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客舟夜雨

1、踟蹰

　　夏夜，闷热的天气，被晚风吹散了几许。一弯新月，几点小星，大院内的大树在桌椅上投下浓重的暗影。真是美好而静谧的夜啊！
　　“看鬼故事，不害怕啊？”石桌前，一个温文柔和的声音响起。
　　“怕什么世界上哪有鬼!不都是骗人的？”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屑，“我才不怕那些哄小孩子的玩意！”
　　“呃……”谁的嘴角默默抽搐了一下？
　　突然，大树的叶丛中，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胡说，要是没有鬼，那我是什么？”
　　阴森森的语调，混在沙沙的树叶声中，平添几分阴寒之气。然后，“嗒嗒”的脚步急速响起，刚才还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不怕骗小孩的玩意的小孩子正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家里狂奔，边跑还边喊：“秦远哥哥快跑啊！有鬼！！！”
　　秦远闲闲拈起一粒在白天几经征战的“車”，摇头叫了一声；“邵扬！你给我下来！”
　　树枝一阵晃动，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树枝遮蔽中溜了下来。“细皮嫩肉的小孩子跑了，看来本大王只好将就着吃你了。不知皮是否太老？”
　　“你说你，没事吓奇奇干什么？”
　　“切，才换下开裆裤几天就故意装成熟的小鬼啊。”邵扬嘻嘻贼笑，“看我不吓出他的原型来。”
　　秦远白了他一眼。微微起身：“我去跟他解释去。”
　　“哎，急什么？”邵扬把秦远按回凳子，嘴角扬起促狭的笑：“这小鬼，平时总屁颠屁颠地跟在你后面，连‘邵扬哥哥’也不叫一声。现在尝到厉害了吧？”
　　“你呀……”秦远用棋子轻敲着桌面。
　　“别敲了。”邵扬按住秦远的手，“还没问你高考的事呢。”
　　“嗯？”秦远微微抬起头，正对上那双仿佛揉进了星光的双眸，又有些慌乱地转开头：“我对了答案，考的还不错。”
　　“我不是问你这个！”邵扬有些急了，“你准备报考哪个学校？”
　　中午，邵扬偶尔听到两个妈妈议论。
　　“你家小远想去哪里啊？”
　　“这孩子，从前一直说想去Z大。这几天呢？非F大不可！这孩子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家小扬也一直想去Z大。本想着这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若是报同一所大学，在外地倒也有个照应……”
　　邵扬听到这里就听不下去了，急急想去问秦远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白天见不到人影，晚上又总是陪着奇奇那小鬼。
　　“问你呢！你到底是想报哪个学校啊！”得不到答复，邵扬急得按上秦远的手。
　　少年的手修长，带着些硌手的瘦。小指正好搭在他的中指上，修理得平滑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的指肚，很是舒服。一阵恍惚，似乎很久没有握过他的手了。
　　上次，上次是什么时候？哦，那次电影院上映《午夜凶铃》。秦远兴冲冲地拉着邵扬去看。没想到神经强悍的邵扬对着贞子的美目无动于衷，倒是做东道的秦远被吓得不轻。那时，这只修长的手便紧紧扣住他的手。嘴上说着不怕的秦远抖得似乎是从千年冰窖里刚刚捞出来的，手又湿又凉，只是一味地紧紧握住邵扬的右手，似乎是找到了能让自己安心至极的依靠，那天秦远当真衰到了极点，总在街上看到一滩水便会猛然一惊，似乎一抬头就会看到前方冒出一口井，里面爬出泄愤的女鬼，连一只猫细细的叫声都会让他把邵扬的手紧握再紧握。邵扬痛得皱了一下眉，然后仍是坏笑着打趣。秦远涨红了脸，把秦远的手甩开，却又在下一个瞬间不自觉地紧紧握住。
　　秦远的妈妈看到一脸虚汗面色惨白的孩子自然惊讶不已。邵扬在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阿姨，没事，秦远只不过有点畏水、畏声……”
　　关心儿子的母亲立马扑到秦远面前：“小远你这是被狗咬了吗？有没有去打疫苗？”
　　邵扬松开秦远的手，认认真真地解释：“没事的，阿姨，他只是看了一部恐怖片而已。秦远，那部片叫什么来着？”一脸纯良无辜的样子，似乎秦远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阿姨，那我就先回去了。”贼笑着转身，听着身后响起的带着心疼的呵斥，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不得不承认，虽然不想吓到秦远，但那几天仍是想一直和他讨论《午夜凶铃》的内容。或许是因为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实在可爱，再或许自己在期待，他还会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邵扬收回思绪，叹了一声：“你不报Z大了？”
　　秦远仍是一声不吭。
　　邵扬的手覆在自己手上，带着些湿热的潮意。微微动了下，那只手立即离开，像是怕被甩开似的。
　　思绪起伏，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
　　那天，秦远十八岁生日。五月即将结束，高考即将来临。大家都紧张得如同张满了的弓，整日埋首于书海。几个朋友送来了祝福与礼物，却始终未见邵扬的面。心中便总是有一个地方空空落落的。难道他是忘了？不要礼物也不要什么心思，只要一声祝福就好，毕竟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啊！
　　在隐隐的盼望与淡淡的失望中过了一天，夜色渐起，秦远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带着些微微的苦涩。
　　却不曾想晚自习的时候，邵扬到班门口叫他，手中不知提了一袋什么。
　　“走，”邵扬抓住他手腕，“去天台那里，有东西给你看。”
　　看台是邵扬和秦远都相当喜欢的一个地方。相当高的平台，踏阶而上，可以看星空，看远处沐浴着灯光的大楼，听风在叶上跳跃。只是自从上了高三，两人就很少去那里了。
　　“你先上去！”邵扬催促着秦远，自己俯身去解袋子：“快呀！”
　　秦远坐在台阶上，看着下面火光一闪，然后一个人影“嗵嗵嗵”地跑上来。
　　火光没有熄灭，似乎隐隐沿着什么上移。暗了一下后，璀璨百倍的光华绚烂夺目，喷涌而出，原来是烟花。火树银花，绚丽得堪堪比下满天的星光。回过神来，一只手压住了放在台阶上的手。
　　“秦远，生日快乐。”
　　少年的手温热且潮湿，覆在自己的手上，秦远只觉一股热度从手上传来，轻易地烫红了自己的脸。手微微一动，想要反握住那只手，但那只手却微微一抖，迅速逃开。
　　“秦远……”
　　“嗯？”
　　“生日快乐。”
　　“你刚才说过了……”
　　不好意思地笑着，邵扬挠了挠头。那夜少年清透的笑声驱散了他的失落，缓解了他的压力，而如今为什么自己会让这双眼睛如此失落？
　　该下的决心总是要下吧？秦远扭过头，往自己的话语中努力注入些底气：“我报F大。”
　　急急转身，向家中跑去。
　　第二夜。
　　“秦远，你到底报哪个大学？”
　　第三夜。
　　“秦远，你不是很喜欢Z大么？”
　　第四夜。
　　“怎么不出来了？”
　　第五天，某位爱开玩笑的同学被奇奇怒吼着追着绕院子跑了大半圈，直被逼得爬到了树上。
　　“邵扬你个大骗子！就会吓唬人！有本事就别下来！”
　　爬到树上的那人抹了把汗，坏笑着对涨红了脸的小孩喊：“我是没本事，但也不至于被哄小孩的玩意吓得睡不着觉！”“哄小孩”三个字拉得尤其的长。
　　侧过头去，从这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秦远房间的窗户。阳光被玻璃反射，跳动着圆圆的光斑。
　　里面的人呢？去哪里了？还是……去看看吧。
　　“小远他和表哥出去玩了，你不知道？”
　　“他表哥是F大的。这次暑假来玩，走的时候顺便带着小远去看看。怎么？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少年勉强扬起嘴角：“阿姨再见！”

　　秦远坐在火车上，被阳光晒得迷迷糊糊。表哥恶意地拿了一瓶冰汽水，贴在秦远的脸上。
　　“喂！”秦远抗议。
　　“哈哈！”表哥笑了出来，却又刻意压低声音，怕吵醒了对面的女孩。
　　“你还真是，”秦远用只能让表哥听到的音量说：“我们高二那年，你追我们班的黄菀，那叫一个深情，还让我帮忙递这递那。现在呢？”
　　“嘘！”表哥轻笑着，用同样的音量回复：“别在你嫂子面前透底！”
　　“你真忘了黄菀？”
　　“年少的事，年少的幻想，年少的轻狂罢了。还好当时没在爱河中淹死，不然啊……”
　　一阵酸楚突然漫上双眼。年少的事，年少的幻想，年少的轻狂，是不是真的就淡得这么容易？难道爱真的没有长久？那么，邵扬，你在我心中究竟占了什么位置？若是现在执意同你在一起，会不会淹死？会不会为之后悔？
　　邵扬，你我是否，还有更重要的路要走？
　　心里乱得很，胡乱抽出一本书开始翻，翻开了却不知自己在看什么，突然间就被捂住了双眼。
　　“这一页真这么精彩？我看你看了半天也没翻页。想什么呐？”捂在眼上的手抽开，表哥嘴角微挑的脸出现在眼前，“咱也是过来人了，好歹也能给你提提建议不是？”
　　秦远胡乱别过头，目光终于定格在纸页上，一行字映入眼帘。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成绩下来后，很快就到了填志愿的时候。秦远在填志愿前一天赶回了家，一大早就去了学校。一直没见到那谁，反倒是遇见了同班的祁薇。
　　只是一般的朋友，却被祁薇拉着说了两个多小时的话。
　　“一直……很喜欢你……”秦远表示要回去的时候，女孩涨红了脸，低声说。
　　落下的发丝覆住了眉，微遮了眸，越发脸红的少女微微低下头，面上的红色给肌肤填了更多柔嫩的感觉。祁薇，算不得太漂亮，但笑起来很纯净，白皙的肌肤透着微微的红。没什么不好的，真的。如果答应了她……
　　刚下过大雨，七月的夏季有了微微的凉意。只穿了件短袖，不冷，却也没有被紧紧包裹住的温暖。与有些人呢？是不是也是如此？
　　目光失了焦距，祁薇红着脸的模样被一个坏笑的面孔挤出了脑海。清瘦的颊，晶亮的眸，笑容生生比下夏日的阳光。十多年的相识，十多年的过往，十多年的情谊，算不算是承诺？难道还只是一句“年少轻狂”便可解释的？
　　“小心！”忽听见一声喊，右侧一辆摩托车撞过来。下一秒就感到重心不稳，被压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知道危险，才知道怕。惊魂未定中，却又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背抵着地的凉意，和上面那人实实在在的温暖。
　　“书呆子！”邵扬喘着气爬起来，又俯下身去紧拉着他的手把他扶起。“考得有多好啊？高兴得连路都不看了？”
　　再三声明真的没事之后，车主才愧疚混着忐忑地离开。秦远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然紧攥着邵扬的手。下意识地红了脸，把那只手甩开。
　　身边的温暖气息立刻远离。秦远茫然抬头，看到邵扬已离开他好几步，背对着他盯着面前的墙。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选Z大。”少年低沉的声音撞着耳膜更似撞着心脏，撞出一阵阵钝钝的痛，邵扬却说得似乎风淡云轻。“多少年的向往，哪儿忘得那么容易？我就想，既然你想躲，我让呗，我去换个学校。我去找你，阿姨说你去了上海。”
　　“去就去吧，这么定了也好。可你这是什么样子？嗯？找车撞么？你这样让谁放心得下？”
　　“秦远……”
　　秦远看了过去，面前的人仍没有转过身来。
　　“也许，你我分开也好。也许几年之后，就会明白，当年的自己有多幼稚有多可笑。没必要这么失神落魄的。”
　　“你真的觉得……也好？”
　　“秦远！”邵扬猛地转身看着秦远的眼睛，却又泄了气似的靠在墙上。“我不想放手，我想跟着你报F大算了。但是，我没有。你想离开，我不敢留。我怎么能强拉你在这条道上走到黑？我会对不起……”邵扬的胸口剧烈起伏，张了张嘴却又背过身去。
　　“秦远，我不敢说以后，但现在……算了，也许几年后我会感谢你的决定。”
　　“少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照顾好你自己。”
　　有没有别离，有没有失意，时间总这么不疾不徐地过去。邵扬终于收到了Z大的录取通知书。奋斗了这么多年的目标今天终于实现，有几分惆怅也有几分笑意。邵扬的妈妈倒是比儿子激动得多，不顾开学时间尚早，一直催着儿子打点东西，好像恨不得立即把他塞进Z大去。邵扬只觉得比高考那阵还要头痛。列出物品清单时会开始幻想大学生活，听人祝贺时会扬一扬嘴角。秦远，既然你这样选择，那么我笑着同意。
　　就这么热闹而平静地过了几天。直到一天晚上，邵扬听到自己妈妈和秦远的妈妈在那里聊天。
　　“小远这孩子啊，前几天还嚷嚷着要报F大。现在，不还是去了Z大吗？正好还和小扬一个学校。出门在外有个照应，我们啊，也就放心了。”
　　邵扬愣住，稳了好久的心跳，才敢走近去问秦远的妈妈。
　　“阿姨，秦远在家吗？”
　　“不在。小扬啊，你和小远一起出门，彼此多照应一下，也让我们放心啊？”
　　邵扬赶紧点头答应，故作镇定地告辞，一出院门便飞快地向前跑去。
　　秦远，你还是愿意去那里的吧。

　　飞快跑进学校，跑向看台。近了，近了，反而迟疑地放慢脚步，不敢走上台阶。
　　看台上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这么明显。傻瓜，不是怕黑么？还到这里来？邵扬双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离开也是我，厚着脸皮回来也是我。邵扬，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还是上面那人先开了口。
　　高二和高三之间的暑假总是特别的短。新学期已经开始，那边的教学楼上璀璨着灯光。下课铃声突然响起，这里依然是安谧而宁静。秦远一步步走下台阶，看向邵扬的眼。
　　温热的气息逐渐靠近，身后，教学楼里走出一个个少年。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对未来充满着憧憬的时候。自己那时，是否也在憧憬着“高考之后会怎样怎样”。现在呢？真的到高考之后又怎样呢？
　　不由想起曾经的憧憬，想到曾经的一切。走过黑暗小巷时紧握着的手；共同在雨中跑回家时不羁的身影；讨论一道题时认真的神情；一起回家时沐浴在灯光中的策应；挑着眉扬起唇的笑；唯有你能带来的温暖；还有十八岁那年绚烂的烟火……这么多过往，这么多回忆，怎么是一句“年少轻狂”能解释得了的？怎么是一时兴起能概括的？难道镶刻入记忆的过往，还不算是承诺？
　　十指相扣。秦远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过开心的大学生活，我想要我希望的未来。可我突然发现，曾经憧憬这一切时，画面中总缺不了一个你。”
　　“那么你什么时候烦了，一定要告诉我。”邵扬轻笑。
　　“你也一样。”
　　说这好似分别的话，心中却漫过无限的暖。就像那次走在夜路上，有你在身边就觉得心安；就像那次差点被撞到，看着你就明白自己很安全。未来有那么多未知，那么多变数，迷茫与胆怯，不是没有。可是，只想握着你的手，只要这样，便能心安。
　　微微的风动了谁的心弦，满天的星璀璨了谁的眼？羁绊的流年，交缠得根深蒂固，又何必强拆？前方那么多未知，那么多阻挠，正因为怕，才要和你一起去走。因为，我不敢弄丢了你。
　　那么，就让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