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色》夕照影

35、第十章 天意高难问(1)

　　曜帝已经连续两天托病没有上朝。在殿门外，文武百官都肃然静立，但等到的，依然是李传福那略显矮胖的身影。
　　“各位大人，万岁爷今天依然龙体违和，早朝便免了，各位请回吧。”
　　早已康复的柳宁渊一个箭步走上前来：“皇上既然龙体不豫，老臣理应亲自向皇上请安，烦请李公公代为通传。”
　　李传福恭声道：“御医再三吩咐皇上需要静养，请恕奴才不能从命。”
　　秦望站在文官之首，脸色有点阴晴不定：“皇上何时才能临朝？下官有急事尚待奏请皇上定夺。”
　　李公公依然恭恭敬敬地答：“皇上有口谕，如有要事可禀奏大皇子示下。”
　　此言一出，人人心中雪亮：这分明就是让大皇子佐理朝政，只是没有把话挑明而已。看来曜帝属意由谁来承继储君之位，已经昭然若揭。”
　　杨怀珺首先表态：“皇兄明见千里，大皇子英明睿智，由他辅政实是万无一失，就算是有人想趁机兴风作浪，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秦望见他说话时拿眼瞧着自己，分明是意有所指，面上怒容一闪而逝，冷冷说道：“睿亲王口风转得好快，往日是逢人便夸四皇子仁厚，现下又换作是大皇子英明了。这应变之道，下官倒要好生向王爷讨教讨教。”
　　杨怀珺闻言盛怒，他最忌别人挑这心病，要待说句什么扳回面子，站在一旁的杨怀琰已皮笑肉不笑地说：“大皇子也好，四皇子也好，一般的都是龙子龙孙，又岂容我等置喙。嘿嘿，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睿亲王这是上体圣意，我们为人臣的自是理当如此。”一句话，在替这个王弟解围之余又不忘损他一下。其余官员见这两位昔日争得你死我活的亲王都联成一线，齐齐为大皇子张目，自是纷纷附和，唯恐落了人后。秦望心知再争下去决讨不了好，便不再多言，只与平日相熟的官员闲聊几句，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去。
　　待众人都散尽后，李传福并没有折返后宫，而是领着十来个黄门小太监候在殿外的朝圣门，似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便见玄云和玄风护着一乘青色软轿现身门外，李传福亲自上前掀开轿帘，陪笑说道：“小王爷脚程真快，才眨眼功夫就赶了来。”
　　杨沾衣由他侍候着下轿，“皇上急召，我能不赶快来么？他老人家好端端的，怎的就病了起来？这病要紧么？”
　　李传福扶着他往寿宁殿走去，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答道：“万岁爷的龙体只有他自个儿与御医最清楚，小的可不敢妄言。”杨沾衣微微一笑：“怪不得皇上喜欢差使公公，公公这张嘴啊还真是密不透风。”
　　李传福也笑了：“在宫里当差也只能谨言慎行了，奴才虽然读书不多，但‘言多必失’四个字倒是懂的。”
　　两人谈说之间已来到寿宁殿外，玄风和玄风照例留在殿外等候，殿外的执事太监见到李传福忙道：“公公才来，皇上已催问了好几回呢。”李传福唬了一跳，无暇多说，急急领着杨沾衣进内。
　　曜帝端坐在高椅上，面上带了些许倦意，身后的内侍都屏声静气地随侍在侧，整个大殿显得安静异常。杨彧垂手静立一旁，一见到杨沾衣进来便说道：“亏你赶了来，父皇刚刚还提起你呢——你一刻不在跟前，他老人家都要念记不休。”
　　曜帝朝杨沾衣看了一眼，立刻眉头大皱：“怎的今儿面色这么差，老大的人了，也不晓得顾惜身子，待会儿传梁御医来替你号一号脉。”
　　杨彧用手肘碰了杨沾衣一下，半真半假地说道：“父皇到底还是疼你，连我这做儿子的瞧着也觉艳羡。”
　　杨沾衣报以苦笑：“堂兄何苦又来寻我开心，皇伯父不过是见我身有残疾，多怜惜我一点儿，饶是这样，还是招来不少闲言闲语，怎还担得起你这么一说？”
　　杨彧闻言一笑，也就住口不说。曜帝阴沉着面对杨沾衣说：“那些蠢才嘴里有什么说不出的，你也甭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哼，他们也不想想自己，一个个见了朕活像耗子见猫似的！只你能约略与朕说笑儿解闷，他们便又瞧着眼热——难不成真叫朕去做‘孤家寡人’？”
　　杨彧见曜帝动气，赶紧求饶道：“今儿是怎么啦，儿臣不过是说笑几句，倒惹来两位满腹牢骚。御医曾说父皇至紧要静养，切莫劳气伤神，要是气着了，儿臣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曜帝看他着了急，这才面色稍和，转头对李传福说：“你去传朕口谕说朕暂不临朝，百官可有什么话说？”李传福忙跪下将众臣所说的话都一五一十禀明曜帝，曜帝听后冷笑道：“朕的两个皇弟真是越发出息了，这当儿还要勾心斗角一番！”他看了看杨沾衣，又说：“朕这几个皇弟，只宁亲王厚道些，可惜他偏偏无心政事，只喜欢吟风弄月！至于一帮大臣，除柳爱卿等有数几个人外，多的是见风使舵之辈。哼，秦望向来自诩百官之首，这次他倒低调得很啊。”
　　李传福伏首说道：“相爷话说得不多，据奴才看他像是担了很重的心事。”曜帝一摆手道：“难为你瞧得仔细，罢了，你先起来吧。”李传福依言退往一旁。
　　杨彧听着李传福的回禀，狠声说道：“秦望这老家伙自知境况不妙，自然只好夹起尾巴做人。”
　　杨沾衣点了点头：“堂兄负责接洽越王遣来的密使，赵恺的心迹堂兄想必已清楚得很。”
　　曜帝道：“赵恺这老滑头倒是见机得快，他瞧我军早有准备，大队人马集结在湖广一带，便知断难成事，故此抢先下手，急急派人送上密函，揭发安抚使周观涛意欲利用巡视之机煽动越族叛变，现在已被幽禁起来，到底要如何处置待朕定夺；又说他自归顺以来对朕忠心耿耿，绝无异意云云。这样一来，朕不但不能治他的罪，还要对他好生嘉奖呢。”
　　杨沾衣道：“赵恺此人能软能硬，极为不好对付。他既如此知机，这次只能放他一马了。”
　　杨彧双目精光闪耀：“赵恺侥幸逃过一难，秦望就没那么好运道了。儿臣正好借机铲除他的心腹，慢慢阴干他的势力！”
　　曜帝锐利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驻了一会，才开口道：“这事便交由你来处置好了。唉，近来朕总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御医说这是心神过耗之兆，若长此下去后果堪虞。朕决定移往西山的行宫静心休养，在行幸前会颁旨册立你为太子，代朕临朝监国。朕老啦，这天下以后便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杨彧怔忡一下，随即惶然说道：“父皇春秋正盛，何出此言？临朝监国一事非同小可，儿臣鲁钝，惟恐难当重任！”
　　曜帝双眉一掀，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杨彧，似要看透他的心思，而杨彧依然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良久，曜帝方垂下眼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杨沾衣面上掠过忧色，低声说道：“堂兄不必再推托，皇上这两天托病不出，朝中的一切事务实际俱由堂兄把持，册立之事已是势在必行，百官绝不会再有异议。我只担心……”他犹豫一下，方继续说：“……懿妃娘娘那里该如何安抚？”
　　曜帝倦意更浓，“懿妃毕竟是琛儿的亲娘，又在朕身边侍候多年，朕准备把她册封为皇后，携她同往行宫；至于琛儿，朕会封他为洛王，着他立刻起程前往封地洛城就国，绝了他娘亲的妄念。”
　　杨沾衣松一口气：“这确是两全之策，希望懿妃娘娘能体会到皇上保全他们母子的一番苦心吧。”
　　杨彧也松了口气：“原来父皇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儿臣自当谨遵父皇之令。只是儿臣自知年轻识浅，若能有沾衣从旁相助，那就万无一失了。”
　　杨沾衣一皱眉头，淡淡说道：“堂兄麾下能人众多，我不过是个盲人，能成什么事？何况我对出仕向无兴趣，只待皇上离开帝京，我便会卸下一切，过一些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
　　杨彧见他拒意甚坚，心中大急，一把攥着他的衣袖道：“普天之下，谁敢因你是一个盲人而把你看轻？我手下谋臣虽多，但又有谁能比得上你？朝中那帮老臣，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哪个不是想在我身上拣些现成便宜？你我兄弟一场，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独力支撑大局——就算你不顾念兄弟情谊，也应当念着母后的情份，帮我一把吧！”
　　杨沾衣嘴角冷峭的笑意一闪而过，快得杨彧来不及捕捉便已消失。“堂兄想必还未知道，皇后娘娘临终前曾亲口对我说，这许多人当中，最能让她不必担心的便是堂兄你呢。” 杨彧听得一惊一乍，不知皇后临终前还与这个堂弟说了自己些什么。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温雅柔弱的堂弟着实有些忌惮，当下不敢强求，只乞怜地望向曜帝，但盼他能替自己说上几句好话。
　　曜帝闷哼一声，语重深长地对杨沾衣说：“沾衣，朕并非护着彧儿，只是能让朕真正放心的人实在不多。若论权谋手段，彧儿自是不输任何人；但说到胸襟气度识见，他却差你远甚。”他用手支额，双目深垂，此刻看来不过是个沧桑疲惫的老人，“朕已经是风烛残年，只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目睹这片江山后继有人，你能像当初帮朕一样帮助彧儿吗？毋须多长时间，只要两年……至多三年，届时要走要留，都随你心意好了。朕现在不是以帝皇的身份来要求你，只是以伯父的身份说这番话，你能够答应吗？”
　　杨沾衣缓缓垂下头，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再作声。杨彧见他不再推拒，总算放下心来，向他长揖到地道：“堂弟高义！为兄日后当以国士待之，且受为兄一拜！”他心下得意，只觉得自己运气着实不错，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一切事态都按着他设想的方向发展。
　　杨沾衣侧身让过，淡然说道：“堂兄言重了，其实以堂兄的厉害根本就毋须别人相助。咱们先说好了，三年之后堂兄不得左右我的去留！”
　　“这个自然，能得你扶助三年为兄已经感激不尽，岂敢再得陇望蜀。” 杨彧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满意的神色，持礼越发恭谨。
　　曜帝拿眼在儿子身上转了一圈，方取过案上一本折子道：“这是胡族递交的降表。他们的首领拓跋峰中箭后在逃返胡境途中身亡，他的儿子拓跋山月继任首领之位。胡军自被我军大败后，族中的男丁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已经无力再战。拓跋山月自愿俯首称臣，割让边境五座城池，年年向我朝进贡。柳无若真是员不可多得的良将，这一仗赢得干净得落，胡人的胆子都被他吓破了，有他在，强胜于千军万马！”
　　杨彧面色突变，张大了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