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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秋月梧桐 ...

  •   叶孤城住的地方,叫梧桐宫。
      从西门吹雪将叶孤鸿从紫禁之巅上带走的那个夜晚开始,叶孤城就安顿在这里。
      那个晚上,皇帝也在这里,一直等到有人将西门吹雪的话带回宫中。
      西门吹雪让叶孤城三个月后再去万梅山庄见叶孤鸿,那么叶孤城可以相信,西门吹雪确实能救叶孤鸿。
      皇帝无微不至地表示了他的关心,甚至亲自过问了这个师父的起居饮食安排,但跟着的几天,却忙得没有时间过来。
      据每天前来问候的新任大内总管转述,是因为南王的事情还需着力处理,免留后患,叶城主布局京城,已为此事劳心劳力数月,请在宫中安心闲养几日云云。
      安心未必,但确实也没有什么非要太操心,至少陆小凤和西门吹雪还信得过。
      只要白云城和叶孤鸿无虞,其他都不算什么事情。
      他唯一没搞明白的,是这年轻的皇帝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客随主便,而且既有一年的时间,也不急在这几天了。
      所以他一直在等着。
      皇帝第二次踏入梧桐宫的院子,已经是七日后的晚上。
      他一走入院子,就停住了脚步。
      宫中多梧桐,秋月如明铛。
      深秋的晚风,吹在身上,已有逼人的凉意,但吹在叶孤城雪白的白衣上,却无论什么时候,都只会让人想到“翩然如仙”四个字。
      就算他只是低头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会让人生起随时会翩然而飞的感觉。
      也许他本来就不属于凡尘世间,哪怕是这金碧辉煌的帝皇宫阙,也掩不住那种清贵冷傲的气质,将他放在深宫,确实有几分焚琴煮鹤了。
      但若不这样,他又怎么见得到他?
      皇帝心底叹息一声,放轻脚步,快步走到他身边,微笑道:“最近我太忙,倒是怠慢师父了。”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没有在叶孤城面前自称过“朕”。
      叶孤城当然知道,这种尊重,对一个坐拥天下的天子来说,已是极之难得。
      “陛下天下之主,日理万机,岂有怠慢一说?”抬起眼眸,缓缓一扫,漫天星子连着明亮的秋月,便仿佛都在他眼内的光泽中失色,“我学剑二十年,从未有过师父,陛下也不必称我为师父。”
      南王世子也曾称他为师父,但南王世子并不学剑。
      这年轻的皇帝呢?
      皇帝拉起袍角,在座中坐下。
      宫女为两人奉上酒盏,又退了开去,皇帝端身正坐,眼中目光闪动:“那我便称孤城,如何?”
      不叫师父也无所谓,毕竟他真正的目的,也并不是想让叶孤城当师父。
      叶孤城微微一讶。
      孤城?
      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别的人会将他白云城主称呼为“孤城”。
      听着确是有几分陌生,但从这威仪而温和的皇帝口中说出,却倒也并不觉得刺耳,叶孤城举杯微笑:“陛下请随意。”
      叶孤城没有意见,皇帝显然心情大好,也举杯一饮而尽:“喝了这杯酒,不管叫不叫师父,孤城也算是我的师父了,不过我已经多年不曾拿剑,你最好不要笑话我。”将酒杯放在桌上,拍手叫道,“来人,上剑!”
      叶孤城讶然:“陛下现在就要练剑?”
      他大晚上跑来这里,还真是为了练剑!
      “我每日上朝早,退朝晚,等下睡觉之前还要批折奏,练剑也只有这个时间了。”皇帝瞧着他的惊讶,歉然道,“还望孤城不要介意。”
      叶孤城当然不会介意。
      当皇帝的都这么勤快,他有什么好介意?
      剑已在桌上。
      剑是好剑,还未出鞘,已作龙吟。
      但更让人惊讶的,是皇帝拔剑的身手。
      极轻、极快,就像落在雪地上的雪花,无声无息,无影无迹!
      江湖之中,能这样拔剑的人,就叶孤城所知,绝对不会超过五个。
      “叮”的一声,长剑出鞘,剑光映着秋月,炫目如雪。
      “好剑!”
      他既是赞这柄剑,亦是赞皇帝的身手。
      这深藏不露的年轻帝王,绝非南王世子那样的草包可比。
      皇帝缓缓抬起这柄剑,凝视着那雪亮的剑光,“皇宫之中,本来也有一柄与你的剑极为相似的剑,后来被我伯父带到了圣母之水峰上,可惜我却不能让它重回宫中。”伸出指尖,用指腹轻轻摩擦着剑锋,轻轻叹息,“否则那柄剑与你的剑,倒是十分相配。”
      天下间与叶孤城的剑极相似的剑,只有西门吹雪手上一柄。
      这两柄极相似的剑,也曾在紫禁之巅上发出过璀璨的光辉。
      像突然被眼前雪亮的剑光照亮,皇帝的眼眸中,也流露出一种久违的热切。
      一种对剑的热切。
      既有对少年梦幻的留恋,亦有对命运无常的感叹。
      “我伯父带着那柄皇室名器远赴圣母之水峰后,帝位就传给了我父皇。我还有位皇兄,本来这皇帝的也轮不到我来做,所以十二岁的时候,我也跟着上了圣母之水峰。”他缓缓说着,恍如梦幻,“那知我皇兄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突然病薨,父皇让我下山当太子,我不肯走,我伯父就让我与西门吹雪比试。”
      紫禁之巅那一晚,他就对叶孤城说过,他输给了西门吹雪,所以改修天子之剑,而西门吹雪则得到了那柄乌鞘剑。
      叶孤城也终于有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西门吹雪,是陛下的同门?”
      “不错,他是我师兄。”皇帝似是重重叹息,还带着几分激动,“但当时我在他剑下,却根本走不了三招!”
      这还是叶孤城第一次看到这年轻的帝王情绪如此波动,他也能够看出,这也曾是一个天分极高,醉心剑道的热切少年。
      因为那种看剑的目光,甚至抚摸剑锋的手势,都只属于真正热爱剑,或者真正热爱过剑的人。
      就如他叶孤城,就如西门吹雪。
      他自己是白云城主,责任与追求虽有相左,却并非不能共存。
      但要做天下明主,一国之君,要舍弃的,却必定更多。
      从这个立场上来说,皇帝所表现的遗憾与不甘,他倒是非常能够理解。
      他那胜比秋水的明眸,也落在那雪亮而灼眼的剑锋,缓缓说道:“天子之剑,定社稷,安万民,陛下心中既奉天下之剑,又何须介怀一柄利器上的输赢?”
      有容乃大,天下为器,既承天子之威,何呈匹夫之勇。
      这道理,当然没有人比皇帝更懂。
      但懂归懂,在叶孤城口中说出来,意义却又不一样。
      目光缓缓转过,离开那灼眼的寒锋,落在那莹白如月,却比月色更晶莹皎洁的脸上,语气中,不觉就带上了一种满含温柔的期待。
      “孤城,你这是在安慰我?”
      安慰?
      这眼神,确实像在期待安慰。
      或者,他期待的还不止这些。
      叶孤城心中,却只觉微微的讽刺,叶氏被谋朝谋朝篡位,数代流落海外,现在,却要他来安慰这不幸当上皇帝的帝王!
      他缓缓抬头,略带凄朦的目光,越过他身后高大的梧桐,枝叶掩映婆娑之处,一轮明月高悬长空,却不曾因谁而改变过。
      江山变迁,朝代更迭,本就是这世上恒定不变的真理。
      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难以改变。
      心中叹息一声,收拾心情,却实事求是道:“西门吹雪十四岁出道之时,我们曾见过一面,那时江湖上能在他手上走三招的年轻剑手,已经不多。”
      他的心情动荡,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
      但皇帝的反应与观察力,却比叶孤城想象中更细腻,更敏感。
      “孤城,身为白云城主,想必你也修读过帝王之术。”他凝视着那双光华潋滟,却又幽深不见底的眼眸,琥珀深处,那一抹隐忍的凄朦,突然就撺紧了他的心,使他恨不得,一眼就可以见到他的心,“你可否坦率告诉我,帝王之道与剑道,你是如何取舍?”
      虽然没有明指叶氏,但这问题,已经问得很直接。
      比他们在西子湖畔棋盘对弈时,更直接。
      但这却是他们之间,最不能回避的问题与障碍,若不能跨越,实难有真正的信任,也谈不上进一步的关系。
      所以他才这么急于得到答案,甚至不惜兵行险着。
      万一叶孤城给出他不能接受的答案,他又该如何对待他?
      叶孤城承受的压力,也实在不轻。
      对抗固然不现实,敷衍也一定不过关。
      眼中眸光一敛,反而冷冷道:“陛下若害怕,又何必将我放在宫中?”
      毕竟白云城主也是久居上位者,这世上,还没有人能对他如此步步紧逼。
      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但“害怕”这个字眼,却刺激了年轻的皇帝。
      他掣着手中利剑,突然跨前一步,两旁宫女太监,脸上也瞬间便失了颜色。
      “我请孤城来到宫中,正是因为不惧怕任何挑战。”皇帝也沉声说道,“当年我父皇登位之初,朝野流言四起,奸臣宵小乘机作乱,我一家险些便遭不测。后来皇兄早薨,我弱冠即位,朝堂中亦是风云诡谲,直到今日根基始稳,仍有南王这样的人在旁窥伺。”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叶孤城,眼中的锋芒,也似乎就要割入他的皮肤:“孤城,你说我害不害怕?”
      叶孤城也瞳孔微缩,冷冷道:“那陛下,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到底想得到什么?
      皇帝也不禁问自己。
      他千方百计将叶孤城弄到宫里,就能得到他的人,他的心?
      月光如梦,照得挂在长睫上的冷光,也潋滟得如同春夜的梦幻,却又如此冷寂,如此孤傲。
      看着那张美得令人屏息,却又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皇帝只好幽幽一叹,放缓了语气:“我只想得到答案。”
      只是叶孤城一定不会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叶孤城果然蹙了蹙眉。
      帝王之道与剑道的答案?
      其实这个问题,他也早已无数次问过自己,在经过无数次的深刻思考与煎熬后,他也已作出了抉择。
      所以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
      “如果将道视为艺术,帝王之道是一种艺术,剑道亦是一种艺术。”
      “对比这苍茫无垠的宇宙,人类的生命其实短暂而渺小,而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切大道必殊途同归。”
      “所以对我来说,帝王之道与剑道只是一种选择,并无高下之分。”
      艺术没有高低之分,大道亦无高下之分。
      他的尊荣与骄傲,亦不会因此折损半分。
      叶孤城也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我的答案,陛下是否满意?”
      “孤城能以肺腑之言待我,我很感动。”皇帝目光闪动,却将剑慢慢退回鞘中,“有这几句话,已胜过练剑千日。”抬头看看,圆月已隐入梧桐之后,夜色却是晦暗了几分,“今天我们就只吃饭喝酒,剑法的事,明日再请赐教,如何?”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白云城主这种人,也不能逼。
      叶孤城看着他退剑的手法,便如拔剑一般轻盈,也点头道:“好。”
      不管如何,陪他练剑,也不算辱没了自己手中之剑。
      皇帝招了招手,宫人即上前重新温酒备菜,那柄沉重而锋利的长剑,也顷刻便被撤下。
      “为了节省时间,我就暂时搬回这里了。”皇帝转头取筷,上了一天朝,终于将南王那档子事搞得差不多,其实他早就饥肠辘辘了,“如此就算每夜读书批奏,我也可以抽出些时间与你一起练剑。”
      叶孤城却又吃了一惊:“陛下要住在这里?”
      若说皇帝要他入宫陪练,他还可以接受,但要跟他一起住在这里,却又大大超出了他的认知!
      梧桐宫环境幽静谧美,地方却确实不大,他非要跟他挤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白天我很忙,不过晚上除了用膳洗浴就寝,总还是有些空余的。”皇帝却说的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桩很自然的事情,“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我派人去过万梅山庄,叶孤鸿已经醒了,他恢复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叶孤城心宽之余,又微感愕然。
      京城往塞北,快马往返亦至少七八日行程,能这么快,当然是动用非常手段了。
      看来皇帝对他的事情,确实是事事上心。
      有所予必有所取,何况是帝王所予?
      只是他仍然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只有既来之,则安之罢,白云城主也不是没有经过大风大浪。
      叹了口气:“劳陛下费心了。”
      叶孤城的疑虑,皇帝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自己那点心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破就是了。
      就算说,也一定得慢慢说。
      想了想,却说道:“你房门左手的房间,就是我从前的书房,孤城平时若觉得闷,也不妨到那里随便看看。”

      那个房间,这么多年来,除了他自己,还从未有人去过。
      因为那个房间,有一个他从前的小秘密。
      一个有关叶孤城的小秘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秋月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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