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呆萌师弟 ...
-
楔子
时节不过刚过夏至的样子,倾盆大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来日。
夜本来极黑,偶尔的闪电劈裂长空,照亮半个燕都。纵横交错的楼台和街道在雷电里突然成了黑白分明的影毂,转瞬又掩于深重的黑暗。
又一阵闪电,烛光伴着滚滚而来的惊雷晃动着,惶惶不安。戴夏在公文最后写上“攻必克”三字,然后搁笔。明日一早,戴夏要将这份伐齐檄文奉到燕王面前。这是她,作为燕国太史的份内之事。
门开着,有黑衣人从雨幕中匆匆而来,跪到她的面前复命。
“齐国使臣一行三车二十人,因雨被困于某山,山路湿滑,又遇泥石流。我们在车上做了手脚,外人看不出名堂。果不其然,今晨,一车滑落山崖。经查证正是齐国大司马出渔所乘之车。崖深百丈,怕是已尸无全骨。郎将度显请示太史大人,是否放吊索下崖一探究竟?”
这是戴夏一早预料到结果,度显是燕王身边最得力的郎将,凡事交到他手上就不会有差池。可是,戴夏还是在听到“尸无全骨”这四个字时心口一疼。半响,她摆摆手,让广袖扬起来能稍稍遮掩她极不自然的神情,道:“不用,此事已经妥当,辛苦诸位!”
黑衣人离去,大门被肆无忌惮的风雨拍得啪啪作响,飘摇的火烛终于在风中熄灭。戴夏起身,去关门。
又是雷电,她耳中突然一阵轰鸣。
“师姐,师姐!”
“师姐做的鱼就是好吃,你要是一辈子给我烹鱼才好。”
“你的眼睛真漂亮,里面都是坚定纯粹的东西!”
“夏,你不要忘记,无论怎样,你还有我!”
戴夏深深吸了口气,关上门,将风雨关在门外。她得马上休息,一觉醒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自从宋国灭亡后,她就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那还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自语道:“师弟,你难道忘了我们的宿命?”
纵横弟子,一成一败,一荣一辱,一生一死。
第一章出渔师弟
认识戴夏的人都知道戴夏有个呆师弟,人长得整齐的样子,做起事来却迷迷糊糊。
戴夏在齐国都城临淄大街上捡的他,十岁的年纪,比戴夏小不了多少,左手拎着条渔夫可怜他留下的鲫鱼,一副及其想吃,又苦于不知如何快点到嘴的苦样子。他不算非常年幼,却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的姓氏。
师父说庶民是没有姓氏的,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叫起来顺口就好。
“没有姓氏,你总该有个名字吧?”戴夏问,“说来听听!”
“则……这……这……”
“什么这这那那的,看你喜欢吃鱼,就叫出渔好了!”
这刚才还口吃不清的小家伙突然就清明入了眼,睁大了眼睛不断点头。立马拉着师父衣袖说:“师父,今晚这鱼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
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这迷糊小子竟然就不知廉耻地喊着“师父”?他不知道天下多少名士为了拜师跪烂了师门的门槛而只能无功而返;他也不知道她戴夏的父亲花了多少钱财物力勉强让师父收了她做弟子……可是,向来眼界极高的师父竟然也乐陶陶地抚着花白胡子由得他乱叫。
呆师弟爱吃鱼,每到戴夏烹煮鱼,他就蹲在一旁咽口水,黑漆漆的眼珠里尽是美味的色香。这种时候戴夏就更觉得他呆了,同时感喟,真真是个没见过市面的苦命孩子。
可偶尔,呆师弟表现得并不那么呆,帮师父抄书的时候比戴夏快了十倍不止。戴夏抢过来一看,竟然都只抄些段落,一本《商君书第一卷》被他抄得支离破碎。戴夏气得叫嚣着罚他老老实实抄十遍。师父却拿过去看了一遍,笑言逐开,摸着出渔的圆脑袋说:“除去赘言只有精辟,很是用心啊,很好很好!”
看着笑眯了眼的呆小子,戴夏一口气咽不下,险些呕出血来。
戴夏十五岁那年,师父将他们师姐弟二人留在临淄的稷下学宫云游天下去了。
从那时起,出渔就显出懒的本性,抄书什么的连纲目都省了。师父留下的课业,他找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兄弟”帮他做,每次就给那个叫魏毅的楞头小子一顿饭的报酬。
再后来……就连这些应付的差事都是逼不得已的时候才去做了,大多数时候只有戴夏一人兢兢业业地在论坛上与百家论道。而那个刚才还呆立一旁的师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跑去和他的兄弟鬼混去了。
这个夏天,出渔更加不安分,除了不去论坛,不去听讲,还多了招惹田章的毛病。他这个毫无出身的庶民,竟然三番五次地去动田章的手脚,时常被田章的人追得满街跑。戴夏抓住他问,是不是吃错药了,敢招惹相国家的儿子。他还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一脸纯洁无害的说:“戴夏,我都是为你抱不平!”
戴夏恨不得一拳击在他头顶。田章也在稷下学宫里上学,有那么几个月还和戴夏一起听庄子的讲学,对她一直恭恭敬敬。戴夏只觉得田章绸衣锦带富贵逼人,也能出口成章文采飞扬,对戴夏更是斌斌有礼。哪里有需要出渔打抱不平的地方?
可出渔还是去了,然后在临淄闹市被田家的门客和家奴们追得狂奔不已,热闹的集市突然烟尘四起,鸡飞狗跳,出渔就这样成了临淄公害。
这日,戴夏从学宫的论坛出来,一路循着喧闹声去找出渔。正看到不远处一处木棚正在稀里哗啦地往下倒,瞬间就倒下一半。一群人跑过来,前赴后继地扑到残破的竹堆里,一边口中还狂呼着:“臭小子,看你往哪里跑!”
田章从后面赶上来,推开一个挡在前面围观的人,呼喊着:“出渔,看你往哪里跑?你说我马厩里的巴豆是不是你放的!”
头疼,这小子又惹事,这次要是被抓住,难保不会被打掉半条命。戴夏正头疼着怎么把出渔从田章手里保下来,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有人冲进人群,拔出随身的佩剑,挑开田章在竹堆里扒拉的手。田章的手下哪里肯让自家主人吃了亏去,纷纷拔出身上的佩剑,一股脑儿围将过来。来人的剑势不是杀着,却每每将剑背的力道用到好处,十几个回合下来,一群人被他逼出竹棚残骸外。
出渔从竹堆下探出半截身子,笑眯眯地同站在他顶头方向的人打招呼:“魏毅,你可算来了!”说着他爬起来,躲在魏毅身后,又说:“这次被戴夏看到了,回去可没有好果子吃,我俩赶快跑吧!”
对于出渔的天真,魏毅也很无奈。他练的是贴身剑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他从未输过。可现在是十几个人围住他们,而且人还在源源不断过来,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被百十号打手围得水泄不通了。
有一人试探着挥刀上来几步,谁都没见着的当儿,魏毅的剑尖已经指到他的鼻尖。那人举刀的手还在半空,却不敢移动半分。那鼻尖的利刃轻轻移动,眼看着鼻子难保,魏毅的剑却一收,那人腿一软吓得跪倒在地。
一群人再不敢轻举妄动,人已经越来越多,包围圈果然水泄不通了。
魏毅干脆盘腿坐下来,一手握着剑,后来连眼睛也闭上了。出渔茫然地站在魏毅身后,眼睛在围观的人群里四处张望。
这样是一个僵局。戴夏在一旁看出了眉目。魏毅凭着气势暂时压倒了对方,但他没有以一敌众的能力,所以只能故作高深,摆出架势。对方如有一两个人忍不住上前动手,他还可以大胜以推高自己的气势,从心理威慑对方。这是兵法上的分而击之。
可是这毕竟是僵局,出渔四处张望,就是想找她这个冤大头师姐出面解围吧。哎,能者多劳,谁叫她钱多呢?
戴夏挤着往前走,田章高高瘦瘦的身形挡在她前面。她正想挤到他面前去说话,倒是听到田章先说话了:“壮士何人?可愿屈就我家门下?”
田章家父亲贵为王室,又是丞相,门下食客上千,各色人等都有,其中唯缺骁勇忠义之士。据说,上月丞相出使燕国,护卫的人愣是凑不足二十。
原来是,田章看上了魏毅。
戴夏赶紧挤上去,挡在魏毅与田章之间。
“你的马拉肚子了是吧,我出钱给你找临淄城最好的兽医行不行?要不然你把马牵来,我看看什么货色,全部赔给你。齐王刚从秦地寻了一匹青骢马甚是喜爱,说是齐国最好的马。这马我也见齐王骑过,价值两百刀币,你的坐骑,总不能比齐王更好吧!”
田章看着戴夏,哂笑一下,倒也不说什么,伸手就要拉戴夏的手臂。这么个轻浮举动,戴夏马上反应过来,侧过身去,她的反应没有出渔快,出渔突然从身后蹿出来,狠狠握住田章的手腕。
刚刚缓和片刻的氛围一下子又乱成一锅粥,一群人拿着刀向他们逼近,气势汹汹,出渔紧张得手抖了起来,握住田章的手也快松开了。
这样紧张的氛围下谁都没注意到那另一半没垮的木棚早已摇摇欲坠,戴夏突然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然后轰隆隆的一阵巨响……她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木屋顶的横梁迎头坠落下来,身边一群人聚集,谁都逃不了,这一根两人抱的横梁砸下来,她不被压死也得砸个残废。
戴夏尖叫着闭上眼睛,慌乱里她被扑倒了,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身上腿上好几个地方一连串的撞击和疼痛。等到烟尘过后,她睁开眼睛,万幸,她还活着,而且毫发无伤。
但是,眼前的景象出奇的诡异:横梁砸在她身旁,一群人滚倒在四周,有一两个被压住了手脚,痛得喊娘。田章躺在戴夏脚边,胸口上插着剑,而魏毅和出渔肩并肩站在半步开外,两个人都看着自己的手,两人手掌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