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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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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少年,公子无双。
凡洛阳六岁以上孩童都会念这句。雪无双,洛阳第一家——雪府少主,丰神秀美,绝代风华,几乎是所有待嫁女子的梦中情人。而说是几乎,那是因为在那些女子中,只有我不这么想。
我叫破霜,天下第一的杀手,当然,是我自己那么认为的。可是三年以后,我相信全天下的人都会认同这个观点。
我的师父,破军,拎着一坛女儿红从树林外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我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下拦住他,夺过他手中的酒。
“给……我……给……我……”他醉醺醺地说,挥着手要抢酒,突然,他顿了一下,然后打了个酒嗝,臭气熏天。
“师父!”我厉声道,“如果你再去偷偷买酒我就把你锁在家里了。”
“呃?”他掀起迷茫的眼,呆呆看我。
我又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和颜悦色地说:“乖,我们回家。”
谁又能想到,曾经江湖第一的杀手,破军,如今已成痴儿一般呢?
我牵着他回到小茅屋里,哄他安身睡下。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我又想起六年前那个夜晚,外面下着好大的雨,师父从七天前出去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在潮湿的小茅屋里又冷又饿。
突然,门被推开了,他浑身湿漉漉地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我扶他在床边坐下,他身上的水滴落下来,浸湿衾被。
我用干布擦净他脸上的水,惊恐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只是直视前方,嘴唇翕动。此后,就成了一个痴儿。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七天前他去了洛阳。
我一直住在小树林里,如果有生意,客人会将银子和要杀之人的画像放在树林外,三日之内,我取了,就是接下了这单生意。
这天清晨,树林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来到树林外,拣起地上那藏青色的布包。挺沉的,我笑了笑。看来是笔大生意。
于是我解开布包,布包里有一个锦盒和一卷画轴,打开锦盒,满满的一盒黄金,还有三千两的银票。映着朝阳,我缓缓把画轴推开。
温润如玉,这是我的第一想法,再细看了,便是那人眼中的绝代风华。我默然,然后将画轴收入袖中,洛阳之行已定。
师父,你不愿说的那个秘密,瞒不了我了。
屋外,我看着那扇熟悉的门。师父,根本就没有变成白痴,他骗了我六年。我不知道他到底隐瞒了什么,要这么煞费苦心,可是既然他演,我就不能揭穿。师父,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那个答案。
到洛阳的时候正好三月份,百花绽放,我身处花船上,女扮男装,周围轻歌曼舞,一片奢华。
洛阳弟子多风流,雪无双也如此吧。
我怀里抱着的是名妓翠烟,一双柳眉似嗔含怨,两汪秋水纤尘不染,榴齿樱唇,弱骨柔荑。
我笑着轻轻地说:“烟儿之美,竟似天人。”
她软软地瞪了我一眼,轻抿一口酒,嗔着说:“哪里比的上无双公子,那才真正是天人之姿。”
“哦。”我一挑眉,“如此美妙,身为男子岂不可惜?”脸上却是无谓神色。
“呵呵。”翠烟含情一笑,“身为男子才好,若身为女子,那其他姑娘可真的得去跳楼了。”
我摇摇头,笑道:“烟儿一定是骗我,我不信有男子美到那种地步。”
“你不信?”翠烟柳眉有一挑,道,“你若不信,我便带你去他,见了面,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好啊。”我取出一支翡翠珠簪,调笑说,“若你说的是实话,我就把这珠簪送给你。”
不料,翠烟却将我一推,横眉冷道:“原来在公子心中我就这般不堪。”我一愣,连忙上前搂住她,赔笑道:“好烟儿,是破霜的不是,你莫生气。”
的确是我的不是,青楼女子就要将她看轻么?我默然,我也是女子啊,女子的苦楚,我会不懂么?
次日,翠烟果然赴约。她穿了一件妃色广袖长衫,腰间别了百花带,整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为了去见雪无双,烟儿打扮的这么美丽,倒叫我不悦了。”我摇着纸扇,一派风流。
翠烟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嗔道:“雪公子身边佳人无数,不打扮的漂亮点怎么引起他的注意。何况烟尘女子,哪个不是在争妍斗艳,撒娇比媚,除了这么做,还有别的出路吗?”
我挽住她,一阵心疼。
她叹息着,捂住我的眼,说:“公子的心太纯净了,这里,不该是您来的地方啊。”
纯净?我的心?真是可笑啊。
如果翠烟见过我杀人的样子,还会这么说吗?
杀手这条路,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只是我演技太高超所以欺骗了她,我不过是利用了她渴望温情的弱点。
“公子过来。”她招手,说,“公子随我进去,雪公子就在里面。”
我抬头看了看那阁名,上面题了雪月二字。血月,倒不错。
翠烟款款提衣,引着我走进内屋。
雪无双就轻轻倚靠在榻上,白衣墨发,眼睛净如琉璃。
和画上一模一样。手心,竟微微渗出汗来。
“破霜公子。”他说。声音如鸣翠环。
“是。”我答
他邀我坐下,替我斟了一杯酒,道;“烟儿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你一面。刚刚我就在想,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儿,能让一向心高气傲的翠烟如此折服,今日一见,才觉我这‘公子无双’的美名是缪赞了。”他饮掉半杯琼液,动作优雅,娴静,浑然天成。
我幽幽地叹了口,道;“公子是在嘲笑我吗?公子之美,更胜天人,小子不过一凡夫俗子,区区晨星,哪敢与日月争辉。”
“公子说笑了。”言毕,手指竟拂过我颊。
“公子的皮肤细腻光滑,如女子一般,这一点,雪无双就愧不能及。”他斜眼,笑着说。
“你……”我气他的轻浮,没想到公子无双也不过如此。冷静过来后却如临大敌,他这句话,说的太暧昧。
翠烟连忙打圆场,娇笑道:“从前我只在姐妹间见过这种事,怎么在两位公子身上也有呢。两位公子都是天神一样的人物啊,同样是风华绝代,就像莲与牡丹,清淡与高贵,谁分得出高低。”
雪无双笑道:“烟儿真会说话。”
我当然也不能再表示不满,于是我笑两声,拍拍桌子,道:“好了好了,今天说的都是一些荒唐话,这杯酒,就当是破霜敬雪公子。”说着,拿起杯子就要喝。
他却一把夺过:“怎么说,事端由我引起,这杯酒该算我的。”言毕,仰头饮尽。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遣散了雪无双派来的随从,我回了客栈。
进了客房,我将那画轴拿出,在月光下,再次细细打量。
一笔一画都描摹的十分仔细,墨是用的上好的墨,纸是用的上好的纸的,眉眼中将雪无双的神色都捕捉到了。形似,神也似。
这画,是那个人的吗?如果是他的,必定与雪无双有着深厚的感情,为何又要将他诛杀呢?
若雪无双知道,必定会伤心吧。
罢了,我合上画卷。如果我接的每单生意都要去猜一个故事,那我不是早烦死了。又不要著书立传,管那些闲事是为何?
就着月光我睡去,月色澄凉,穿窗入户,我看着那一地月光,想到了师父。
他一个人,过的可好。
翌日,太阳晒到我屁股才醒来。啊……我伸了个懒腰,睡的真好,起床,穿衣,再稍微易一下容,镜中那翩翩佳公子是谁?是我。
我得意的笑了笑。
不过老天爷似乎并不让我得意多久,就在我顾影自怜时,门却不识时务地响起了。粗鲁,野蛮。
我不情愿的开了门,没好气地问“谁啊?”
是一个魁梧大汉,他抱拳道:“老爷请公子到府上走一趟。”
我看着他,心中疑虑:“贵府是?”
“雪府。”
雪无双。
为什么要请我去?难道,他已识破我身份。
怎么可能,我还用混吗!?
雪府,果然不愧为洛阳第一家,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也不为过啊。
雪老爷坐厅堂之上,雪无双之美,在他脸上也可窥见几分呢。
“不知雪老爷今日请破霜来,所为何事。”我俯身道。这个时候,听话点比较好。
“实不相瞒,我儿自昨日与公子一聚,回来后就病倒在床,请大夫查看后,竟然是中了毒,并且中的是武林奇毒——相思入骨。还请,公子,交出解药。”他右手轻轻一抬,厅门被关上,光一下暗了许多,气氛,沉寂下来。
我无辜地笑了笑,说:“雪老爷别开玩笑了,破霜和雪公子无怨无仇,怎么会加害于他。”
“是吗?”他屈着手指,轻轻敲打桌面。“那么……”眼中忽然精光一闪,一道劲风与我擦肩而过,我站在原地避而不躲,所幸,他无意伤我性命。
“好胆识。”他说。
我回之以大汗淋漓。
“那么,还请破霜姑娘告之,女扮男装的意图?”他走下来,步步向我逼近。
我被他气势所迫,不由得后退一步,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
他突然眼神一变,道:“破霜姑娘,可识得一物?”他从腰间取下一个环佩,递给我看。
颜色碧绿的如雨后莲叶一般。
我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还给他。“不识。”我道。
“真的不识?”他又向前一步,似要把我看穿。
“不识。”我盈盈笑道。
“既然如此,就只有请破霜姑娘暂住雪府,直到我儿好起来为止了。”
“那他要什么时候才好起来?”我问,问完后却骂自己蠢,相思入骨是什么毒?没有独门解药,什么也治不好。
“那就看姑娘自己了。”他斜了我一眼,神色阴沉。
哎,还是怀疑我。
可真的不是我下的。
相思入骨,是我师父研制的啊。
他不放我走,但也没有再逼我。我在雪府锦衣御食,除了不能出大门,其它地方随我逛。他怕是还等我回心转意来救他的儿子呢。
走在雪府里,遇见下人,他们都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声“破霜姑娘”,过的好不逍遥,好不自在。于是在心里默叹,这么好的待遇,就是有解药,我也不愿给。
终于有一天我良心发现,决定去看看雪无双。
白纱帐里,他清瘦的不成样子。见我,只是沉默。
“相思入骨,虽是奇毒,却只会让人全身绵绵无力,不会对身体起到任何伤害。”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答道。“我得的是心病。”
“明日,我会让他放了你。如果解药不是那个人给我,我也不会要。”偏了头,他不再理我。
那个人,是什么人。
我想问他,他却一脸倦意,我想知道,真的想知道。
其实根本不用问。
雪老爷很听他儿子的话,果然放了我。
门口,他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真的和内人很像,难怪他会收养你。”
内人。雪无双的娘亲?我笑的云淡风轻。
却是买了一匹好马,连夜赶回了小树林。
谁说,我毫不在意。
师父似乎料定我要来,他整理了衣冠,坐在大树下等我。
我下了马,跪在他身前。他沉默地看着我,不发一言。然后将我拉起来,让我和他坐在一起,他看着天边的晚霞,轻轻地笑了。
师父……
“小时候,你最喜欢看戏,但因为师父是个杀手,所以几乎没有和你一起去看过。在那么热闹的戏台下,你一定很孤单吧?”师父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今天,是师父最后一次陪你看戏,看,你师父亲自演的这出戏。”
我摇摇头,喉咙梗塞地,说不出话来。
师父,我宁愿你永远是那个痴呆的师父。我不要你,离开我。
我们在树下坐了一天一夜,师父好象很开心,纵使沉思时也会笑出声来。
我问:“师父你笑什么?”
他说:“我想到从前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个女子,我为了她,放弃很多东西,甚至与我弟弟决裂,最后,却还是离开了她。想想自己当初的那些坚持,只觉得可笑。”
我把火堆挑地更旺了些,说:“怎么会可笑,师父那么喜欢她,只是最后没有在一起罢了,为什么会可笑。”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无奈,入了江湖,便满身是无奈。你想得到的许多东西,都会得不到的。”
我笑:“难道江湖儿女还会如风尘女子一般,身不由己?”
他但笑不语。
第二天,突然就是艳阳天。万里晴空,一碧如洗。
远处,马蹄声渐近。我站在树上,不见风尘。
马车在树林前停下,从中走出一个华丽的少年。
陌上少年,公子无双。
他的身子不再是那么消瘦,却仍是许多清减。
“爹。”他叫道。我在树上沉默。
他走过去,抱住那个男人。
“为什么不来见我,你那么讨厌我吗?就算……我是叔叔的儿子,我的心里,却只有你一个的。”他哽咽着说。
“爹……。”
我愈发地安静,沉默。
马车里走出另一个人,雪无双的……叔叔吧?!
他静静地说:“大哥,是我对不起你。但,无双却从没认过我,他只当你是他的父亲。霜儿在六年前你走后就渐渐消沉下去,病逝了。”
那又如何呢,不是所有的伤心,都可以用对不起来解决的。
雪无双哭着,抬起头来,说:“爹爹,回去好吗?”
师父不说话。
“爹……”
师父还是不说话,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恐,寒气渗入骨髓。不要……不要……
雪无双颤抖着手,轻轻地探了探他的鼻息。
“即使死……也不愿回去么……”
风,不要再吹了,我冷。
他把师父扶上马车,我忍不住,从树上跳下来,挡住他,“你要带他去哪儿?”
“回家。”他冷冷地说。
“……”家……对了,师父说过,要回家……
那我的家呢。
他抬眼看我,似是怜悯。“都是痴儿啊。”
停了会儿,他说:“毒是我下的,我想让你带我来见他。”
那天,我没有再追上去。我没有去问那所谓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这场背叛已经伤了太多人的心,不管起因如何,都已随着那天边红霞,相思成灰。
三年后,我真的成了天下第一的杀手。可是有什么用呢。该在的人,都不在了。
偶尔,我还会想起“陌上少年,公子无双”这句话。可是雪无双早已死去,雪府不存。
那天,我在雪老爷的书房里看见了一模一样的一副画,拿着我的那卷画轴去问下人,都说是老爷的笔迹。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许多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