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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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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东市的碧芸楼人声喧嚣,我跨入想要抢个临窗的厢房赏赏景,今日是七夕佳节淮阳湖畔情侣成双入对,画舫翩跹柳枝轻拂,七彩莲灯一直蜿蜒至天边。
“苏珂,你说你是不是看上老子了,在宗学里就觉得你一直盯着老子看,今晚又死缠烂打地跟到了碧芸楼。”闻人允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开口。
我心中翻了个白眼,没想到逛个酒楼也能逛出问题,但实际情况是我压根儿没瞧见他,至于为什么跟了一路那我也不知道,瞧他憋闷的样子我语声淡定:“我很喜欢你,不可以吗?”
闻人允面色憋得有些红,气愤吼道:“可老子有喜欢的人,苏珂你没戏了。”
正在此刻左侧一扇厢房突然被人打开,那声音便硬生生地钻了进去,所有人都愕然地盯住门口。
司马珏和薛慕青比邻坐着,宗学里的人都在,看座次安排貌似薛慕青还是今日的主角。闻人允瞧见所有人时,恍然有些尴尬,负手跨了进去:“慕青生日,本少来晚了,大家莫怪。”
我迎向所有人的目光,在对上司马珏清冷的视线时却是淡然得毫不避讳。薛慕青微微一咳含笑开口:“宴席才开,此刻却正是时候呢,珏,你说是不是?”温婉得体的笑意,美目婉转望向身侧的司马珏。
薛慕青是首席御医薛纯之女,精通医术更是京城第一美人。
司马珏却是冷然地望着我:“怎么,你的脸皮果真已经厚道了这种程度,但凡是个男人你都会主动贴上去。”刚要落座的闻人允霎时顿住,什么叫但凡是个男人。
有人嗤笑出声,定睛瞧去却正是佟侍中的女儿佟宛儿,一年前我愣头愣脑地向司马珏表白,却被他一句“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羞辱了一番,而那时她也是笑得这般灿烂。
我嘴角牵起一丝笑,垂眸正了正手腕上的银玉镯:“我爹是右相,想要男人还需要主动贴吗?”
再也听不见嘲笑之声,众人的目光忽而变得讶然,想到一年前那个傻愣的相府千金,如今竟完全换了模样。司马珏望着我面上渐渐爬上一抹幽深,一年前我离开宗学前往伏属山为母亲求药,那是我师父长清道长所修行的深山,七个月前却仍没有挽留住她。
一直觉得碧芸楼的招牌糕点碧芸糕极好吃,于是外带了一打想带给苏乾那小子,他约了三五纨绔去远郊狩猎,自伏属山回来后还没见过他,听下人回报就这两日的事情了。
才放下碧芸糕,便听见回廊上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门啪地一声被推开,苏乾穿着一身狩猎服气喘吁吁地站到我面前,明明很欣喜却在那儿装淡定:“啧啧,瘦不拉几的,又丑了。”
我下意识地抚上面颊,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能说点好听的吗?”他自顾自倒了杯凉茶,含混道:“我的东西了,你带了没?”
一时没反映过来:“什么东西?”他一幅没好气的神色,摊了摊手:“土特产啊!伏属山的土特产呢?”
惨了我忘了,每逢去外地他总是吵嚷着我要带土特产,作为一个纨绔他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各地的土特产,心虚里急中生智,我拿起桌上的碧芸糕:“那,这一打都是给你的。”
面上藏着几分小期待,直待打开外包纸:“……姐!你又耍我。”
落下了宗学一年的课业,而其他同窗却已到了结业的时候,老夫子为替大家庆祝租了一艘翩跹画舫,决定在这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与大家共赏湖光山色,赋赋诗聊聊天什么的。我虽仍需继续进学,却不妨碍一起来游湖。
司马珏乃将门之子,他爹司马卿官拜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结束课业前便已被圣上亲封了中郎将,日后自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老夫子捻着下巴上的须,看着身旁的司马珏以及薛慕青,面上堆满了八卦的笑意,两个自己带出的得意门生,一个是将门虎子一个是名门淑女:“珏儿啊,夫子听说你有意娶慕青为妻,可有此事啊?”
薛慕青挽上司马珏的胳膊淡笑不语,司马珏清冷的面上亦浮出一丝笑意:“夫子消息果真灵通,学生确有此意,只是时间上并未确定,两家也不急于一时。”
有片刻骚动,众人纷纷开始道喜,老夫子点点头很是满意他的答复。
“苏珂,你踩到老子的脚了。”耳边传来闻人允隐忍的怒意,眼神却幽怨地盯着薛慕青幸福甜蜜的面容。这一声却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站在画舫前头阳光明媚的老夫子。
老夫子似乎此刻才发现我的存在,盯着我和闻人允一幅孺子不可教也的神色,我们顽劣不堪的印象已然在他心中定格,望了望眼前碧绿的湖水哼着鼻子道:“你们两个到画舫前面来,看看这只鲤鱼,给我即兴作首诗。”
薛慕青的眸子与我对视时,带笑的眼更柔和了几分。
穿过人群我与闻人允向前行去,半路却被突然伸出的脚绊住,直向湖中倒去,下意识地抓住闻人允的衣襟,最终一同跌进了身旁幽幽湖水。
下一刻闻人允爆喝之声响在耳侧,于淮阳湖上久久回荡:“你抓老子作甚,老子不会游泳的!”
当我被司马珏救上画舫时,瞧见了他清俊眉目紧紧蹙起,嘴角牵起一丝玩味的笑,伸手抚上他的眉眼:“这么紧张做什么,你很在意我?”他默然盯住我的眼,竟没有立即发火。
薛慕青面色沉了几分,眸中却浮出关切之色:“苏珂你没事吧?”
夫子焦急的嗓音传来:“快快,好好地给拉上来!”闻人允被同窗顶着,一面呛水一面脱力地往画舫上爬。
(二)
今日菜色丰盛,席间的气氛却如暗沉的天色一派死气,爹竟难得一见地抽出时间陪同我和苏乾,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珂儿,宗学的课业可跟上了节奏?”
我没料到他会说话,颊起一只猪肘子亦漫不经心地答道:“或许吧。”爹眉目微蹙:“什么叫或许吧?”
苏乾却适时答道:“姐说或许吧那就是没有的意思。”在接住爹煞煞的视线时立马便噤了声。
爹忽而啪一声搁下象牙筷,嗓音冷冷:“既然没有那就别上了,提早成亲更好,前不久为父替你向圣上求了一门亲,骠骑大将军的儿子司马珏,人品武德极佳,他是我女婿的最好人选。”
我愣然地盯着眼前的猪肘子,半晌:“爹你的算盘都已打到骠骑大将军头上了。”他额上的青筋暴跳着:“你这是什么口气?”
我无谓一笑:“自从娘死后你还是第一次这么关心我们呢?还以为你心中只装得下四皇子和早死了的淑贵妃,原来不是啊。”
爹的怒气已濒临爆发:“不要跟我提你娘。”说完拂袖跨出了厅门。
苏乾瞥我一眼,耸耸肩继续吃他的饭。
风云涌动雷雨轰鸣,天色幽暗我在房外廊檐上剪芭蕉,苏乾说要帮我找来樱桃做点缀,于是不见了踪影。当司马珏阴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被他吓了一挑,剪子划破手掌汩汩流出血来。
他跨上回廊,携着雨水袭来一阵寒意,伸手毫不客气地握住那只受伤的手,嗓音冷似二月冻雪:“你以为借圣上来逼我娶你便能如意了吗?我司马珏最讨厌的便是别人的威胁,你和你爹真是异想天开。”
望着交握掌间蜿蜒而出的殷红血液,我眉目轻颦声音轻缓:“你握疼我了。”
他猛然将我拉近,深沉的眸子不辨情绪:“原来你还知道疼,你爹不过是个奸佞之臣,你说说你凭什么做我司马珏的妻子?”
天边砸下惊雷滚滚之声自云上翻涌而来,我嘴角扯出一抹笑:“我那样喜欢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多喜欢我一点呢?你看看我都想出了逼婚的办法。”微微偏着头,“不过不要紧,倘若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人也是不错,而且我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司马珏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指甲扎入掌心甚至能听见血肉裂开之声,下一刻他忽而将我推入磅礴大雨:“苏珂我告诉你,我爱的人只会是薛慕青,这一辈子你休想成为我的妻。”说完愤然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面上笑意清浅,你如此恨我可我却没有一点办法。
阴雨暂歇,宗学的廊道上寂静无人,我回来取走自己的书卷,但凡是我爹做出的决定便没有人能够更改。
风中携来玉簪花的冷香,瞧见两个相拥的背影时我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司马珏语声中含着安抚:“你放心我的妻子只会是你一个。”薛慕青朱色的唇牵起温顺的笑意:“我知道,无论何时你都不曾让我失望,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如何能让皇上收回成命呢?”
眸子如古潭般深不见底,他双眸危险地眯起:“你只需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一切自有我。”
我安静地站在玉簪花后,仰头望向渐渐昏暗的天幕,心口麻木唯有一片的空洞。
西通街柳树下我被闻人允急匆匆地撞到,焦急的面上显出惊异之色:“苏珂,你怎么还在此处,你弟弟苏乾闯大祸了你知不知道?”
内心浮上一种巨大的不安:“苏乾他怎么了,清晨不过是陪同太子殿下去狩猎,是不是他受伤了?”
闻人允的脸色愈发难看:“什么受重伤,这可是比受重伤更严重的事情,他于雁回峰刺杀太子,致其坠崖而亡,此刻正被押往刑部接受审讯,圣上震怒怕是凶多吉少。”
书卷跌落一地,我朝丞相府飞奔而去,苏乾他绝不会刺杀太子,这一定是弄错了。
闻人允声音自身后传来:“苏珂,你冷静点儿,等等老子。”
浓云翻卷石沙飞走,檐下灯笼摇曳发出暗红的幽光,府外的石狮沾满了鲜血,不久前才经历一场激烈的厮杀,刑部之人纷纷倒在门前,爹却被镇军大将军李斯屠护住,身后是李斯屠的亲信,准确地说他们都是我爹的亲信。
爹阴鸷地望着满地横躺的尸体,双手负立沉声开口:“四皇子准备得如何了?”李斯屠叩跪于地:“已然围住了玄德宫,延兴门与通化门此刻畅通无阻,只等相辅前往。”
他嘴角牵起一丝笑,眸中闪过狠厉之色:“很好,狗皇帝想要借此致我于死地,却也不想想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命。窈娘是否已按吩咐下了毒?”李斯屠嘴角牵起一丝邪笑:“恐怕已然在地上抽搐不停了。”
鼻尖溢出满意的轻哼:“很好。”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觉得浑身发寒,弟弟刺杀了太子圣上震怒,欲趁机以大逆之罪治我爹的死罪,无论真相为何爹都难逃一死,他恨我爹更恨那个为他戴了绿帽子的淑贵妃,而四皇子正是我爹和淑贵妃的儿子,这一切皆是娘临终前告诉我的。
爹兵行险招我却隐隐觉出一丝不安,出声叫住即将离去的他:“爹!”奔至他身前,紧紧拉住他的胳膊,“这样是逆谋,你不可以去。弟弟还被关在廷尉府,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你应该去救他。”
爹却一把将我推开,愤怒道:“哼!那个孽子,死了更好。”说完毫无犹豫地跨步离去。
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我心口若铅锤凿击疼痛,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将我淋得通透,苏乾还在廷尉府我必须去找他。
胳膊被人猛然拉住:“你想做什么,这事牵扯到皇家,你如今应是躲得越远越好,怎么还想一个劲儿地往里冲。”闻人允竟难得一次的严肃认真,眉目紧紧皱起。
夜色中大雨模糊了双眼,我听见自己坚决的声音:“苏乾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救他便没人可以救他,你放开!”挣脱钳制向前奔去,然而没走几步却突觉肩膀一阵剧痛,最终昏迷过去。
大胤天佑三十六年,四皇子赵宏协同右相起兵逼宫,刺杀太子赵裕于木兰围场,后毒害天佑帝于玄德宫,骠骑大将军衷心护主,随三皇子赵琮力斩四皇子与右相于玄德宫。
京师连绵大雨整整下了一月,整座都城笼于阴霾雾霭之中,百姓为躲灾祸纷纷闭门不出,天灾人祸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三)
皇帝驾崩太子薨逝,此次政变朝纲大乱,三皇子赵琮力挽狂澜斩杀奸佞,加之母氏家族的支撑,一时间拥其为帝的呼声瞬间高涨。
王府笼罩于静夜中,侍女执灯引司马珏在九曲回廊间穿梭,行至灯火通明的书阁恭敬道:“大人可自行前去,三皇子已等候多时了。”
赵琮靠于书案后闲闲地望着眼前的司马珏,手中随意把玩一串金丝楠佛手珠,貌似无意地开口:“此次你和你爹替本王立下大功,可有想过什么嘉奖?”
司马珏叩跪于地,语声肃然道:“护卫皇家安定本是我们身为臣子的职责所在,逞论嘉奖。”
赵琮嘴角噙出一丝笑,满意道:“很好,我大胤有你们这些忠肝义胆的臣子,何患江山不固啊。不过本王也不是一个赏罚不分的人,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得赏些什么。”略作思量,“不如就赐一位绝色美人,中郎将意下如何?”
司马珏眉目微拧,面色难道:“臣多谢三皇子赏赐,只是臣已有所爱,不便另娶辜负佳人。”
赵琮眼角微挑,幽深的眸子不辨情绪:“哦?你们有可婚约在身。”司马珏面色一沉,半晌:“暂未定下。”
赵琮眸中笑意加大,语含戏谑:“为一个女子放弃掉万千绝色,这就是你不对了中郎将,既然婚约都无便做不得真你说是不是?”右手轻敲了檀木桌面,“馨儿,出来吧。”
琉璃帘后女子款步而出,恭敬地俯跪于赵琮身前,她一身素色褥裙面色清淡,司马珏瞧清她的容貌时脸上有一闪而逝的震惊,苏珂她竟然在此,还更名换姓混进了三皇子府。
赵琮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扶起,眼底藏着一抹宠溺:“馨儿,你未来的夫君在此怎么都不知道行礼。”转而对向司马珏,“中郎将,本王这位绝色舞姬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面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我对上了司马珏清冷的眸子,他眼底有幽深一闪而逝:“这名叫馨儿的舞姬微臣甚是喜欢。”
赵琮嘴角牵起一丝笑:“很好,如此也不至于辜负本王的一番好意。”
当司马珏硬拉着我出书阁时,听见身后三皇子淡淡的一个声:“对了,本王听说首席御医之女薛慕青端庄秀雅,乃是京师第一美人儿,本王已然决定了纳她为侧妃。”
司马珏身形一顿,眼底浮现不易察觉的阴霾:“恭喜三皇子抱得美人归。”
骠骑大将军府,司马珏紧紧掐住我的颈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怒色与厌恶,深沉眸子直望入我眼中:“让慕青嫁予三皇子是你的挑唆对不对?如今苏家被满门抄斩,你竟能泰然自若地待在三皇子身边,你是如何做到的,倒是让我很好奇。”
颈间传来窒息之感,我听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声音:“我让你娶不成薛慕青,看来你真的很恨我。”
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松去,薄凉的唇微微勾起,让原本清俊的面色愈发显得幽冷:“苏珂,你屡次三番触犯我的底线,是当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办?”
无谓地勾唇一笑:“所以你想杀了我,就如对我爹那样?”
司马珏有片刻的愣怔,半晌:“因此这便是你的报复?阻止我与慕青的婚事。”
深深望入他眼中,我抬头在他耳畔嗓音中带着几分柔媚:“果真还是被你猜到了,不是说过吗,我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也休想得到,就如薛慕青,连同三皇子纳她为侧妃也是我的提议。”
司马珏眼底的愤怒几欲燃烧,抓住我的肩膀突然狠狠将我摁在身后墙面:“既然你那么想要成为我的人,那今日我便成全你。”
吻上了我的唇瓣疯狂的吮咬不带任何怜惜,他钳制着我的双手不让我有任何反驳的机会,窗外的夜雨越下越大,伴随阵阵轰鸣击打着窗楞,我缓缓闭上双眼,有清泪无声自眼角滑落。
(四)
焚香炉内淌出袅袅芳泽,隔着一池浴泉我俯跪于石砖地板上,对面软榻传来三皇子慵懒的声线,他拥住美艳姬妾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瓶:“本王听说伏属山的始祖师尊曾研制出不老丹药,但后来却失传于世间,你如何让本王相信这丹丸的真假。”
我语气平静,镇定地一字一句开口:“三皇子,苏珂感谢您留下苏乾的命,如今他生死系于皇子之手,就凭此皇子便应相信苏珂的忠诚。”
赵琮嘴角噙起一丝笑,伸手抚上怀中姬妾裸露的香肩:“很好,本王倒是很愿意相信右相千金的忠诚,不过你可要记住,倘若这丹丸有丝毫的问题,那赔上的将是你弟弟苏乾的性命。”
我双掌渐握成拳,嗓音回荡于浴泉之上:“三皇子,苏珂在此还有一事相求,望三皇子能容许我见一见苏乾。”
赵琮盯着我,良久终是摆手让侍卫将我带下,双眼蒙着黑布,当我随着侍卫行至昏暗地牢时,瞧见了蜷缩于墙角神色空洞的苏乾,他四肢被铁链锁住,发丝披散面庞消瘦得不成人样。
心中袭来阵痛,我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颊:“苏乾,你看看我,姐姐来迟了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他愣然地望向我,摊开的右掌间现出一个深深的暗黑血窟。
皱起眉目我下意识地抚上那已然干涸的血窟,刚一碰触他突然警惕性地躲开,凌乱发丝后双眼渐渐生出可怖的血红,够住朽木桌上的青铜灯盏便开始疯狂地袭击周边的一切,包括早已震惊不已的我。
狱卒匆忙赶来,见此形势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灯盏,一掌狠狠击中了他的左肩,无力瘫倒在墙角,他口中瞬间溢出浓黑的血液,那样痛苦不堪的模样。
上前拼命地护在他身前,我颤抖地取出绢帕覆住他流血的嘴角,心口传来钻心的疼痛,直到狱卒啐一口跨出囚牢,才缓缓地低声开口:“我会救你出去,解掉你身上的毒,去一个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原来这便是他当日刺杀太子的真相,阴谋算计我们不过是被随意玩弄的棋子。
我执着油纸伞站于雨幕中,雨珠敲打着伞面发出嘈杂的声响,府外的紫薇花似乎愈发颓败了几分。
花束旁薛慕青哭得几欲昏厥,司马珏望着她良久终是抚上了她苍白的面颊,拭去眼角永无止尽的泪水。冷硬的五官在夜雨的冲刷下愈发显得清冷,嗓音沉沉隐含一丝疼惜:“明日便是你出嫁的日子,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薛慕青浑身一颤,抓住他的右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脸颊:“带我走好不好?”
望一眼她憔悴不堪的容颜,司马珏终是冷然抽开了手,而她则因他的动作无力跌入了冰冷的水泽:“这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你我便如陌路。”
无根之水自九天倾洒,带着透彻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离去时司马珏望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薛慕青红肿地双眼,那美目中藏着深深的恨意:“苏珂,迟早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马车行在喧闹的街市,微风卷起布帘,通缉女子的画像便毫无预兆地钻入我眼中,而她却正是我。
身旁的闻人允亦瞧见了,他翘起二郎腿闲闲地开口:“刑部尚书楚凌果真是敬业,张贴如此多的通缉告示,看来你以后是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我神色一片平静,对此不置可否,救出苏乾我想能躲多远便会躲多远。
马车轱辘倾轧过潮湿的林道,连月的大雨终是停歇,参天古木遮掩日光笼罩出层层幽寂,直到行至土坡上的一处偏僻瓦房,马夫才勒住缰绳:“公子,到了。”
闻人允掀开车帘望一眼古木阴影中的房舍,下意识地蹙起眉头,转而对着车内的我:“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确定要去吗,老子觉得很不靠谱。”弯腰跨下马车,我淡然开口:“走吧。”
闻人允跟在我身后本欲一同进去,却被我出声阻止:“你就在外面等着。”说完未待他反映便独自跨进了瓦房。
竹木灯盏发出昏黄的光线,对面之人披一身藏青斗笠,兜帽下露出半张少女的脸,瞧不清面容,从那尖削的下巴却能看出是一位美人,她嗓音沉沉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成:“姑娘姓甚名谁,来找老身所为何事?”
短暂的沉默我终是开口:“我叫苏珂,前来此处是为寻医问药治病救人。”她嘴角勾起,尾音微微上扬:“哦?是何病症,且说来听听。”
自袖口取出绢帕,摊手在她身前:“巫女看了这个或许能清楚一二。”接过那素白的绢帕,其上大片乌黑的血迹早已风干,她触于鼻端轻嗅不久发出一声极低的笑:“呵!原来是粟鬼。”
收紧绢帕缓步跨出瓦房,只见闻人允急切地向我奔来:“怎么样,那老巫婆说了些什么?”话音刚落却被突然袭来的物什击中左膝,直接扑进了青草泥地。
闻人允痛苦地抚上左膝,下一刻林间荡出他中气十足的黯然哀鸣:“谁暗算老子?”
低沉老成的嗓音:“是谁在外面吵嚷,脏了老身的地扰了老身的清净。”
我愣然望着眼前的一幕,半晌才反应过来:“姑娘莫怪,我这位同窗有些眼拙,刚才语出不逊还望姑娘海涵。”
闻人允艰难自泥地爬起,面色微滞:“姑娘,老巫婆是个……”话音未落一只海碗神速砸来,他便直直栽进了泥巴水坑。
回至将军府已是傍晚,府内一片清冷:“公子此时可在府上?”侍女恭敬回道:“自清晨出门后便一直未归。”望着昏黄的天色,我忽而淡然一笑:“又不在吗?”
(五)
大胤皇位久悬,三皇子赵琮众望所归秉承天命,即于九月十九登基为帝。
九月十五日夜,当空的满月洒下一片幽凉白光,杀手带着我与闻人允一个跃起悄声潜入了王府后院,他们被闻人允雇来,只为救出苏乾。
苏乾体内的毒乃是一种特殊蛊毒,若不及时医治便会心脏爆裂而亡,当日我沿途洒下追影香,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日。而呈予三皇子的不老药亦是假的,不过是我师父修炼的一种特殊补药。
杀手干净地处理掉为数不多的狱卒,扶着昏迷的苏乾紧随在我们身后,为免他狂症发作我事先下了迷香。
满月掩藏于云层之后,漆黑天幕下我们沿途返回欲翻墙而逃,不想下一刻后院突然亮如白昼,大批护卫将我们瞬间围困起来,而当瞧见薛慕青深藏于眼底的笑意时,我心下一片寒凉。
管家痛恨地将我们望着,斥声命令道:“来人,将这群毒害三皇子的刺客给我拿下!”
杀手纷纷上前对抗,半盏茶的功夫,却见刑部尚书楚凌和司马珏赶来了三皇子府。从出现开始司马珏便一直冷然地望着我。
楚凌手中握着琉璃瓶,却正是当日我呈给三皇子的:“苏小姐,府中有姬妾证实这瓶丹丸乃是你呈予三皇子的,我想你还是束手就擒回刑部接受审查吧。”
杀手终是寡不敌众被通通擒住,满月扯开暗黑的云絮照在苏乾苍白的面上,原本昏迷的他不知为何竟睁开了双眼,眸中渐渐爬满可怖的血红,还未来得及诧异,却见凌厉白光自眼前闪过,他突然一刀狠狠地刺入了我的心口。
万籁俱静血液横飞,我瞧见了所有人惊异的目光,包括薛慕青眼底漾开的笑意和司马珏面上的震惊。
“苏珂!”闻人允险险接住摇摇欲坠的我,一掌欲要隔开神志不清的苏乾,却被我伸手阻止。
仿似感受不到那深刺的疼痛,我望着苏乾掌间暗黑的血窟,抓住他手中的匕首用力更深地推向了心口,嫡亲之血能解粟鬼之毒,当日巫女这样对我说。
鲜血似有生命般汩汩涌向苏乾掌心,月光下他混沌的眸子因血液的吸食点点焕发清明,我无力地靠在闻人允肩头,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闻人允,带他走,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腰间的力量收紧,闻人允用只有我能听见的低沉声调:“要走一起走。”
苏乾眼中渐渐爬上巨大的震惊,我扯出一抹笑突然挣脱开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退开数丈:“带他走!”
倒下的最后一刻,终是瞧见闻人允强制性地带走了面色惨白的苏乾。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见了司马珏紧蹙的眉,那里面有着毫无掩饰的疼痛与惊惧,艰难地呼吸吐纳:“真好……我终是不再打扰你了,你会开心我也突然觉得好轻松。”
他沉沉嗓音颤抖着:“为什么轻松,你不是一直想要留在我身边吗?怎么到了此刻你却放弃了。”
我嘴角扯出一抹笑:“太子需要除去三皇子,更需要一个代罪之人……不是吗?”司马珏浑身一颤,惊异地望着我,良久:“你恨我吗?”
缓缓地闭上双眼,有清泪无声滑落,我不恨你只是觉得太累了。
(我是司马珏)
宗学廊檐外丛丛玉簪花散发着冷香,我握着酒壶无休止地灌着酒,心口如铅锤凿击般地疼痛,曾今的一幕幕疯狂涌入脑海,我为何会如此,我一直那样讨厌她。
太子坠崖而亡是我们早就安排好的,三皇子对苏乾下了蛊毒,太子不过是将计就计,欲在三皇子与四皇子互相残杀后坐收渔翁之利,太子母后早逝,势单力薄的他根本拼不过有强大家族支持的他们。
三皇子看上薛慕青,为大局着想我终是舍弃她选择了权势,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爱她。
那瓶不老药是我让薛慕青换的,为的不过是找一个替死鬼,但苏珂我没想过让她死,甚至想过今后会好好待她,弥补曾今的残忍,刑部尚书楚凌是太子的人,抓她不过是做做样子。
但薛慕青那个死女人,她精通医术喜欢研究蛊毒,竟事先对苏乾动了手脚,使其发狂刺死了苏珂。我后悔了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我想知道她最终无声流下的泪水代表了什么,是恨我吗?是啊,她是该恨我的。
一年前的宗学就在这玉簪花旁,她还是那样天真烂漫的样子,满面娇羞地向我表白,那个样子很可爱。
眼前忽而变得模糊,有湿润的东西滴落于手背,是下雨了吗?我突然好想好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