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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拟对浮云梦一场

      几许飞絮飘到云梦的脸上,他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清若芙蕖的脸上透出一丝红。
      远远酒楼上那飘摇的旗子残破而忧伤,歌女断断续续的琵琶欲语还休,十年一觉扬州梦,如今却又是断壁颓垣,桥畔芍药却郁郁葱葱。他笑了笑,身后的青年皱了眉。
      “云梦,”抬眼,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身在乱世,你须得当心。”
      云梦低低地应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熟识了。或是小时同在院中爬树、掏鸟窝、欺负庭中的猫;又或是同一个先生的书声朗朗,戒尺打在手心好不难受;又或者是在阔别经年之后,那烟花之处,凭栏而望,却又烟云重重。
      洛家,女则为椒房后宫,男则为公卿大夫,权倾天下。
      方家,男儿皆为贤相名臣,世代清廉方正,兼守己身。
      洛方二家,均是士族名门。
      不记得是哪年,那曾经几代权倾朝野,风头无二的洛家却烟消云散。十五岁以上男丁均斩首弃市,妇孺孩童则发配边疆为奴。君王做完这件轰动天下的事后,却收敛起翅膀,日日歌舞升平,红袖添香。
      方慕远忘了最后一次见到的童年玩伴的长相,唯独记得的是那天傍晚,洛子清对他笑,说爹爹把楼兰夜光杯给了他,要自己第二天到他家中去看。那时,洛子清的眼睛很亮很干净。
      可是第二天进学时,洛子清却没有来,先生说,洛家倒了。
      洛家倒了。开始他不明白,一个洛家,兢兢业业地为君王做事,从未有过二心,怎么会如此。后来他懂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树大招风,君王怎能没有顾忌呢。只是,懂了又如何,他的那个有一双干净眼睛的玩伴却再也回不来了。
      行刑那日,他央求着小厮阿福告诉他情形,可是,血光却惊了他的魂。
      他找到母亲哭过闹过,母亲却说:人各有命,祸福天定,身在庙堂,更要懂得保身之法。
      终于,大病一场过去,还是忘了那玩伴的身影。

      那年江南大水,他因率性而言得罪权贵,被封为钦差,明升实贬到了江南。路过扬州,被地方官邀请上了扬州有名的青楼。
      那扬州知府在京中时,曾与他相交。
      知府笑着说:“那云梦,弹得一手好琴,生就一颗玲珑心,长成一副如云淡雅,如梦飘渺。生生作了男身,倒着实可惜。”
      那云梦,一袭白衣轻如云,一把青丝垂如柳,全无烟火之色,风尘之姿,更没有一点脂粉味道。那淡雅从容,却如王孙公子,翩翩然若惊鸿。可是,那眉目间,却几分似曾相识。
      那云梦,一曲奏毕,抬眼,看到了他。
      两两对视,虽觉陌生,但又不愿分开那眼。知府见状连连笑道:“云梦,这是我京中的好友,方慕远。”
      云梦微微讶异,旋又笑了,一笑如云收雨霁,妍丽明媚。他说:“方大人既是京中贵客,那云梦又岂能失了礼数,容我自罚三杯。”
      他说完,不待方慕远推拒,便一口饮尽杯中物,连连三杯,不曾停滞。三杯饮尽,他还要倒,却被方慕远拦下,手相碰触的时候,云梦忽然笑了起来,连连又是大笑,笑完才整衣坐下拨弦而奏曲。
      方慕远却觉得,这琴音多有悲凄,但心中却不由想:这云梦,倒是真性情的人。
      天色晏迟,云梦却不曾请他们离去,方慕远后来醉了。
      第二日,云梦送他离去,云梦似有心事,却没有多讲;而方慕远却对他说:“等我办完正事,我再来看你。”
      他说完从那“栖碧楼”出来,却远远还听到一曲婉转的古琴。

      回程,他再路过扬州,又去见了云梦。
      他对云梦说:“苍生何苦,我亲眼见了饿殍遍地,也见了易子而食,以前诸多诗文中见的景,如今都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云梦似笑非笑,只说了句:“所以,方大人你就要为民请命,以天下清平当己任?”
      云梦知他,但是,他却觉得,那笑容别有几分嘲弄。
      他走得匆忙,云梦却给了他一封素笺。在回京的路上,他拆开来,却只有寥寥几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他不由笑了,那云梦,却在说他知不可为而为,死了活该。

      终于,映衬了云梦那句“死了活该”,他被排挤出政治的中心。这次,却贬谪到扬州附近的一个小县城做着区区太尉。
      平日处理的是东家丢了一只狗,西家飞了一只鸡这样的小事。偶尔公办去了扬州,见到故友多有汗颜,而见到云梦,却不觉心思缱绻。他与云梦,时隔五年终于得以相见。云梦竟已经是那“栖碧楼”的老板。
      得知方慕远的消息,云梦便时常去见他。时而吟诗,时而饮酒。方慕远才知道,那云梦,竟然有着满腹诗书。他觉得云梦应该是天上的谪仙才对,否则,怎么能在风尘之地长出?
      他问云梦身世,云梦淡笑不语。
      恍恍惚惚,如同曾有过这样的场景,他和他在陋室之内饮酒谈笑,他周身光华,在斗屋之中却无不妥。

      西北狼烟飘荡弥漫了长城以南。没有预警的,繁华如锦绣的假象破亡了。
      铁蹄踏去,哀鸿遍野。什么也没有剩下,只留下了人心惶惶。
      云梦劝他跟他一起去沿海避难,可他不愿意。他说,身为官员,怎么能当先离去呢。
      云梦脸上看不出表情,想了想,却道:“这样朝廷的官,不做也罢。”
      方慕远让他准备离去避难,但云梦却赌了气,转身就回了扬州,不肯再见他。
      那意思,或是说生死随君。

      一直到战火平息,国家终究是没有破亡,但断壁颓垣,哪堪入目。扬州虽然没有经过战火摧残,但是,经过这事,殷实家庭却逃走七八。站在城下,方慕远长长叹气。
      云梦终于肯见了他。却一时无语。
      方慕远终于说:“我收到了朝廷的传书,要我即刻返京。”
      云梦手中的酒洒了一地。
      云梦没有说话,却把手中酒杯再次斟满,与他共饮。
      方慕远上京赴任之时,在城门口,却见云梦一身素裳,微笑着对他说:“我陪你去。”
      方慕远心中感动,拥着他,正要开口,但听云梦悠然说:“我给你收拾尸骨,免得你死了,也没人认领,扔在了那乱葬岗。”

      二人开始赶路,但没有走出多远,一骑骏马从城内飞奔而出,在二人面前停下。
      方慕远微微惊讶,那人不正是扬州知府卢定予?
      卢定予定定地看着方慕远,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快随我回去。”
      方慕远道:“卢兄,发生了什么事?”
      卢定予肃然道:“哎,此处不方便说,你们先随我回府内,我再与你们细说。”

      狼烟才熄灭没有多久,朝中又多有变故。靖北将军辅助陵王篡位夺权,把君王囚禁在观潮台。如今朝中局势大变,各派系间勾心斗角,未曾有歇。
      卢定予说:“以你耿直个性,在那乌烟瘴气中,恐多有不妥啊。”
      方慕远淡笑,定了定神,才说:“卢兄可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命我还朝?因为新帝登基,必然要获得我方家人的支持,而方家就我一个不成器的子嗣,自然,要把我招回京中,委以重任,以彰其明德。我只要了京中,自然没有人敢动我,也可保得性命无虞。你既然早知我心不在一地一州,也不愿终身对于天下苍生无所救济,那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卢定予长叹一声:“罢了,你就这固执的性子。今日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予你了,你好自为之。”
      这时,天沉沉地阴了下来,怕是晚些就有大雨。方慕远转过回廊看着站在庭中的云梦。
      云梦对他淡淡地笑了,说:“你们讲的,我都听到了。此去州郡重重,你只怕走到一半就尸骨无存,到时,我去乱葬岗也找不到你。”
      方慕远眉目浅浅地弯了起来,他走过去捏住云梦的掌心,低低地说:“怎么会。云梦,怎么会呢。”

      夜幕沉沉,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只有雨水打在窗栏上悠扬婉转。
      云梦笑着对他说:“明日,我不和你一起去了。”
      “嗯。”握着书卷,他应着。
      “我怕我也和你一起死掉,到时,真的没有人来给你收尸。老人说,孤魂野鬼的日子不好过。”云梦依然笑着,走到他身后,伸手从背后搂住了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京中有个大户人家,一门皆是权贵,但功大震主,引得君王嫉妒,终于被灭了门……”
      “云梦……你别讲了……”方慕远周身一震,那是洛家的事啊,那时兔死狐悲,他方家也收敛不少,不敢都受了一分赏赐,也不愿再多要一点福分。
      云梦却没有听他的,继续说着:“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则斩首,妇孺全都发配边疆。那家少爷的乳母,拼死把那家少爷藏在一户民家,终于才逃得了这场劫难……”
      “云梦!”方慕远忽然搂住他,激动道,“你说什么?”
      云梦依然平静地说:“只是后来,那民家遇到天灾人祸,最终还是免不了妻离子散……”
      “洛……子清……是你……”方慕远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态才能面对他。他,只怕,在第一见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自己,只是,那时的他,已身在风尘,自然不愿再与他相认。他眼中看的虽是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但是,心中却不住在嘲笑的是今日金玉为堂,明日祸福难料。可再与自己相交多年,他再难超脱,也再难不挂心自己。
      云梦慢慢放开束发的带,轻声说:“别在这样叫我了,太多年没有人叫过,我自己,都忘了呢。”
      夜还漫漫,雨打纱窗,沾湿青玉案,香炉中的沉香也消了下去,只有潮湿的水香四处弥漫。一夜的雨声缱绻,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人语,但是凝神细听,却什么也听不清。

      翌日,云梦送他离开。只到了城门口,赶车的人已经在等着了。
      方慕远说:“云梦,身在乱世,你须得当心。”
      方慕远又说:“云梦,待这阵子过了,我就派人来接你。”
      云梦只低低的应了。然后他陪着他上了马车,只重重地捏了捏方慕远的手,然后看着那车轴轳一圈一圈得滚过去。
      古人说: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灞桥柳条,南浦春草,杜鹃啼血,烛泪斑斑。
      可是,这些都还不够,今日一别,或是死别了。
      云梦收拾了财务,变卖了“栖碧楼”,静静等着方慕远的消息。

      一月未到,知府卢定予派人送来消息说,方慕远在永州,怕是走不了了。
      他赶去永州多方打点,终于知道,方慕远果然在乱葬岗。

      于是,他赶去了乱葬岗,夜乌啼月,几星鬼火倏忽地跃动着,茫茫夜色,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刮过。
      “我给你收拾尸骨,免得你死了,也没人认领,扔在了那乱葬岗。”
      “我怕我也和你一起死掉,到时,真的没有人来给你收尸。老人说,孤魂野鬼的日子不好过。”
      ……
      谁知啊,竟然一语成谶!
      云梦手足无措地站着,有什么腥甜的液体从嘴中涌出,在暗夜中看不分明。
      旧曾对望浮云暮,
      琴几书案数年度。
      几许芳华月钩住,
      钩断魂梦乃休。
      到如今、更一卷诗书,
      漫声吟诵、墨冷灯枯。
      许君三生尚难卜,
      唯今一世已误。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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