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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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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月的北荒,没有暖风和缓的繁花胜景,千里绵延的冰雪平静铺展,掩盖了私底下的多少的暗潮涌动,北荒栖居各族妖神,尤以月狐族、羽族、紫貂族势力强盛。
黑石堆砌的月狐宫于纷飞大雪中静立,枯木古藤缠绕蜿蜒,于飒飒寒风中平添几分萧瑟与肃穆。
束身鲜红的戎装,执兮驱马立于空旷前庭,素净面容晕出几分红润华彩,漆黑凤眸隐含期许地望着某个方向。三月前,她领命征服西南的鸣蛇一族,乘胜而回却始终不见狐君白启的身影。
凡几孤身一人前来,平日里形影不离地跟在白启身后,此刻却平静地望着她:“你不必再等了,君上一月前已带着琦莲前往南面璧华山赏芙蕖。”
执兮红润的脸庞忽而血色尽失,眼中的华彩也瞬间熄灭,良久,尾音竟是微微上扬:“哦?”
想起那一日的大雪肆虐,原来有些东西你越是害怕便越是失去。琦莲一身素衣出现在狐族回程的军列前,狼狈而脆弱无助的模样,在对上白启幽深的一双眸子时,极短的愣怔却是立即垂下了眼眸。
白启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染上一丝探究。
月狐宫西南凌霄山,瑶光洞外的热泉,执兮和衣淌入水中,紧闭双眼苍白容色尤带了几分痛苦,积雪覆林偶有寒鸦低呀,便愈发显得凄冷。
伸手覆上左臂,被鸣蛇咬伤的地方此刻阵阵作痛,温热的泉水稍缓了痛楚,但鸣蛇的巨毒想这疗伤的热泉也只能暂时压制。
执兮抬头仰靠在泉沿上,他带着琦莲前往璧华山赏芙蕖,如今这节气姹紫的花盏连绵于天边,据说是极美的胜景,而这北荒的冰雪却永远也没有止尽。
远远地有熟悉的人声,意识自思绪中猛然抽离,执兮望向枝叶掩映间的一双人影,眉目不禁蹙起闪身躲入了雪林。
琦莲与白启相携而来,温柔带笑的嗓音:“听茜茜说,这凌霄山上的雪水最是纯净,用它泡出的茶水清冽四溢,我想你定会喜欢。”白启垂眼望向琦莲时,眼里含了隐约的笑:“想取雪水,让婴茜来便行了。”
浓密的睫羽映出一片迷人的阴影,琦莲抿着笑双颊染上一层红晕,仿似春日里盛开的粉嫩樱花:“……这些事,不好麻烦他人的。”白启愣了愣,眼角藏了几分宠溺。
山道被积雪掩埋,琦莲与白启并肩而行,却不小心一脚踩进了凹地,身子直向一旁倒去,白启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抱住,蹙眉道:“这么大了走路还跌跤?”
雪林之后枯枝断裂的突兀声响,白启转头望去,嗓音淡淡:“谁?”
绯红衣衫尽湿,冰雪中袭来阵阵寒意,执兮步履微移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面上的情绪瞧不真切。
将琦莲扶着站好,白启淡然地望着她:“怎么是你?”
她看着他,半晌,秀致的眉眼兀然浮出一丝笑:“不过随便逛逛罢了。”白启上下打量着她,神色有几分幽深:“随便逛逛也能逛得全身湿透?”热泉之上雾气氤氲,执兮淡然移开视线,抬步欲要离开。
雪林深处忽而传来沙沙响动,不待反映执兮右臂竟被粗黑的蛇尾紧紧缠住,直直地被甩向林外。这些变故来得突然,却是鸣蛇未被除尽的余族,算准时机欲要暗中报复。
就在执兮与鸣蛇颤抖之时,却有另一条巨蛇从热泉之内急速窜出,直奔白启而去,原来竟是一场谋划精准的复仇。当一柄利剑狠狠地钉入七寸蛇身,它惊恐的血眼死死地盯住白启,不明白片刻前还毫无防备揽着素衣女子的他,是如何要了自己的命。
与此同时,执兮的剑亦利落地将鸣蛇斩作两截,然下一刻的变故却是她始料未及的,蛇身断裂之后竟犹是不死心,临死前的最后一丝狠辣,蛇头化作利剑直向白启后心刺去。“小心……”琦莲一声惊呼,朝着急驰的剑尖飞扑而去,利刃刺穿肩胛,鲜血四溅。
白启颤抖着双手抱起伤重的琦莲,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他抬头冷然望向她,嗓音低沉:“你如今办事却是愈发不利了。”
琦莲在他怀中嘤嘤呻吟:“……痛……我痛……”白启疼惜地抚上她的面颊:“别怕,我在这里。乖,忍着点儿。”说完看也未看执兮一眼,抱着琦莲匆匆而去。
冰雪透过尽湿的衣衫袭来阵阵寒意,体内鸣蛇的剧毒开始发作,浑身钝痛似铅锤凿击,她看着他的背影,最终力竭跪倒在雪地中,而后整个人都躺倒在热泉边,睁眼望着雪林之上淡蓝的天空,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昏暗山坳,有马蹄声过谷风呼啸。
略显稚嫩的脸庞苍白如纸,她嘴唇冻得发紫眼角蓄着未干的泪痕,伸手紧紧按住膝盖骨再次裂开的伤口,小小的身子于风中瑟瑟发抖。
玄衣华服的男子他垂头望着她,眸色一片清冷,却正是千百年前的狐君白启:“痛吗?”在她被所有人抛弃的无边凄冷中,白启小心地覆上她汩汩淌血的膝盖,“跟在我身边,成为我狐族之人,从此没有人再敢欺负你。”
她由他抱上了马背,昏睡过去的最后一刻只是觉得,不再那样冷了。
自琦莲被刺伤,白启便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旁,一月有余执兮再未见过他,一时之间狐族内流言四起,认为执兮此番算是彻底失宠。
灯影幢幢,书案上卷轴半开却不见白启的身影,执兮面色冷然地立在书阁内,手中握着一封素白的信笺,眼里有沉沉的荒凉。
有侍女上前:“片刻前狐帝已前往了青林居。”青林居?不正是琦莲暂居之所,执兮面上现出一丝疲惫:“退下吧。”
正在此刻白启却跨进了书阁,望见她时神色一愣,自顾行至书案执起半开的书卷。
执兮手中的素白信笺跌落,其上寥寥数语:前往羽族,俘获羽君欢心。原来他竟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丢弃,可笑的是她一直将自己看得太高。
白启望见跌落于地的信笺,抬头对上执兮静然的眸子,嗓音却是淡淡:“羽君与紫貂族女君走得甚近,本君不希望两族有联合的机会,你是知道的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她面上兀然浮出一丝笑,身子极近地靠过去,缓缓将头枕在他左肩,语调温柔得腻人:“我那样满心满意地喜欢着你,可在你眼中我却只是一枚棋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我是该伤心的,对吗?”
白启神色幽深:“你累了。”
执兮勾唇一笑:“我不累,到了此刻你却仍旧只想将我打发,你知不知道棋子也是有心的,或许她也会伤心?”
他身形一顿,望着她带笑的眉眼,深若寒潭的眸子却是长久的沉默。
离去的那一日,执兮身披黑羽风氅,兜帽下露出朱红的唇和白皙小巧的下巴,她站在城楼之下,回身仰望风雪中静静而立的白启,瞧不清他的情绪,倘若可以但愿不再相见,千百年来她以为自己很重要,如今却不过是一场虚妄,虚无得太不真实。
(二)
飞瀑流泻,碧潭幽幽,暖日融融的一片好景致,羽族君上泽冉偏好风雅,于北荒连绵冰雪中为自己幻出这么一处春园小景,果真风雅得可以。
执兮站在水潭中间的一块巨石上,隔着半塘荷叶望向前面一方凉亭。男子玉树临风,温柔抚上女子的侧脸,女子柳枝轻缠,伸手紧紧搂住男子的脊背,两人紧贴在一处浓情蜜爱的一对。
正在此刻,却听背后哼哼唧唧的一个声儿:“姑娘,姑娘,你挡着我了,麻烦站开点儿。”
回头一望,莲叶田田间几个小鱼精正打着荷伞,十分起劲地偷窥凉亭中的动静。
执兮唇瓣微勾,揭开其中一张莲叶,叶子后头一张小童的脸,对视片刻他发出一声惊讶的抽气,指着凉亭的方向,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那个姐姐……你们。”
利落接住小童掉下的两粒莲子,执兮嘴角牵起一丝笑,饶有兴趣地望向凉亭。就在此时前方变故陡生,女子从背后刺了男子一刀,满面冷色地奔出了凉亭。
小鱼精们顿时炸开了锅,纷纷丢掉荷伞飞快地朝凉亭窜去。
有仙灵护体被刺上一刀其实也没什么,更何况他还是羽族的君上泽冉,只是心头的伤怕是比较严重,执兮来到凉亭时,泽冉痛苦的面上有一闪而逝的讶异,潋滟桃花眼望入她漆黑的眸子,嗓音中含着眷恋:“奚音。”
执兮眼中藏着一抹狡黠,敛眉在他耳畔:“上君认错了,奚音?”她偏头微思,“想必是刚刚那位女子,可是怎么办,我并不是她。”
泽冉有片刻的愣怔,望见她秀致的眉眼,平静中带着几分寂然的萧索,仿似什么都有,又仿似什么都没有,如天边飘渺的云絮,风一吹便散了。
执兮救了泽冉,泽冉说要报答她,于是将她留在了这邙山脚下的别院,是知恩图报还是睹人思人又或者是其他,那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老槐参天的枝叶层层密密,月光洒在执兮白皙的侧脸上,现出几分清冷,前方一湖冷光,她镇定地一杯杯饮着酒,脸颊微红却未有任何迷糊的征兆,连醉酒都醉得如此有涵养。
十米开外的亭榭中,泽冉摇着折扇已然瞧了她许久,眼中情绪有些莫测,姑娘家如此能喝很少见,喝得如此有个性更是少见,所以他觉得应该去瞧瞧。
执兮仿佛此刻才发现泽冉的存在,缓缓转头望去,眼中的笑意很有深度,伸手抬起酒杯:“你也要喝一杯?”
望着她微红的双颊泽冉觉得她醉了,上前几步接过她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壶,好看的眉目微蹙:“哪里来的酒?”
执兮偏头微思,斜眼望向天幕中寂寂皎月,半晌:“……变出来的。”泽冉嘴角牵起一丝笑:“哦?还变的是桃花酿。”
夜风拂过柳絮纷飞,袭来丝缕的凉意,执兮头脑清醒了半分,疑道:“你为何会来此处?”伸手挽过她风中凌乱的鬓发,嗓音轻轻柔柔:“哦,有些打紧的事情想同你聊聊。”执兮不明所以:“何事?”
“前日你救了本君,本君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不如就以身相许吧。”最后的以身相许说得极是云淡风轻。
执兮愣然地望着他,良久嘴角牵起一丝笑,葱段般的指尖抬起,缓缓抚上他俊朗的眉眼,面上浮出半真半假的笑意:“哦?原来你真的看上我了,将我留在这别院竟是打的这样的注意。”
泽冉握住她游走的指尖,瞧不清神色,语声却是温软:“言谈间如此戏弄本君,你是觉得本君不过是调笑于你,根本配不得说这样的话?”
月白的槐花跌落交握的指尖,有淡蓝萤火追逐于执兮纤细的皓腕,她转眸望向湖面上氤氲雾霭,侧头靠在他胸膛:“我喜欢安静,届时成亲的排场可不要太过吵嚷,那样会有些烦人。”
望着她素净的面容,深深浅浅的月影中他神色幽深难辨,伸手缓缓环上她的腰际,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
月上中天,深夜时分执兮体内的鸣蛇之毒彻底发作,蜷缩着身子整个人滚倒于地,绯红的衣裙凌乱铺展,仿似暗夜中盛开的曼珠沙华。
浑身颤抖着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唇色青紫豆大的汗水凝在鬓边,她睁眼望着窗外浅白的月光,嘴角噙出一抹平和的笑,她想就这样其实也挺好。
房门猛然被推开,有人匆匆赶来,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扶坐而起时,她瞧见了泽冉焦急紧蹙的眉目,迷蒙中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声音:“你……你是来替我送行的吗……真好……死的时候倒不至于孤单。”
泽冉嗓音有些不稳:“说什么胡话,有我在你就别想死。”
她抱住他的胳膊:“没用的,鸣蛇之毒无人能解。”他却全当未闻,抱着她匆然跨步而出,苍茫月色映出他紧蹙的眉目,嗓音低沉却是让人安心:“即便是为了我,你也该好好活着。”
执兮迷蒙靠在他胸膛,有清淡的梅香萦绕鼻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又何必如此?”
月光下他望见她面色苍白,好似透明的瓷人下一刻便会湮灭于风中,心中莫名一阵刺痛:“你是我夫人,天底下怕是没有夫君希望自己夫人早死的。”
浑身虚软无力,似千斤重石压至心间,执兮躺在榻上模糊中感到身侧的动静。
艰难地睁开双眼,正好对上泽冉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他闲闲地靠坐于榻边手中执着书卷:“怎么?总算是醒了。”
虽是笑着却不难看出他面上的疲惫与苍白,执兮嗓音有些沙哑:“我还活着,你救了我?”
搁下手中书卷,他伸手掖起她滑落的锦被:“天帝有一味珍藏的九驱丸,为了救你我可是不惜得罪他老人家,你说说,该怎么谢我?”
她抬手攀上他的颈项,眼底的笑意若碧水潭里幽然绽放的白莲,微微偏头直直望入他潋滟的桃花眼:“那我将自己交与你,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可好?”
修长的手指微顿,潋滟眸子愣然地望着她,半晌,抚上那柔顺的鬓发:“那夫人可得快些好起来。”
风流羽君要纳君后,而且还不是同他谈了许久对象的紫貂族女君奚音,此事一经传开便引来了北荒众神妖的激烈讨论。
有人说多情羽君不愧是多情羽君,这风流本性果真不是盖的;但也有人传言这新娶的君后其实与紫貂族的女君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泽冉神君前不久曾与女君闹了矛盾,如此不过是以退为进,想重获美人芳心。
(三)
六月初八,狐族君上白启大婚,娶的正是不久前于雪地中救回的琦莲,泽冉与执兮理所当然地进入受邀之列,紫貂族女君却因身体微恙并未前来。
前来赴宴的北荒神妖,推杯问盏间好不热闹,时不时瞅瞅端坐于羽君身侧那位绝色君后,纷纷有些失望紫貂族女君的缺席,没了八卦的兴头。
执兮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抬头时却不期然对上白启幽深的视线,她平静的神色淡淡悠悠。
一旁的泽冉微微皱眉,推开身前的茶盏:“我背疼。”
转头望去,她面上带出一丝莫名:“好好的,怎么会背疼?”
泽冉微微侧目:“哦,为了抢九驱丸,被天帝手下打的。”
执兮觉得他这纯粹是胡扯,不然当日怎么不见他有半点不适,又想到他曾受过的刀伤,怕是果真刀伤发了作:“可还撑得住?”
桃花眼中藏着一点半真半假的笑意:“撑不住了。”
执兮面上浮现一层恼意,隔着氤氲茶雾狠狠瞪了他一眼:“瞎说。”
烛光交错,繁花相缀,隔着不远的距离白启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难辨神色,不经意间移开了视线。
枯木古藤,寒风朔朔,冰雪携着白梅拂来一缕冷香,执兮握着鱼食站于碧湖旁,曾今觉得有趣养了几尾通体浅绿的锦鲤,为此还特意化开了这冰冻三尺的碧湖,如今却不见一尾,想这寒凉的北荒根本不适合它们的生存。
伸手拂开石凳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白启一身暗红的锦服默然坐在她身后,有白梅跌落于指间,雪水化开自蕊间滴落:“执兮,你恨我吗?”
将鱼食尽数洒向碧池,她微微仰着头,朱红的唇牵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狐君怕是忘了,如今的我已是羽族的君后。”
白启眸色幽若古潭,良久,嗓音沉沉:“也是,你是该恨我的。”
寒风携着指尖白梅,跌过执兮长而及地的墨发,飘入前方幽幽的碧池。她抬步离去,深深浅浅的背影似水墨般晕染,碧湖之水随着步履叠层冰冻,渐渐恢复了最初那般的三尺寒凉。
(四)
九月初四,月狐族领兵越过句芒山,发起了同紫貂族的战争,因由是紫貂族纵容边民越境狩猎。战事初一拉开,不过半月,紫貂族便丢失了大片土地。
小侍婢匆匆赶来小烧房时,执兮正耐心地将绿竹筍放入鱼羹汤中,她不曾为谁做过菜肴,这第一次尝试想着他兴许会喜欢,嘴角不自主地牵起一丝浅笑。
小侍婢气喘吁吁:“君后,我刚刚听说紫貂族的女君昏倒在族外,此刻君上正匆忙赶去呢。”
握着银勺的手一顿,执兮望着小火炉上冒着腾腾热气的鱼羹汤,不紧不慢地开口:“瑟瑟,帮我小心照看着火炉。”
奚音一身紫色华服浸满了血污,她虚软地靠在泽冉怀中,面色惨白得吓人眸中含着泪:“冉,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我置之不理。”伸手抚上他的侧脸,“你接近我只因我是紫貂族女君,我曾今恨过你但我却更爱你,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吗?不然也不会娶那个女人。”
泽冉蹙眉望着她,将其抱起匆匆向羽宫行去:“少说话,小心伤口。”
冬蔷薇后露出一截绯红的群角,执兮缓步踏出,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面上一片失神的茫然。
匆忙出入的侍婢,一盆盆血水自寝居中端出,奚音领兵破得月狐族阵法,千辛万苦前来羽族求援,身受重伤血流不止,此刻躺在羽君寝居昏迷不醒。泽冉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直到第二日晨曦。
寂静书阁,泽冉坐在书案后望着眼前的执兮,良久的沉默横亘于他们之间。
一宿未歇,晨光中他面色疲惫,嗓音沉沉:“有人说你是月狐族派来的卧底,我的君后,你说是吗?”
执兮面上一片平静:“君上如此说,必是有了确切的答案,不是吗?”
泽冉神色幽深,随手挥开书案上的画轴,丝帛跌地一路滑落,露出女子静立梅下的素净面容,她有着绯红的衣衫秀致的眉眼,却正是曾今的执兮:“紫貂族叛逃的帝姬,奚令。”
执兮愣然地望着泽冉,极低的一声轻笑:“叛逃的帝姬?”
望着她的笑,泽冉眉目几不可闻地一蹙,幽深的眸子瞧不出真正的情绪:“或许你的血可以救奚音,她一胞双生的姐姐。”
平静面容蓦然惨白,执兮抬眼深深望入他的眸子:“我以为,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泽冉身形一顿,深若古潭的眸子如北荒悠悠的寒雪:“那是你太不小心。”
手腕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刀口,血液流满了整个青釉瓷碗,被带走的那一刻,执兮抬头望向阁外高远的天际,那里有流云舒展白鸟翩飞,她面上兀然浮出一抹解脱的笑意,纯粹得让人心伤。
羽族君后是月狐族派来的卧底,羽君得知此事大怒,为给全族上下一个交代,最终将其处死于疾风台。
(五)
细雪飒飒,枯枝横斜,紫貂族涵园红衣女子立于大开的窗前,垂眸修剪着瓷瓶中的白梅,冷风灌入携着白雪扑面而来,她却恍若未觉,面色清清淡淡,手腕上有一道刀锋划出的深深血痕。执兮被秘密囚入紫貂族,泽冉说她是叛逃的帝姬,理应回该回的地方。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奚令,许久不见。”
指尖托着一朵盛放的白梅,执兮转头望去语声却毫无起伏:“神官长可是认错人了?”垂眸微思,“奚令,我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紫貂族曾有一位帝姬就叫奚令,可千年前的水祭上,不是早死了吗?”
玄琉清冷的面上有一瞬的讶异,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畏畏缩缩,总是躲在他人身后的小女孩,如今却带着沉稳、内敛及透进骨子里的风华:“你变了很多。”
细雪敲打着窗楞,她嘴角缓缓牵起一丝久远的笑意:“族内若产下一胞双生的承袭者,必只能留下一人。最终抉择之时母君曾问你,更愿意守护的是谁,神官长可还记得当时的回答?”
玄琉愣然立在了当场,良久眸中却是染上一片幽深:“但你最终仍是好好地活着,不是吗?既然泽冉将你送回了紫貂族,那么便永远留在这涵园,”缓缓望向那微颤的白梅,“族外设了结界,即便你想出去,怕也是不能。”
伸手接起飘落的白雪,慢慢融化于指尖,她乌黑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永无止境地沉默一直一直蔓延。
十月廿七,月狐族一路势如破竹,攻至紫貂族涿廷山,同羽族隔山而望,届时羽貂两族结成同盟,共同对抗狐族的进攻。
奚音虚软着身子被婢子们搀进涵园,望见妆镜前静坐的执兮时,苍白面上有隐忍的怒意:“这是你的报复对不对?这一切都是你同白启完美的计划是吗?”
手中的玉簪一顿,执兮面上显出一丝莫名:“女君所指为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抑制不住的愤怒:“呵!冉为了救你心甘情愿将鸣蛇之毒吸入体内,你害他至此如今却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恐怕连中毒也是你们设计好的吧?想要灭掉羽族,想要灭掉紫貂族。”
发间的玉簪蓦然断裂,执兮面上血色尽失,莹润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颤:“你认为这样说我会信你吗?”
望着执兮茫然的神色,奚音苍白的面上渐渐生出一种颓然的不甘:“呵!他竟爱你至此,将一切隐瞒只为保你顺遂,却唯独忘了自己。”
执兮语声有些不稳:“他……如今在何处?”奚音茫然转身,仿似呓语般:“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他。”
伸手颤抖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长久以来的平静终有一角的破裂,泪水自眼角蓦然滑落,心口的钝痛几欲将她吞噬,她想无论如何都会寻到他,即便是天涯海角。
(六)
被族外强大的结界阻隔,远远听见涿廷山震彻天地的响动,狂肆与肃杀之气蔓延,火光舔舐着天际无边业火熊熊燃烧,她想要见到他,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遍体鳞伤地立在青雾林上,胸口仍汩汩淌着血,模糊之中执兮瞧见三族无边的厮杀,白启与玄琉分领着兵马,重重火光里是泽冉振翼浴火的身影。
他是这冰寒之地的火凤,此刻现出原身默然念诀,狐族被远远地隔于百丈之外,丝毫不敢靠近。执兮绝望的眸子中染上一抹深沉的痛楚,他吸入鸣蛇之毒已然是一条无归的路途,此番竟启用湮灵之术。
浓黑中一抹绯红的身影,白启一眼便将她认出,一向清冷的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竟然还活着。然而自始至终她的视线却不曾为他停留,而是愣愣地盯着火光中的泽冉,眼底渐渐生出一片浓黑的阴霾。
执兮飞身朝火光而去携着与身的风华,墨发肆意张扬绯红的衣衫于风中翩飞。隔着遥远的距离,当白启意识到什么时,浑身蓦然一颤,想要去救却已来不及。
然而最后一刻却被玄琉拦下,瞅着她黑沉的眸子,蹙眉开口:“那不是他,不过是一个幻影罢了。”
执兮愣然地望向玄琉:“幻影?”泛白的手指颤抖地抓住他的衣襟,茫茫然一片空洞,“那你告诉我,他如今到底在何处?”
玄琉望着她浑身的血污:“你拼死闯出结界,如此值得吗?”
执兮静默地望着他,那眼中深藏着外人无法读懂的倔强,他心中忽而一痛,良久,终是开口:“东海之滨,君澜山万冰窟。”
君澜山,寂寂梧桐深深溪涧,花木夹出的水道一路向前,这个地方很美,她想他果真是风雅惯了的人,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御风而行红衣于风中翩飞,青灵山水间她秀致的眉眼有秋风落叶般的宁和,她想她很快能见到他了。
冰幕后层叠的花盏间泽冉睡颜静好,抑制不住的哽咽自喉间溢出,她抚上冰墙终是颓软地倒在冰幕之下,胸口的血染上本就绯红的衣衫,带着灼灼的凄厉。
迷蒙中有温暖的手微颤地抚上她的面颊,睁开双眼竟瞧见泽冉潋滟的桃花眼,他声音轻柔仿似淌在心间:“不是说过,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吗?”
苍白面上晕出一丝华彩,她委屈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微弱的声音颤抖着:“你没死……真好你还活着。”
白启身形一顿,望着她乖巧的笑意深沉眸子中蕴积出浓重的阴霾:“乖,我们回家了。”他抱着她,他想即便她死了也依旧是自己的,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