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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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那年，父母将年少的我送到江南一位故人身边寄养。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进入曼陀山庄时的情景，也许每一个出入这里的人都无法忘记。
血红，刺眼的血红。这是每一个进入那里的人唯一看到的颜色。
鲜红的曼陀花开遍了整个山庄，犹如一片火海，炙热燃烧，生生不息，让初踏入这里的我灵魂第一次得到震撼。
而那位故人就独坐在花海之中的亭榭中，大约二十几岁的样子，一袭红衣似火，温文如玉，手捧一杯清茶，眺望向亭外的景色，俊秀的脸上一派与世无争的淡然，恍若谪仙。
我记得当时拉着我手的母亲看到这幅情景时停住了脚步，耳边紧接着传来她的一声轻叹：我终究算不上他的朋友。
在一个十岁小孩的眼里，不知怎的，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他，就那么笃定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素来不信谁的，不知怎的他却偏偏让我深信不疑。
后来我问过无然第一次见到庄主的感觉，答案不谋而合。
他说他叫忘川。我问是忘川河的忘川，他点头，淡笑，伸手轻抚我的头发。那手中的温暖的，仿佛可以融化冰雪。
父亲说珏儿你以后就跟着忘川吧。我说好。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在心里偷偷地恨着，只是我倔强地不愿拒绝。
那天傍晚，他们离开曼陀山庄。我躲在门后面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没有流泪。
忘川给了我一把剑，他告诉我此剑名为天璇，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剑从鞘出，灿如行星之列，观其光，犹水之溢于塘。我接过剑，收下。
只是那时我没有想过尔后四十年刀光剑影，我身边唯有它依依相伴。江湖人是寂寞，如我，亦如他。
入风雨楼闭关习武，是每一个踏入曼陀山庄所必须经历的阶段。在那儿有和我同岁的孩子，也有早已名贯江湖的高手。无论你是默默无闻还是功成名就，但凡入风雨楼唯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忘却和习武。地狱式习武折磨的我遍体鳞伤，每一道伤痕都划在心上，每多加一道只会让我对父母的恨意更深。
于风雨楼的八年，我认识了无然和流沙。他们都很沉默，也许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缘故。恐怕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时，才稍稍庆幸我内心仅存的幸福，但我从未提起我的家人，因为恨。
直到接管风雨楼，我才明白风雨楼的人都是沉默的。风雨之中，只有沉默才能经得起最最残忍的折磨，才能如凤凰一般涅槃重生。
我同无然一起被任命为暗影。流沙得到了忘川庄主的许可，回狼鹰教为他家人报仇去了。
流沙离开的第一个晚上，上弦月悬于空中，遍地曼陀依然鲜红似血，气氛格外压抑沉静。我问无然为何他不去报仇，无然淡笑，那神情仿佛与忘川如出一辙。他说忘了，我哑然。
“你可知两年前萧家庄灭门一事？”良久，他墨眉低垂，问我。
“听说是一名为.......无尘......的女子所为，最终与萧庄主萧沧澜.......同归于尽”说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却渐渐了然“难道她是你的.......”
无然点头，眼底留露出哀痛：“她是我的妹妹。我怕死选择忘记仇恨，她没有忘，但没有忘记的下场就是死忘，她还那么小啊，才只有十六岁。”
男儿有泪不轻弹，就在那一晚，我唯一一次看到无然流下了泪。
忘川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暗中协助碧溪得到清水宫宫主之位。据我所知，西域三宫清水、幻花、云镜素来与曼陀山庄没有来往，不知忘川派我前去，是何用意。
我一直在暗处保护着碧溪，一切如山雨欲来前那般平静，无澜。
直到第五日，清水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幻花宫新任宫主莲。传闻这位新宫主虽容颜绝代却心狠手毒，甚至为得宫主之位不惜杀兄弑父，丧尽天良。
我藏于清水宫乾池殿，从她的言语中得知她欲联合西域三宫向中原五大门派宣战的用意。心中不由暗叹忘川未卜先知的洞察力以及这位新任女宫主妄想一统江湖的野心。
清水宫宫主年事已高，宫主之位急需有人取代。而当下接替宫主之位最有利的人选便是清水宫大弟子弘溪和三弟子碧溪。这两位在江湖也是颇具盛名，同样年少有为，只是大弟子弘溪更广交天下好友，受很多人拥护，而三弟子碧溪则为人冷漠，性格有些孤僻。
我心知莲若想拉拢清水宫，断然会说服这二位的。果然不出所料，当天夜里，莲便分别去找了弘溪和碧溪。
她的条件开的很诱人：对方如果答应与幻花宫联合，便会得幻花宫的支持，他日等中原一战胜利，必会与清水宫平分天下。
弘溪素来就把地位权利看的很重，他会同意我早在意料之中，只是我没有想到碧溪也会答应。我不屑的看着那个应声说好的绿衣男子，讥笑弘溪和碧溪二人被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而不知，同时暗叹忘川这次看错了人。
飞鸽传书将此事告诉忘川，本以为忘川会召我回去共谋对策，谁知他回复我的字条只有一个字“信”。忘川还是相信碧溪，我讪笑，真不知他对碧玺的笃信到底从何而来，可惜我从来都猜不透他的用意。
我决定会会这个碧溪。恰逢他一人习武，我从暗中走出。他立刻警觉，厉眸挥袖，一束光冲我劈来，侧身右闪险些躲过。若是换做常人，必定一招致命。清水宫善幻术，果然名不虚传。
他没有继续出招，而是轻嘲，曼陀山庄的“暗影”不过如此，言辞甚为冷酷。
我微微一惊，原来他早知道我藏于宫内之事了。
“我不同你动手，是因忘川庄主让我信你，助你得宫主之位，这并不代表我杀不了你。”
“你是曼陀山庄的人，忘川庄主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杀你，”他面无任何表情的回答，一袭绿衣如幽幽碧草，深浅难测：“你大可放心，既然我和你家庄主有了约定，定然不会辜负他的厚望，我答应莲的条件只是缓兵之计。你大可放心，‘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既然忘川派你来助我，就应好好完成你的任务。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曼陀山庄的规矩你一定比我清楚吧。”
我当然清楚。莫问。一个人知道太多很可能会害了自己，莫问，才是江湖人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这是我进风雨楼那天，忘川对我说的话。
我看着眼前这位名叫碧溪的蓝衣少年，明明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心思城府却出此之深，果真令人心生畏惧。
此后，我便一直在暗处协助碧溪。看着他巧妙地借他人之手一步一步铲除弘溪的势力，看着他不动声色躲过莲和弘溪给他设下的圈套，看着他毫发无损的斡旋于势力之间。我想也只有他有能力去面对，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顽强聪慧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他会在无人之时，握着一串佛珠，，口中不断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醉饮天明。
也许是太过寂寞，偶尔他也会对我吐露心房。
他说他曾有过一个挚友，他以为挚友背叛了他，于是将其杀死，后来他才明白他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他死的时候还希望我当一宫之主，你说如果我得到了那个位子，他是不是就会原谅我呢？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恶。”
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天的他，颠覆了我从前对他的认识。
我猜想以前的碧溪一定是叛逆自由的，什么权利地位，根本不屑一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赎罪而向命运屈服妥协，去选择自己不得不选的路。
一个人是会改变另一个人的，而这种改变是彻底的。
碧溪最终是做到了，他兵不血刃，得取宫主之位。临走时我将忘川的信带给碧溪，我不知道那封信上写了竟然会让一位胜利者哭的像个孩子。
回到曼陀山庄后，我就一直在忘川身边，没有任务只是用眼用心去观察这个一直令我好奇的人。
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我一直以为那掩藏在淡然微笑下的是他无尽冷漠。
但我错了。
他能原谅了一个亲手杀掉养父的女子，即使被杀的人是他的挚友。他会去救一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然后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甚至他还会因自己所信任的人，不惜得罪江湖各大门派。
我曾问他为什么，他笑得依旧是云淡风清，一双深邃墨眸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能洞穿我的内心。
“因为我相信他们，所以我可以原谅他们的曾经。而你呢，珏儿，你是否又真正信任过你的父母。”
我默然。或许他说的是对的，我恨我的父母抛下我，正是源于他们没有给我为人父母的信任感，所以我无法去原谅。
我决定给父母和我一次机会。凭着儿时的记忆，连夜快马加鞭，我回到了儿时的故居，所幸一切都未变，只是十年未见的父母，他们老了，岁月的痕迹爬上了他们的额头，鬓角也已生出白发。
“上个月，我托人寄去的衣服，不知道珏儿穿上合不合身......还有端午寄去的五色丝，能消灾避难，也不知这孩子带上没有.....”母亲在灶台边上忙碌着，一如我幼时记忆的样子。
“放心吧，没事的。我只是担心这孩子会恨咱们。他年少气盛，怎会甘心同咱们隐居下去，送他去忘川那里习武历练自己，才是保护他的最好方法，当他长大了就会明白，安逸的生活才是江湖人最最渴求的。”
我红着眼眶，抑制住汹涌的流水，恨意全消，释然而笑。
身上的衣服，腕上的五色丝，原来他们一直陪着我，这就足够了。
西域幻花云镜两宫联合，向中原五大门派发起进攻。这一天终是来了。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竟然意外的化解了这场江湖纷争。
她叫紫玉，是前些年忘川庄主从外面带回的女子。她原本是云境宫的人，为人猖狂行事狠毒，江湖人称其为云镜妖女 ，后来被中原五大门派的人杀死。
当初忘川将她带回庄时我大吃一惊，本想阻止，忘川没有说原因但却坚持要救她，甚至不惜请来涅槃鬼手来为她医治。而今看来忘川的所作是对的。
紫玉的出现让所有人震惊不已，其中最为震惊的莫过于莲和云境宫宫主无渊。
真相大白于天下。原来紫玉的死并非中原五大门派的人所为，而是莲一手策划。莲知无渊爱着紫玉，爱而不得之下，借五大门派的人之手杀了紫玉，顺势联手云境宫企图消灭中原五大门派，一箭双雕，最终称霸武林。但她万万没有料到紫玉会复活。
最终，莲死在无渊的剑下。无渊抱着莲，消失在众人的视线。我想在失去紫玉的岁月里，他终是爱上了莲，只是那颗心不允许自己承认罢了。
转身欲离开，没想到竟在人群中看到了忘川的身影。他一袭红衣似火，脸上挂着参透世事般的淡然浅笑，举止投足恍若谪仙，超凡出尘。
他转身离开的刹那我仿佛看出了他微澜眸下诀别的含义，心中莫名慌乱起来。
“庄主，您来了为何不同属下说一声，无然呢，他也没跟过来吗？”我箭步飞奔上前焦急地唤住离去的他，问道
而他的回答，云淡风轻，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我要走了，阿珏。”
我大吃一惊：“走，您去哪您走了，曼陀山庄怎么办！”
“放心，我已把一切交给无然。你应该明白我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我看向他，沉默。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时间在的滑过，而这些在他的身上仿佛都如停止了一般，凝固成我们最初的记忆。苍颜、白发，岁月改变了我们，却独没有改变他。
“于尘世走走停停，我无非是在寻找值得我驻足的地方，然后留下我来过的痕迹。给绝望的人希望，去结交与自己志趣相投的朋友，行扁舟，赏垂柳，红尘袖手，不枉此生。”
直到很多年过去后，我仍旧记得那天如火的霞光照在他微笑着的年轻的脸上，是那么的从容安适、自在洒脱，那种表情足以羡煞每一个认识他的人。
忽然想起当年母亲说的那句话：“我终究算不上他的朋友。”
他用身上的炽红，如神明般温暖了他所信任的人，帮他们化解宿怨，注入新的希望。
“我一直相信希望的存在，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觉得寒冷。”他曾这样说过。
但我们这些被他所信任的人，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寒冷从何而来。我们知道的是他为曼陀山庄的庄主的身份，然而他的曾经，却一无所知。
这是他的选择，我无力制止。
游人武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他离开后，江南下了一场大雪。那是我第一次见江南的雪，苍白肃杀。寂寞如雪。
后来，曼陀山庄在无然的带领下渐渐壮大。
一个又一个江湖人进入庄中，最先入眼的还是这刺目的血色曼陀花海。他们从入风雨楼，到步入江湖，脚下走着我曾今走过的路，只是在这路上再也没有一个温暖的红色身影，站在这片花海中，淡然浅笑。
须臾韶华过，辗转故人哀。
许多年以后我老的走不动了，也拿不动手中的天璇剑，失去了年少的意气风发，只剩下岁月沉淀下来的淡然与孤独。
我合上眼，眸中的曼陀花海还是那么红艳，似阳似火。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个红衣男子缓缓走来，依旧是我记忆里掌中的温度和嘴角边的微笑，他还是那么年轻，庆幸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伸手，是春回大地，是人间不夜。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