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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通化街寂静的青石大道,官宦富贾聚居的里坊,夏夷光兴致勃勃地跟在傅云显身后,一同前去宗学念书。三年前傅云显生了一场大病,被傅家人送往曼月山庄,美其名曰将养实则却是流放。
      他爹傅凤炽操持着整个家业,近来却愈感身体大不如前,加之前年发妻黄氏命殒,便想到了被自己丢弃三年的庶子,心有不忍才急急将其召回。
      傅家是京师第一富贾,祖上以丝织起家大发其财,邸店园宅遍满海内。
      夏夷光是礼部侍郎夏遂初之女,同傅云显从小一起长大,两家宅邸仅一墙之隔。
      “傅小九,你等等我嘛。”宋夷光背着书袋很是不满地嘟嚷,傅云显在家排行第九,她便时常跟在后头“小九”地叫个不停。
      傅云显不紧不慢地行在前头,没有加快步伐却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见距离越落越远,夏夷光按住书袋拔腿前奔,神速超在了他前头:“小九,我们那么久没见了你就没有丝毫想念我吗?真没良心。”
      傅云显面色带着几分病态的白,他望着面前吵嚷的夏夷光嗓音淡淡:“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夏夷光笑得没心没肺,抿着嘴角娇滴滴地:“你这个闷葫芦,想我又不敢直接说,老没意思了。”傅云显无奈地瞧着她,眼见前方一块绊脚的青石:“……小心!”夏夷光还未反应过来便一屁股摔在了青石道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傅云显没有动,眼底却似藏了一丝笑:“都说了,让你小心。”
      夏夷光有些发愣,三年不见了他这若有若无的笑竟让她心中蓦然充斥了一种满足感,他实在应该多笑的,在她看来,笑起来的傅云显身上像是有一层淡淡的光。

      在宗学遇见傅云信,夏夷光只觉今日有些晦气,他是大伯傅凤彭之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秉承了他爹所有的缺陷。
      他握着一把粽子糖嚼得跟猪一样,长得白白净净,脸上却挂着不折不扣的嘲笑:“哟!瞧瞧这是谁,下作人生的病秧子,怎么没在曼月山庄好好养着,跑来宗学干什么?”
      傅云显面色冷淡,一言不发,夏夷光咬着下唇心中冒起腾腾怒火,一个不小心书袋子便飞了出去砸到傅云信的门牙上。
      “哎呦!”粽子糖洒翻一地,傅云信摸着门牙一阵痛声哀嚎,“小贱人,你竟敢砸我,你同傅云显都是些下作的……”
      想到他猪嘴里吐不出象牙,夏夷光身子一动刚要上前,却被傅云显抄住了胳膊:“够了。”他面色镇定脸上看不到被激怒的神情,浑身上下却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感。
      傅云信惊恐地看着手掌间的殷红,门牙嘴角竟被磕出了血,他面色瞬间惨白:“夏夷光,你好好的,老夫子知道了你就等着挨板子吧!”说完便要离去,却被傅云显给拦了下来。
      “你是想让全宗学的人都知道吗?”傅云显嗓音淡淡,却让激动的傅云信霎时愣住,被一个丫头打得满地找牙,以后他还如何在宗学里面混。
      傅云信恨然地望着他:“傅云显,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你不过是只被傅家丢弃的流浪狗,迟早有一日你会被再次扫地出门。”说完拂袖离去。
      夏夷光看着傅云显平静冷然的一张脸,心虚地不敢再轻举妄动,讷讷地跟在他后头入了宗学。
      (二)
      好几日傅云显都未去宗学,夏夷光心头缠绕着各种疑虑和忧心,今晚终是耐不住性子爬上了夏傅两宅间的黄桷树,从前她最爱攀着盘旋古藤偷偷潜入傅宅,直到三年前傅云显前往曼月山庄便再也未爬过。
      皓月的柔光倾洒而下,整个傅宅笼罩在一片宁和夜幕中,夏夷光灵巧地跃下古藤,惊喜地瞧见淡蓝萤火闪烁枝头,间或萦绕于周身不禁看得痴了,抓几只去逗小九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正贼笑着脑补他无甚兴趣的一张脸,却突然瞧见前方石凳上迷离盯着她的男子,心中一个咯噔大晚上的以为自己见了鬼,幸而及时认清了他的容貌,才不至于惊叫出声,他五官刚毅俊朗眸色深邃幽沉,不是傅云桓却是谁。
      他是傅云显的二哥,此番貌似喝了许多酒,双颊嫣红眼中竟隐隐藏着湿意,夏夷光有半晌的愣然,这个平日呼风唤雨叱诧商场的傅家二少竟是在哭吗?
      夏夷光尴尬打算若无其事地离去,却在下一刻措不及防地被傅云桓捞入怀中,他紧紧箍住她的身体面颊深深埋入了她的颈项,嗓音颤抖着:“缳儿,你是来看我了吗?你还是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夏夷光惊愕地蒙在当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傅二少,你,你认错人了。”想要推开却完全拗不过力大无比的他。
      “你们在做什么?”冷冷淡淡的一个声,傅云显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廊道转角,终是拉回了傅云桓迷迷糊糊的神丝,夏夷光趁机慌忙推开他,急惶惶开口:“小九,你别误会,我是来溜达他是喝醉了,对,是喝醉了神志不清。”
      傅云显懒懒地瞧了她一眼,根本没功夫听她解释什么,调转身子往回行去。
      “小九你别走那么快,你等等我啊。”拔腿紧步跟了上去。
      室内并未燃烛,窗格外透进皓月的柔光,洒在傅云显疲惫的面上愈发显得苍白,他整个人窝在榻椅中微掩着眸,夏夷光疑心抚上他的额头如预料中的滚烫。
      “天啦,怎么这么烫?”面上气愤,“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怎么照顾的。”说完便要推门找人去算账,却被傅云显抓住了手腕:“你别晃来晃去,看着我难受。”
      夏夷光咬着下唇,仍是心有不甘:“可你烫成了这样,我总要去给你弄点汤药。”驾轻就熟的她已然将傅府当成了自己家。
      他虚弱地指着身旁的位置:“你坐下来,就坐在这里。”
      夏夷光依言坐在榻边静静端视着他的睡颜,如此近的距离面上竟有些烧,幸而是暗夜不然害羞的样子被他瞧了去可不好。
      看见他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夏夷光悄悄执起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我便待在你身边。”
      (三)
      夏夷光担心傅云显的寒症,于是背着老夫子偷偷前去瞧他,趴在窗楞下探出半张脸,魏老夫子正在传授礼乐课,视线环顾一周却未瞧见傅云显身影,心中顿时疑云重生。
      她郁闷地一路回行,穿过课舍间的幽竹翠林时却愣然瞧见了他,坐在林间石凳上他专注于手中茶具,挨个点过盖碗手法行云流水,而对面却坐着一位陌生女子。
      女子坐于瑶琴之后,娴雅地奏出美妙之音,唇间笑意清浅,秀致的眉眼藏着克制的淡定与从容,只这一眼夏夷光蓦然觉得更加郁闷了。
      “小九,你得了寒症怎么还在外头吹风。”两人皆未发觉她的到来,她只能纳纳地开口。
      傅云显与女子的目光同时投来,他缓缓搁下茶具:“你怎么也来了?”夏夷光心中燃气了一团闷火:“这是宗学的公共用地,我为何就不能来。”傅云显眉目微蹙,转眸不再瞧她,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
      女子看着他二人,忽而含笑开口,清淡的嗓音若潺潺溪水:“夏小姐来坐坐吧,正好一同尝尝显煮的新茶。”
      显?夏夷光胸口闷火终是喷出:“喝什么新茶,你不知道他染来风寒吗?”
      女子愣了愣,却是无奈地看向傅云显不再言语。
      傅云显手指微顿,半晌沉沉的嗓音响起掺着一抹决绝的意味:“夏夷光,不要再缠着我了,我很累。”
      夏夷光懵在当场,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毫无余地地拒绝了吗:“……为什么?”
      斟了一杯新茶,语气中带着肯定:“你还是太小了,我们不适合。”
      眸色有些朦胧,勉力扯出一抹笑:“呵,这不是什么理由。”
      缓缓搁下杯盏:“这就是我的理由。”
      面色惨白的夏夷光,跌跌撞撞地最后不知如何离开了翠竹林。

      当日的那个女子是大理寺卿王通之女昭婉,很善解人意的名字,王昭婉。夏夷光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不让他们发现,直到行至一座破落的宅邸,檐下挂着一块歪斜的牌匾其上书有“傅府”字样,难道这是傅家老宅?
      静静藏在枯藤石墙之后,夏夷光望见傅云显苍白平静的一张脸,他萧然立于满地枯叶上视线锁住身前的一口古井。
      王昭婉眉目轻颦,缓缓攀上他的胳膊:“显,这便是你娘最后投井之处吗?”傅云显嗓音沉沉:“五年前傅家生意上遭逢危机,急需二哥之母黄氏娘家的资助,而我娘做为丫鬟却怀了傅凤炽的子嗣,黄氏借此强制他丢下我娘迁居新宅,从此不闻不问。”
      王昭婉蹙眉靠上他的胸膛,胳膊紧紧拥住他的腰际:“你娘是生下你后便投井自尽了,这么多年你是如何过的?”
      傅云显下巴抵在她的发间,伸手覆上她的颈项闭眸无谓一笑:“他们犯下的过错迟早会一一偿还。”王昭婉嘴角牵起一丝笑,眼底藏着成竹于胸的坚定:“三年前在曼月山庄遇见你,我便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永远同你并肩而立。”
      夏夷光抚上心口的位置,感受到阵阵的刺痛,小九原来你同她早已相识,原来你们还有这么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傍晚时分,天空朦胧下了起了秋雨,他们就近回了傅家,傅云显拥住冷得瑟瑟发抖的王昭婉,却碰见了迎面而来的傅云桓。
      傅云桓阴鸷的眸子震惊地盯住王昭婉,突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你这个女人,竟然还晓得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整整等了你五年。”
      王昭婉微微偏头做出思索的模样,半晌淡淡开口:“可是我不认识你。”傅云桓深沉的眼中闪过一抹疼痛,嗓音黯哑:“你这是在装失忆吗?”
      下一刻傅云显无声隔开了他的手,嗓音冷冷:“二哥怕是认错了,她是王昭婉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缳儿。”
      傅云桓神色却是镇定了几分,嘴角渐渐牵起一丝笑,口气中带着笃定:“王缳,这便是你的报复吗?”
      夏夷光藏于石狮之后,当瞧见傅云显瞥来的目光时,匆忙躲避起来,她害怕他瞧见自己。秋雨无声倾洒于她白皙的脸庞,晶莹似泪。
      (四)
      树下傅云桓一杯杯猛灌着酒,夏夷光靠坐在黄桷树上,良久终是开口:“能告诉我吗?你与王缳。”
      新月如钩,似乎他们每次见面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傅云桓饮尽最后一杯酒:“隔得如此远,是想让我千里传音吗?”
      夏夷光跃下树干,踱步行来坐在了石凳上:“我洗耳恭听。”他眸色深若古潭,神思渐渐飘远:“前次我误认你,你同当年的她其实很像。”
      夏夷光有片刻的愣怔,继而又恢复如常:“前任户部尚书王珅行贿被满门抄斩,此案曾一度震惊朝野,却不知有没有关?”
      傅云桓勾唇一笑:“看来你已猜到一二,没错缳儿正是王坤之女王缳。当年我傅家与任家同为丝织业的两大家,任家却采取各种手段对傅家进行打压,并与户部尚书王坤勾结,垄断丝织品市场,王坤则从中收取丰厚的利益,而当时傅家已濒临破产。”
      夏夷光蹙眉:“然后呢?”
      傅云桓神色于月光下瞧不真切:“后来我拿到王坤行贿的证据,将一切抖露了出来。”
      夏夷光面色讶异,半晌疑道:“你如此做难道没有顾及到王缳的感受?”
      傅云桓轻笑一声:“她本不爱我,我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爱我的女人置傅家的生死存亡于不顾?再说即便一切被抖露也还有一个爱她的世子能保她周全。”
      夏夷光面上爬出些许莫名:“她不爱你?她当年于宗学轰轰烈烈地向你表白,可是成为当时的一段风流佳话。”
      傅云桓把玩起手中酒杯:“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她当年确实主动追求过我,在我答应她后,竟又转而爱上了安亲王世子。”
      夏夷光似想到什么:“而我所知道的,你曾今狠狠拒绝过她,或许她只是太伤心,而且她最后并没有嫁予世子,如今回来是不是代表着她还爱着你。”
      傅云桓缓缓搁下酒杯,叹出一口郁结之气:“是吗?又或许是为了报复。”

      翦春园弥漫着沉香兰馥郁的香气,夏夷光寻到傅云显却撞见了他与王昭婉,背对而立宛似一对璧人,夏夷光眉目微蹙长久酝酿于心间的话终于出口:“小九,王昭婉她是王缳,前任户部尚书的女儿。”
      傅云显缓缓转身,面上却是一片平静:“你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对上王昭婉莫名的一双眼时,夏夷光没有半分犹豫:“她是王缳,曾今爱着你二哥的王缳,她或许还爱你二哥,又或许是来报家仇,但她爱的不是你。”
      又是那样成竹于胸的神色,王昭婉嘴角牵起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怎知我不爱他,又或许你害怕我是爱她的,对吗?夷光。”
      在她面前夏夷光总觉得自己能轻易地被比下去,她有着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切美好,聪慧、娴雅、自信、从容,只翠竹林的那一眼她便已嫉妒非常,可是为什么她偏偏要爱上傅云显:“……小九,其实我很想待在你身边。”眼底已有朦胧,“可是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傅云显看着夏夷光,眼底的沉寂有着日光永远也达不到的幽深:“你很好,但不是所有的好都是我喜欢的,你知道吗?”
      覆上颊边的泪水,她微仰着头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我真的不想知道。”沉香兰的馨香充斥胸口,她只觉太过浓郁,转身离去想要寻得一片清淡。
      (五)
      这一月的中旬傅家被查封,因由是傅家人操盘地下钱庄,放高利贷来获取爆利,此案一经审理便由大理寺卿王通亲自接手,严正以待的架势。
      傅家大伯傅凤彭于一夜之间携妻子消失无踪,傅老爷子傅凤炽大半生经营的事业,此番遭逢如此巨变,当场吐血而亡。
      宗学的翠竹林内,傅云桓面色铁青地找到王昭婉,适时她正与傅云显闲然煮茶,夏夷光瞧见傅云桓匆匆的身影时亦急步跟了过来。
      “王缳,这便是你想要的一切吗,我傅家百年的基业你以为如此便能轻易打垮?”傅云桓冷然地说出这番话,深黑眸子中有一闪而逝的疼痛。
      王昭婉搁下杯盏,却是灿然一笑:“如果我说,我真的不是她呢?”
      傅云桓身形一顿,蹙眉盯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
      缓缓踱步至他身前,一字一句地开口:“早在五年前,我姐姐王缳已经死了,代替我赴上了刑场。”望着他不愿相信的神色,她伸手拉开了领口露出一截锁骨,“我姐姐领口的红朱砂,而我没有。”
      傅云桓瞬间空洞木然的神色,那是魂不附体的僵硬落魄,即便是傅老爷子之死,傅家被查封夏夷光都未曾瞧见的光景。
      当傅云桓茫然离去之时,王昭婉淡淡的声音传来:“对了,还忘了告诉你,我姐姐当年之所以要嫁给安亲王世子,只因我爹行贿被刑部盯上,而安亲王是唯一能救我们家的人。”
      望着傅云桓萧然离去的身影,王昭婉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在她克制内敛的背后夏夷光看到了恨,亦看到了黑暗深渊中的阴沉痛苦,这一刻夏夷光忽而觉得她与小九是那样的相似。

      夏夷光听说傅家二少傅云桓消失无踪,就在这萧瑟的深秋时分,傅家门庭装点起白幡,随处可见皆是一片清冷颓然。
      傅家一案经详实查询终是有了眉目,傅家大伯傅凤彭做贼心虚,在案件初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地下钱庄最大的东家却正是他,在名义上却化的傅老爷子傅凤炽的名,无怪乎傅凤炽被当场气死。
      王昭婉的父亲王通,或许应该说是义父在查明真相后,取消了对傅家的查封,将那合法的财产悉数归还,对逃亡在外的首犯却是下了全国通缉的逮捕令。
      傅家经此一变竟是死的死,消失的消失,逃窜的逃窜,莫大的家业突然便落到了傅云显的头上,与其说是突然不如说是自然。
      夏夷光抬头望着墙垣边的黄桷树,蜿蜒交错的茎干延伸至墙的另一头,枯黄的树叶绵绵密密铺展了整片□□,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了攀爬的勇气,她觉得自己乖巧可人,而仅仅也只是乖巧可人而已。
      她缩在墙角将头深深埋入了臂弯,这样一段爱情里面她越来越看不到希望,巨大的无力感将她拉入深渊,仿似浓黑的泥泽愈挣扎愈沉沦。
      浅浅的咳嗽之声自彼端传来,如此熟悉夏夷光皱眉抬头,是小九的声音他就在这一墙之隔的那头。
      “显,你这病症总让我安心不得,鹂音谷的鬼佬我已然请他出谷,这一次你必须得听我的,让他给你好好瞧瞧。”王昭婉语声中含着担忧。
      傅云显嗓音带着些许疑惑:“鹂音谷的鬼佬,他医术高超人称在世华佗,你却是如何请得他出谷的。”
      王昭婉缓缓开口:“自然是投其所好。”
      (六)
      傅云显闭眸躺在榻上,窗扇微敞秋风冷冷灌入。头戴纱帽的女子手中执着药包,将窗口细细掩实。
      傅云显睫羽微动却并未睁眼:“是鬼佬的弟子吗?将药放在那儿便好。”女弟子面容隐在纱帽中,嗓音有些沙哑:“我师父说了,这药材的熬制与配比皆十分讲究,为防出错让我留在府上替傅公子熬药。”
      傅云显此番才睁开双眼,面色微讶没想到鬼佬会如此用心:“那替我多谢你师父了,隔间便配有小烧房,有劳姑娘了。”
      女弟子有礼回道:“傅公子不必客气,有什么不适可直接告知于我。”最后望了一眼傅云显抬步离去。
      汤药整整熬了三个时辰,当女弟子端着药婉走进室内时傅云显已然熟睡,将药搁在红木几上,俯身蹲在了他床前。墙角水仙散发着宁神的清香,女弟子望着他缓缓掀开了纱帽上的青纱。
      白皙的面容却正是夏夷光,皎洁的月色下眸中似有泪,却抬了抬头将其逼回:“你这个人很讨厌你知不知道,我说我喜欢你可你偏偏就爱上了别人。”仿似有什么巨大的压抑憋在心口,“我很生气了,我已经打算放弃了你知不知道,可在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舍不得啊。”
      伸手掩住口鼻不让哭泣之声溢出,大滴的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直至跌坐于地,面容深深埋入臂弯,他确实说得没错,自己脆弱又孩子气,她改变不了自己,同样也改变不了自始至终对他的喜欢。
      他身上那种柔和又内敛的光芒,却正是让她的心无所遁形的致命利器。

      清晨李总管送来厚厚的账本让傅云显过目,他随意披了件单薄的外衫便认真查看起来,傅家的生意他以前从未接手,然私下里却没少用过功,或许他早已知道总有那么一日他会成为整个傅家的主宰。
      夏夷光隔着青纱望着他凝神的样子,拿着裘衣缓步行至他身边:“我师父虽派我前来照顾,但自己的身体总该自己注意着,旁人也不可能将你时时看着。”说完便要将裘衣披在他身上。
      傅云显握住裘衣的领口,面上却是疏离的笑意:“多谢姑娘,我自己来就好。”
      夏夷光面色僵硬,掩在青纱之后只有自己知道:“是该如此,我又不是你的佣人。”
      一整个上午夏夷光便那样安静地守在他身边,瞧他一册又一册翻看着厚厚的账本,偶尔瞧一眼隔间熬制的汤药,恍惚中时间竟是飞快流逝。
      夏夷光端来汤药搁在案上,略带沙哑的嗓音:“歇会儿吧,都已看了一个上午。”
      傅云显的目光却并未放在汤药上,搁下了狼毫定定地望向她:“我要成亲了,婚期便定在下月。”
      身形一颤,夏夷光蓦然望向他清晰的眼眸,原来他早已将自己认出,良久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嗯,我知道。”
      傅云显面色沉寂,半晌终是开口:“夷光,你不该是这个样子,没必要为我改变你自己。”
      夏夷光将汤药搁置在他手边:“我没有为你而改变自己,我还是我。”

      夕阳被搅混了融在天边,亭榭里傅云显与王昭婉相视而坐闲然煮茶,红泥小炉内橄榄炭静静燃烧,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他们的婚期也在这样的时光中一点点临近。
      夏夷光站在檐廊下,却已不再用青纱掩面,既已被认出便再没有了掩饰的必要。
      远处的身影出现重影,夏夷光眼中一片模糊,头昏目眩间她险险搭上窗几,镇定良久才渐渐恢复清明,夕阳的暗光自指缝间穿过,她嘴角忽而牵起一丝笑:“看来不走都不行了。”
      黄桷树下夏夷光独自静坐,直到听见轻缓的脚步声:“你要走了吗?”王昭婉兀自行来,虽是疑问口气却是肯定。
      夏夷光浅笑,并未答话。
      王昭婉却也不恼,沉静面容上是得体的笑意:“你如今的样子和以前很不同,你变了很多。”秋夜微凉,夏夷光往手上呵了呵气:“有什么不同?”
      王昭婉缓缓开口:“曾今的你活泼开朗,如今的你却郁郁寡欢。”拂开石桌上的枯叶,“一个人的活泼开朗只会随着时光流逝消磨殆尽,两个人在一起需要的是心意相通,你们是不适合的。”
      夏夷光望一眼月色下幽幽的黄桷树:“所以你要好好待他。”说完跨步而去。
      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王昭婉有片刻地愣怔,秀致的眉目微微蹙起,意外于她的果决。

      一扫连月来的阴霾颓然,傅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傅云显与王昭婉的婚期终于到来。傅云显此时一身大红喜服等待着吉时,却不想等来了鬼佬。
      瞧见傅云显讶异的神色鬼佬抢先一步开口:“听说你同我那徒儿曾今是认识的。”傅云显心中疑惑,搁下手中茶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鬼佬将药包扔在桌上,没好气地皱眉:“知道吗,她这个徒儿我新收不久,却是那日我替你看完病跟了我三里地,并在鹂音谷外挨了十日十夜我才愿意收下的。”
      傅云显眉目下意识地蹙起,半晌:“她如今可在谷内?”
      鬼佬自顾自斟了杯茶,轻笑一声:“那样笨的丫头,早被我赶出谷。当日她死缠烂打说想要知道你的病情,我觉得烦躁便告诉她以你的情况顶多活不过十年。”继而瞥一眼傅云显越蹙越深的眉目,“她当时的脸惊得惨白,却说只要我救你便甘愿当我的药人。”
      傅云显浑身一颤,此刻面色惨白的人却已然换做是他。
      (七)
      繁华街市邸店林立,一抹绿影于人群中孤寂独立,她目光呆滞伸手胡乱摸索却抓不住任何,官家小姐的打扮许是被粗心的仆人丢在了市集。
      化缘的素衣和尚心起善念,缓缓将其引至道旁:“平僧法号归尘,姑娘的眼睛却是怎么了?”
      夏夷光偏头细细辨别来人的声音,半晌面上却是露出讶异之色:“傅云桓?”素衣和尚嘴角牵起一丝浅笑:“阿弥陀佛,前尘往事皆已远去,姑娘怕是认错了。”
      夏夷光眼中带起一丝笑,仿似仍有光芒流转:“法师心善,可否送我回往住处,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青石巷。”
      素衣和尚拉着她缓步向前,半晌嗓音沉沉:“可惜吗?”
      夏夷光顺着他的牵引小心行着:“可惜?可惜吧,可惜曼月山庄那三年陪伴他的不是我。”
      素衣和尚清浅一笑:“后悔吗?”夏夷光面色平静:“我没有办法让他爱上我,倘若王昭婉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的慰藉,那么我只希望他能幸福。”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有马匹急驰而过将他们冲散,夏夷光慌乱地想要抓住归尘,却最终握住一只修长而略显冰凉的手。她惊魂未定,长长输出一口气:“我眼睛不方便,今后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为何不出来,我可以当你的眼睛。”嗓音中夹杂着一抹压抑的悲伤。
      夏夷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他面上是深沉的痛楚:“本就没有希望,你何苦为它奋不顾身放弃一切。”
      夏夷光艰难扯出一抹笑:“你不就是我的希望吗?小九。”下一刻却被对方狠狠纳入怀中,仿似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她嵌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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