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卷：月落上海》悲情秋水

275、第二百七十四节

　　平时杜美云会抓住悬在床头的丝带，拉铃叫人，但现在，什么都不会让她吃惊。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确信：一到早晨，夜间所见的一切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它们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消失。门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她看惯了这种幻象，所以并不害怕，只是睁大眼睛希望能认出是赵天贵。
　　那个人影继续向床边走过来，她像在仔细谛听。
　　这时，一道灯光映在那个午夜访客的脸上。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
　　于是她想着这个幻觉会像往常一样消失或改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而且能感到它跳得很厉害，她记得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的良法是喝一口药水，使她暂时减一些痛苦。所以杜美云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的手臂刚伸出床外，那幻觉中的人影就疾步向她走过来，而且跟她离得这样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手的压力，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手上感到的那一按，显然不想让她把手伸出去，她慢慢地把手缩回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影，那个人影看来对她没有任何恶意，倒像是来保护她的。
　　他拿起那只玻璃杯，凑到灯光旁边，举起杯子看了一下里面的液体，略皱了一下眉头，重新用另一只杯子盛了温水来，用一种诚恳的声音说：“现在，喝吧！”
　　杜美云浑身哆嗦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幻象用一个活人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张嘴要喊，那个人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嘴唇。
　　“段锦仁！”她喃喃地说。
　　“别喊，也不要怕，”他说，“即使在心里也别疑惑或不安，美云，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人，不是幻景，是你的丈夫，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是陆晋生派人救了我。”
　　晶莹的泪花里充满了悔恨。
　　“锦仁，你怎么会........”
　　杜美云不知该如何，这种声音证明向她说话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且还是她愧对的人。
　　“听我说，”段锦仁说，“我知道我们的孩子宗泫已经死了，可我不怪你，是我负你在先，让你流离失所，幼子夭折，这些痛足以再杀我一次，但在那之前，我必须救你出去。”
　　杜美云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惨笑。
　　“我还能去哪里，像我这种坏女人还配活在这世上吗？”
　　“去延安，你会找回你自己，请相信我！”段锦仁目光异常坚定，他握紧她的手。
　　“可我的病——”杜美云不安地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段锦仁亲切的说，“只要离开这里，以后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
　　“锦仁，”杜美云感到脸颊因兴奋而红晕，眼前这一切都好不真实，像是梦还没醒。
　　“好一对缱绻的有情人，我都有些妒忌了。”
　　只见傅宇晟拍掌助兴，款款走来。
　　“是你！”段锦仁转身怒视着他，“青雀就是你害死的，还有骆之平，你好歹毒的心肠，幸亏那夜我目睹了一切，你的真面目已经被我揭穿了，组织上再也不会相信你这阴险狡诈之徒！”
　　“是这样吗？真不明白陆晋生为什么要救你这无能之辈，你向谁告发的我？想必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且我要告诉你，她马上也要死了。”
　　“刘平可是在延安——”段锦仁惊愕之下竟发不出声来。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我故意放出消息，就凭你能找到这里，用赵天贵那个蠢货能诱你出来，也算意外之获，所以现在我不会杀你。”
　　午夜的钟声迟缓而抑郁地敲打着，那铜锤的每一击似乎都在敲打着段锦仁的心。
　　“不管出什么事，美云，都不要怕。如果你醒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是不要怕——即使你发现自己躺在坟墓里或棺材里，也要清楚的知道，‘此时此刻，一个深爱我的男人正在守护着我’。”
　　“天哪！”杜美云全身已动弹不得，满目愧意，用最后一丝气力说着，“为什么？难道你竟这样仁慈，这样善良，这样没有防人之心，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锦仁？”
　　他握住那满面泪痕的女人的手，说不出半句话。
　　“那么我是注定要死得了！”
　　杜美云害怕之极反握住他的手，她觉得这是求上帝赐给她勇气的时候了。于是她开始祈祷，当她在这样断断续续地祈祷的时候，她忘记了她那雪白的肩头只有她的长头发遮盖着，忘记了可以从她睡衣的花边缝里看见她的那令人怦然心跳的胸脯，仿佛回到初遇段二少的悸动与羞涩，哪怕只能够重温一秒钟，她也足矣。
　　她像一个躺在上帝脚下的纯洁天使那样放心地睡着了，壁炉架上的那盏灯依旧点燃着，但已燃尽了那浮在水面上的最后几滴油；灯被映成了淡红色，火焰在熄灭前突然明亮起来，射出最后的摇曳的光，这种光，虽然是没有生命的，却常被人用来比拟人类在临死前那一阵最后的挣扎，一缕昏暗凄惨的光笼罩着那女人身上的被罩和她周围的帐子。
　　“段二少，走吧。”
　　傅宇晟再一拍掌，一队士兵速速包围了他。
　　“你不会杀我？”段锦仁把他之前的话重述了一遍，像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
　　“是的，”傅宇晟说，“你需要为你的救命恩人做点什么了。”
　　“你真是个比顾晓飞更不幸的人，傅宇晟，你甚至连你的父亲的坟墓都找不到了。”
　　“是吗？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吗？”
　　“上帝至少给了他安宁。”
　　“可惜他已经变成了死人，我想着顾念兄弟情义，所以给他留个全尸，让他和他的生父葬在一处。”
　　“你自掘了根系，任谁也救不了你，你根本不配得到原谅。”段锦仁苦笑，“没有用的，陆司令是你扳不倒的大山，更不是你能与之比肩的。”
　　他被戴上手铐脚铐，竟可以如此洒脱，傅宇晟的面孔近乎扭曲，一挥手臂将桌上的玻璃杯衰落在地，浸入地毯内的毒汁，就像抑不住的愤怒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