴罪之身,又怎能堪此大任。

      “先生。殊儿不孝。……未能遵照先生谆谆嘱托,造福苍生百姓。无战事,无讼事。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黎民不饥不寒。那样的日子……寡人是见不到了。……咳……寡人只是希望,寡人没能办到的,湛儿能替寡人办到。但湛儿博儿实在过于年幼,若没有先生引路,又如何能明白寡人心中……所想所愿。”说到此处,一脸病容的大王又一次咳血不止,太监忙上前擦拭,宫女们端来温水,却是被大王避开不饮。

      “先生……答应寡人。”
      钟逸坐在床沿,见余殊就这么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终是郑重的点了点头。见他应允,握在手中的手动了动,反覆在了他的手上,缓缓的收紧了手指,随后那沾染着些许血迹的唇角也挂上了一丝笑意。

      余殊用仅剩不多的时间看着身边的授业恩师,冰凉的手指传来的熟悉温度,让他思绪又回到国子监的种种往事。
      那些年岁里……每一次的温言开导,言传身教,最终,将自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栽培长大,日复一日,变得愈发的像对方。

      三年里尽管没有再见面,他却总能感觉到恩师就在身侧,他的些许灵魂,就淌在自己的血液里。

      但三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变得渴望而贪婪。他强撑着眼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寡人好好看看先生,让寡人再好好看看先生吧。

      最终,还是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病榻上的王渐渐闭上了眼。

      钟逸察觉到那握着自己手的力道,徒然收紧,然后便一丝丝的撤去,动容之下忙反握住他的手,唤他名字。却是再也无法唤醒那个听话的学生了。

      梅月。寅王辞世,举国大丧。次年,幼王余湛继位,钟逸重任帝师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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