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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世族、巫祝与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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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声音又响起,“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阿萨尼剌,你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不懂得幽默啊!我为何要直指自己,难道却叫你将我绑缚到人前,作妖人焚了不成?”
开玩笑……小巫祝与大巫祝一同无力,其他巫祝却完全听不到,只是不停诵经。
小巫祝扫视了巫祝们的脸孔,除了信仰之外,不存在任何的情欲。他们的生命全部就是吟诵经文,等待他们的神明来拯救。难道,他们竟是听不到那个声音,难道,除却自己和大巫祝,再无人可以聆听那把声音?
来不及多加思虑,声音又响起,“阿萨尼剌,你且莫忧心,这红光却非凶兆,虽则特异,当不致为这世间带来什么变动。”声音渐然褪去了玩戏,言语郑重了许多,“只是——”
语音停顿。“只是什么?”小巫祝和阿萨尼剌一同大声追问道。听到第三者的声音,大巫祝也惊诧极了。顺着声音,瞧见站在所有人后面的小巫祝,这个他从山下大广场捡来的,至今还未曾为他行教礼的小巫祝。至今连个正经可叫唤的名字都没有。
无暇问究,阿萨尼剌继续朝向神堂。“世祖,请勿再戏弄弟子,无论是何局面,都请告知弟子。”
“阿萨尼剌啊,你来这神庙却有几年了?”
“回世祖,弟子乃由上任大巫祝带来此地,共计有五十七载春秋有余了。”大巫祝恭敬回答。
“是么,我却从不知时光如何飞渡,日子如何消磨。你帮我算算,由你来此计起,我又在此多少年月了?”
阿萨尼剌心中一阵计量,缓了半刻钟才将确信无误的答案报上。“世祖,弟子已然伺候了世祖两世轮回,刨算来,也有四十九年了。”
“是么,七七之数,倒也有趣。”轻轻一笑语,那声音道,“方才我却非全数虚妄,这箭镝虚光确然应之以‘破神’,只是,破神之兆却非方才那种解法。”
“所谓破神,应的是我。”声音冰冷而又无情,“这是无法更改的。”
“神也将破,天怒乃止——”
“想不到过了两个千年,箭矢才被射出,轮回才要更改。”神明声音中有说不出的凄然,又有说不清的欢欣。
“阿萨尼剌,我的大限已到,这一世又是个尽头了,箭镝虚光便是迎接我往生的。”
“我又可逃出这樊笼些许时日,又是一趟轮回开始了。”声音似真似假地长叹,“却不知下回再回来,如今的人面还能剩下几张,又是否能再见到你这老家伙?”
“世祖浩荡,千年于您也只是须臾,弟子凡夫,此生虽已然苦修,却自知不及世祖之万一。虽则来生无缘随侍世祖座下,也定当不忘今生福泽,不敢有所废弃。”阿萨尼剌双手敛于膝盖之上,压低头部,回答。
“罢了罢了,我却望来生再不见你们这些大大小小的秃头呆物了,腻也是腻透了,”突然又开门的声音,朱漆木门吱呀开了,红光透溢而出,屋内燃烧一般的光焰为背景,有小小伶仃的身影走了出来。白裳垂覆的脚面,纤尘不染,人也同白衣一般,缺少血色而太过苍白的脸孔把身上白衣也比下去了。不论如何努力辨识,始终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仿佛眉眼唇鼻尽皆罩在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里。从他的身上也分辨不出年龄,小巫祝努力想把他看个清楚,却越加模糊。
“都别念了,”白衣神明挥了挥手,“临死都还要听你们这烦也生把人烦死掉的念经声,何必。”
这一句话却让众位巫祝清楚都听见了,他们诧异地齐齐看去,门中走出他们的世祖。世祖的话是何解?面面相觑之际,巫祝们用眼神交流,好叫自己更好地解读世祖的玄机。
“甭琢磨了,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白衣神明似乎有将眉目皱起,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臂,稍举高了些,在鼻端水平的高度上。神明的白袍极其宽大,瞬然有风贯穿其间,鼓成了饱满的一个形状,衣纹上有浪涛的起伏和声响。
他似乎在长长呼吸。
那是渴求的表情,巫朔弟子不会有的渴求贪婪的表情。
神明抬起的手臂上,中指和食指快速地曲张折叠了几下,手指柔软得仿佛筋肉里不曾包裹着骨头,可以绞缠出任何的形状。
指尖有微末的蓝色光芒,碎成无数的小小光点,以若不细心绝对无法觉察的亮度向四周散去,有除了小巫祝谁也看不到的景象——蓝色光芒极速吞噬掉笼天盖地的红光,就像它来得时候那么突兀,如巨大箭簇耸立的红色光芒消失了。
“世祖浩荡!”亲睹异像,有巨大的赞颂之音。
山下教众们的脑海里突然都出现了一个奇迹一般的声音,将他们的情绪一一安抚,在那神明的言语中镇定,立在当场。
“汝等万里而来所求之事世祖皆以神通知晓,今逢神明度生转世之日,天乃将明光临世,汝见此神迹,虽无神明庇佑,也自得苍天眷顾,令汝等之事成之易。”
“尽皆归去吧。”惶惶然间数目互对,竟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惶惑,还有,被应允许诺的欣喜。
那个是神的声音吧。拉霍姆德与四周人们交接了几下目光,知道对方也用“脑”听到了那个声音。“你的妻子会安康,你将有一个极之出色的孩子,弋村也会因为他而蒙受荣光,你所祈愿的一切都将实现。”
这样的祝福让拉霍姆德有感激到要下跪的冲动。“然而,那是否真是你所需求的……”
不知该如何和那个声音交流的拉霍姆德慌乱起来,他伸出手去探在空气里,仿佛那可以抓到那个谁也抓不到的身影,他最后的言语隐隐有不祥,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回吧,你许愿的我尽皆允诺,你且回去看你的小小孩子,当亲自为他洗去满身的污浊,接他清白降世。”
声音已然远去,在不可捉摸,山上又有紫衣的巫祝奉神明和大巫祝的命令来解释情况,劝阻他们下山,让他们快些返家。
有那神奇的声音在先,大巫祝派遣来的使者在后,教民们安心下来,慢慢地各自退下山去。在山脚大广场上对山上的世祖和大巫祝遥遥行叩别之礼,才各各向四面八方散去。
拉霍姆德虽然仍旧心中疑惑,却也随着众人离去。
白衣神明面前跪倒了一大片为他折服的巫祝。他却并不注意他们,反而将视线投向了依旧直直站立的小巫祝。
若非自己眼花看错了,小巫祝瞪大了眼睛,莫非承受了山下那么多人和山上这么多巫祝跪拜的男人是在对自己笑?
白衣神明笑着把左手伸出,笑容竟使小巫祝迷惑。并不是因为他超然的身份,而是因为笑容之间,倾城倾国、无可形容的绝色。
小巫祝张了张嘴,才要踏步靠近神明,才发觉自己的脚步生涩得移动一步也是困难,他更努力地辨识神明翕合的嘴唇,明明可以用直接烙到脑子里的方法来传达讯息的,偏生就要让人难以理解。
要…要…一起……来……吗??!说的是这句话吗,这话是什么意识,急切想着蹿前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要直直摔到在地上。即便这样,小巫祝还是努力把头仰起,不愿意让那个好像说了很奇怪的话的男子脱离出自己的视线,虽然连小巫祝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瞧见白衣神明左手小指微微曲起,本应该剧烈得撞向地面、摔出重伤来的自己轻飘飘落地,半点没有受伤。
小巫祝趴在地上看微笑的神明,竟看到那个神明的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白衣的不管是神明还是一个连面貌都看不清的男子,像是一团泡沫聚合的虚幻体,蒸发在空气里了。先是伸出的左手,从指尖开始,慢慢向手臂上透明延伸开了去,肩、胸膛、腹部、大腿、小腿、脚,都像春天里的雪人那样逐渐融化,不,还更要彻底,雪人融化还会在原地留下一滩的水渍,这个男人却什么也没有剩余的彻底消逝。
直至连头部也紧接着消失,方才男子站立的地方就只有剩下一件白袍,还有似有似无的一个个晶烁泡沫,还有上一刻还在小巫祝的瞳孔中绽放、此刻仿佛还没有消散的笑容。
“世祖浩荡。”又一声吟唱,巫祝们恨不得把整个头颅头跪叩进岩土里,再不愿也不敢起来。
小巫祝也是跪趴的姿势,他好像发觉失去了什么,竟也不想再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