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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边 ...

  •   “并刀如水,虽盐胜害,纤手破新橙。”
      秦淮河。
      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精舍沿着河岸排开,晚风扬起阁楼上一张张面纱,舒卷飘逸,仿佛一面面动人的旗帜,撩动着河上的一艘艘画舫。
      漫天疏云,夕阳西下的霞光染红了天际,将整个秦淮河都笼上一层奇异的红色。那小楼之中,时不时地传出些琴音,夹着些唱曲姑娘清细的歌声,远远近近,似从天上来。
      鹭鸟环飞,水面如鳞。
      人间,在这一刻成了仙境。
      一个女子的身影从那条细长的道路上缓缓而来,单薄的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到下。那一身近似偏执的雪白色的衣裙在风中飘荡,刺破这安逸的黄昏美景。
      眉目如画,肤似凝脂,应当是个温婉的女子,然而她眼底的神色却是破灭而决绝的,从发髻到指尖都散发着逼人的锋芒。
      从秦淮河而来,顺秦淮河而下。她走的便是这样的一条路。
      踏出的每一步都有着极其的坚定在其中,然,在距秦淮河已经很远的小山坡上,她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夕阳之下的人间仙境。
      微风拂过,水面波光变幻出复杂的色彩,与天上的霞光交相辉映。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恍若梦境。
      一个时辰前,她还待在那个歌舞升平的地方,在那里最高也最显耀的栖云亭中,冷看亭外形形色色的文人骚客,江湖浪子。
      “非吾所愿,嫁与做甚?”她曾这样对她的贴身侍婢烟月说。
      那些个登徒子,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不过是些听闻她愿意赎身,慕名而来妄想的狂蜂浪蝶!
      “幼薇!”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的萧郎果然是来了,一身青衫,被重重的人群挡在外围,急切的喊着。
      眼中蓦的有了丝泪水,背过身去被她悄然的抹去了,再回头望过去,眼底已经是极度黯淡的光。
      那个青衫的公子随即一个翻身,踏上青石做的栏杆,足尖轻点,仿佛一只燕子般的飞身而上,竟落在了她的身旁。
      一双眼睛直直的看向她,洞若秋水。剑眉,清俊的脸上显出一丝丝的疲惫。
      座下众人一时哗然!
      “幼薇姑娘已经不要你了!”
      “真是丢人啊!不成便罢了,死缠像什么样子!”
      “江湖中人果然还是不懂规矩。”
      ……
      江湖中的一代少侠萧涤非,与秦淮河的头等名妓沈幼薇曾是彼此垂青,沈幼薇闭门谢客,独与萧涤非相待,一时也传为一段佳话,人尽皆知。只是听闻半月前就已经散了,沈幼薇此次公然赎身,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狎妓而已,如何做真,这萧公子未免失了风雅了。
      “我、不、信。”一字一句,萧涤非的眼中仿佛极力的压抑着什么,右手握上她的手腕:“你不会骗我。”
      山盟海誓,花前月下,永不相负!都是假的么?他不信!
      轻蔑的笑声从她口中而出,十分动人的脸上也漾着几分讽刺的意味:“萧少侠,你情我愿,发个誓做个诺又何必当真。你曾说过永生永世只爱我一人,你又做得到么?”
      青衫的公子直视着她,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那一张绝色倾城的脸上却只有无尽的讥讽,看不穿任何。
      “公子请回罢。”没得到他的回答,她的目光也顿时黯了下来,声音依旧冰冷。
      一柄剑却忽然横在了她面前,阻住了她的去路。
      “杀人啦!出人命啦!”楼下顿时乱成一团,几个文人争先恐后的逃了,剩下几个江湖中人,胆大的纷纷拔了剑,却也不敢上前。
      萧涤非,江南第一剑侠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一柄玄武剑曾剑挑多少高手,更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中原武林中枢之地——试剑庄的三堂主。据说,萧家与老庄主家世代交好,老庄主最看好的人便是他了,若是他日当上庄主……
      论剑,论身份,他都不是可以抵触的人。
      那柄玄武剑,乌黑细亮,闪着阴冷却引人的光芒,带着丝丝的寒意,横在那里。
      她看着那剑,刚想要出言讥讽,却猛地顿住了,眼中闪过不可致信的神色,抬头看向那个青衫公子,怔怔的,却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的剑穗呢?”
      玄武剑她是见过的。从前相好的时候他曾将视若生命的剑给她赏玩,神兵利器,吹毛断发。只是从前的剑柄上系着一朵杏黄色的剑穗,上面挂着个精巧的桃木牌,刻着“风堂”二字。
      那是个信物,代表着试剑庄风、雨、雷、电四堂中风堂堂主的身份。
      而现在,那个剑穗不见了。
      难道……
      萧涤非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目光坦诚而坚定,唇边竟有了丝微笑的意味:“我已经推了试剑庄的差事,今后陪你游历江湖。所以你不要担心会拖累我之类的。我,永生永世,都只爱你一人。”
      她怔怔的看着他,心疼得仿佛要撕裂开来,让她几乎要站立不住。
      原来,他以为她是因着身份才离开,竟然放弃了试剑庄堂主这个江湖中多少人都艳羡的位子,放下所有,要陪她一起荡剑江湖。
      她早该想到的。她的萧郎会为了她付出一切。
      此生唯一爱过的男子可以如此待她,便足够了。此生足矣,再无他求。
      然而,其中的缘由,又怎么说得清?又怎么能告诉他?
      泪水压在眼底,被她生生的吞下,没有露出分毫。横眉,猛地甩开他的手,反手便是一掌扇在青衫公子的脸上。
      力气并不大,声音清脆。
      萧涤非没有动,仿佛还不相信刚才的一幕,目光涣散。
      幼薇,竟然这样子对他。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台下的众人顿时哄笑一片,嘻笑着看着这位试剑庄的萧涤非如何下台。
      “萧公子,我看在你试剑庄的分上才对你以礼相待。如今我已经看不上你,你又何苦自找借口。”兀自揉了揉被他握的有些疼的右手,她一眼瞪过去,言语犀利:“还是快回你的试剑庄去。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我不信!”青山的公子仍是立在那里,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再度强行拉过她的右手,将她整个人扯到眼前:“那我买下你!”
      “买?”她冷冷一笑,用力的想甩开他的手,却是不能。他死死的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松丝毫。她于是抬头直视着他,狠狠的,开口:“我便是卖于天下人,也不自卖于你!我沈幼薇在秦淮河这么多年,还不至于连挑个恩客的权利都没有!”
      他拉着她的手一分分的收紧,目光深沉的近似绝望,看着她,仍是不愿相信这一切。
      她毫不示弱的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冰冷。
      他的手终于是一点点的松了,整个人怔在那里。
      抽出了手,她便再不理会身后的青衫公子,转而倚着栏杆向下望去,声音百转千回:“各位!请出价吧!”
      一千两黄金,她卖了个好价钱。老鸨乐得满脸堆笑的忙着去收钱,一干客人叹声连连。
      她从他身旁走过,目不斜视,然而刚刚擦肩,那眼泪便破堤而出。复又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泪眼模糊之下,只隐隐看见那一身青色的衣衫仍是立在那里,一动未动。
      没有人知道,那个买者是她找来的。一千两金也是由她出的。她只是想无声无息的离开这里,不惊扰任何。
      只是那个青色的背影,独立在那里,仿佛立在了她的心上,再也挥不去。
      胸口忽得翻涌出一股血腥之气,强捂了口,鲜红色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之中渗了出来,顺着小臂缓缓的流下,落在雪白的衣袖上,盛开成一朵血花。她急忙的快走了几步,冲进自家的房门。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撕扯着,钻心的疼痛,连呼吸也变得及其困难,每吸一口气都像从刀尖上划过。
      倒在床榻之上,极力的将头埋进柔软的枕头,血沫一波波的从口中涌出,将枕头染成一片红色,缓缓的蔓延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慢慢的减了,口中的血也缓和了不少。她勉力的支撑起身子,半倚在床榻上,平定着呼吸。
      已经三个月了,从第一次开始吐血到现在,每一次都让她疼的以为自己再不会醒来。她也曾请了本地最负盛名的大夫来看。大夫号了号脉,看向她的目光中便有了丝怜悯。
      “沈姑娘的胃里恐怕出了大问题,血脉已损。可惜了姑娘这般人,还是想想后事吧。”
      “劳烦大夫,帮我守住此事。”惊愕过后,她从容的拔下头上的一根价值连城的碧玉簪,递了过去。
      此事,断不能传扬出去,断不能。
      她的萧郎如果知道了此事,一定不做他想,放掉了生存的念头,陪她一起赴死。
      “萧郎…萧郎…”口里喃喃的念着,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青色的背影,清晰而绝望。她的眼泪便疯了般的涌出来。
      便纵是天下人都舍她而去,萧郎也不会,她的萧郎……
      她可以不顾世俗的眼光,可以不管自己是否是个负累。萧郎,只要有她陪着,便是幸福的了。
      抛掉名与利,两个人一起江湖中游历,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可如果,她死了呢?
      …………
      雪白的衣裙随风而展,她的发丝也咧咧的四散。天色复又黯了些,有几座楼上已经挂了灯。
      这里,便很好了。她立在那小岗之上,低眉看了看那泛着点点涟漪的秦淮河。
      已经距栖云亭很远了,画舫也不会驶到这边来,又是下游。她如果死在这里,尸体只会顺水而下。恐怕泡上几天,也没有人再认得她——沈幼薇这张名动一方的脸了吧?
      她的萧郎,会不会也认不出她了呢?只怕是他再也见不上了罢!
      他可以继续过他的生活,纵横睥睨。伤心,总比随了她而死要好得多了。
      她绝不让他死!
      暮色渐深,秦淮河的河面上已是深沉的蓝色,那跃动的浪尖还残留着些夕阳的余红,粼粼的闪着波光,舒卷而和煦。
      “就是这里了。”缓缓的开口,自己对自己说到。她的嘴角挂上一丝笑,眉间仍是忧色。
      “但愿萧郎能好好的。但愿我死后的灵魂,能生生世世随萧郎左右。”迟疑了一下,她抚上腕间那一圈被他握成的青紫色的皮肤,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哗!”水面上快速的泛起一圈圈水波,向四围扩展开来。岸上的那个眉目如画的女子不见了。
      静静流淌的秦淮河,吞噬了又一个美丽的祭品。
      涟漪散去,水面复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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