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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紫藤萝瀑布,或者其它风景 ...

  •   当生活意味着四处游荡的时候,我往来于不同的工作机构之间,也邂逅着不同的人。
      因为回学校办事,我遇见了S。她年级比我低,按名分应该算是师妹,可是我们之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年龄差异总让我觉得我们仿佛来自两代人。这名小我一岁的美丽女子从一开始就表现得热情洋溢、富有好奇心。在她面前,我发现自己衰老、古板而且木讷。但是我不能阻止自己和一名年轻聪慧的人交往。
      那段时间我们一到周末就见面。我请她吃饭,听她弹琴,陪她到学校里那些很幽静的小角落里转悠。不管做什么,S都很喜欢说话。我认为这是因为她喜欢交流和沟通,而我乐于保持沉默,听她讲述。来自S头脑和心灵中那些优美的想法和充满灵性的表达常常让我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多余,也许只有她和类似于她那样活力旺盛的年轻男女才是人们所需要的。
      学校里有个被一架紫藤萝围绕的凉亭,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那一棵紫藤萝长得很茂盛,枝叶间缀满绽开的小花和含苞的蓓蕾,有人说它像一串天然的风铃,当年读过的冯宗璞散文则把它形容成一流瀑布。我更喜欢瀑布这种说法。这株植物与我面前的S一样活力旺盛。那些美丽的花朵不同于受风力播弄的铃铛,它们开得很主动,它们在空间里渲染出的烂漫紫色,在藤蔓间活泼泼地流动。
      虽然有很多人从这个凉亭边经过,却少有人驻足停留。看起来人人都很忙。有一天,S盯着往来的自行车,突然说:“我喜欢你。”
      我看了她一阵,后来说:“别开玩笑。”
      她微笑了,尔后认真地说:“不,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也笑了,说:“追你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比我好,何必……”
      她很干脆地打断我的话:“可是我只喜欢你。”
      也许她是认真的,但我仍禁不住哑然失笑。
      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S不满。她有些不好意思,外加一点儿恼怒,却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严肃地说:“我考虑一段时间了,我确实只喜欢你。”
      我说:“喜欢不过是喜欢。”
      她又笑:“你少钻字眼,对我来说,喜欢就是爱。我喜欢你,我爱你。”
      对于私人感情的这种流利圆熟的表达让我很佩服她的率真和勇气,可我却不能做到像她的语气一样轻松自如。我停了片刻,说:“仍然只是玩笑。”
      她愤怒了:“你……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这句话让我感到惊讶。S总是这样,说话直指人心,她问的问题正是我那段时间问过自己的,但我回答不了。我只能说:“以前好像有过。”
      她冷静地微笑,说:“原来你还是有的,只不过搞丢了,那我就帮你找回来。”
      最后一句话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她的嘴唇已经封住了我的。
      我没有问S善待我的理由。每个人都能拿出自己的理由,越是习惯独立判断的人能提供的理由往往越多。在一些人看来,S不光喜欢独立判断,简直就是特别有主意的一个人。我相信她能说服飞鸟和石头。然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虽然就坐在那架容易引发多情人美妙联想的紫藤萝瀑布下,我仍觉得“喜欢”和“爱”之类的字眼听起来格外刺耳。所以,尽管S宽容地表示不介意保持联系,我也不再去找她。
      此后我在一名大学同班女同学的生日聚会上碰到了女记者Z。那个小范围的聚会很快就偏离了主题。我那热心的女同学在毕业聚会的时候曾经劝我少喝一点酒,后来她去了一家电视台。我推测是媒体工作的职业病使她企图客串媒婆。
      聚会的时候,我正处在自动下岗期间,言谈举止都比上班时放肆,说话比较直言不讳。我本来正和Z聊得开心,无意中发现女同学和她丈夫偷偷打量她的同学我以及她的同事Z。然后她的话就有意无意地把我和Z绑在一起。她丈夫开始看热闹,Z处之泰然。
      我随口对同学说:“也许你应该去山西生活,那里有个城市比较符合你的理想。”
      我的女同学对这个提议很排斥。她笑说:“凭什么要我去山西!我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在北京立足,我容易吗我!”
      她丈夫在一边窃笑。Z帮她指责我,说我真是天性凉薄,对自己同学也这么狠心。
      我说:“她既然想撮合同学跟同事,表明她希望天下大同。山西正好有大同这个地方。”
      Z翻了翻白眼,大度地装作没听清我的话。同学笑着把话岔开,几天后她打电话说Z因为我的话而对我本人产生了兴趣,并建议我跟这位女记者交往,就当多个朋友。
      Z再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上次才认识就那么不给人面子!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我道歉说:“我的矛头指向阴谋家,不小心捎上你了。”
      她又问:“你很傲慢?”
      这个问题让我莫名其妙:“我不俊、不富、不猛、不酷,好像没有傲慢的理由。”
      然后她每次见面都向我提问,范围涉及个人历史上的一切话题。
      我尽可能回答。我一向认同敬业精神。我自己上班时,宁可辞职也不敷衍,所以见到Z这样在私人时间也不忘工作的人,我肃然起敬。
      Z后来对我进行分析和评价。她说:“你很颓废,不过跟那些时髦的颓废不同。多数人拼命把自己打扮得呈颓废状,你的颓废发自内心,一点也不张扬。”
      我同学转述给我的评论则是:“她说你其实是一个心灵很丰满的人。表面冷漠,骨子里非常温柔和孩子气,而且绝顶聪明。”
      这些不同来源的反馈让我觉得同样荒唐。再见到Z时,她微言大义地表示愿意永久地充当我生活的观察者。这一说法加重了我的荒谬感。我说,对于我这样喜欢安静独处的人,观察或采访在本质上都是打扰,不可能持续太久。Z因此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后来,接替Z的是广告公司的W。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愣了半天才想起大家在半个月前的一个展销会上认识,互换名片就道别;而她认为我应该从声音就听出来,所以她的话音里带着恼火。我为自己的健忘抱歉,承认自己对不熟悉的嗓音反应迟钝。她回答说,大家多联系,就会越来越熟悉了。
      我们的联系果然多起来。W给我打电话越来越勤,时间一般不短。由于她下班比我早半个小时,回去又要经过我上班的地方,就开始到办公室里来找我了。一直热情探察彼此私人生活的同事们传言说,我又换了一个现代版的女朋友。但是我认为W也许更愿意从我这里拉到一些广告。
      她果然很快就谈到这个话题,却总被我岔开。后来她几乎不再提了,但依然不断来找我。我经常希望,在我非得说明什么之前,上帝可以让她唾弃我。
      然而W是一个坚韧的人。不光坚韧,而且机灵。
      在她坚持拉我去一间酒吧里呆了半天之后,我喝了几瓶她帮我要的Sol,据说来自墨西哥,可我觉得这种带着西班牙名字或所谓拉美风情的时髦小啤酒跟水差不多;她要了一杯名字冗长华丽、也许有一定酒精度数的什么饮料,仪式繁复地喝了几个小口,接着宣布她已经喝到High了。
      一开始我没听清,问了一声。她重复一遍,我点头表示理解,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话也多起来。
      此后她不停地讲话,我偶尔说一句半句。她似乎喝得很尽兴,很快又要了第二杯。添加的饮料似乎也添加了她的醉意,说话更不需要遮拦。
      “你不觉得我很迷人吗?”第二杯快喝完的时候,她瞟我一眼。
      她省去答案的这个问句让我第一次迎着目光正视她。原来她的模样和装束都类似于流行报纸时尚版面上描写的那种“小精豆女孩”类型,乍看起来果然顺眼。
      “你很自信,”我喝一口酒,赞许说。
      “这说明你认可我的想法了,”她“咯咯”地笑,显出几分淘气。十点指甲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你很天真,”我看着她晃来晃去的足金大耳环说。也许她的耳垂和她本人一样坚韧。
      “你是说我的样子,还是说我的想法?”W问道。
      我笑了笑,没有吭声。
      “你好像……很腼腆耶!”她又笑,逼真地说了句港式普通话。
      “你很可爱,”我也笑。
      “那你会不会爱上我?”她开心地问,“告诉我,你会不会?”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中,酒吧外面偶尔经过的行人被霓虹灯一照,看上去很假。
      “别不好意思,我敢肯定,你是爱上我了。你这类型的男孩子,爱上女人是不好意思主动开口的……”她露出洞悉一切的表情,轻快地说,“如果是,你就点点头……我,我会考虑的。”
      她的嗓音柔软润滑,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步步紧逼。我看她一眼,不想回答。
      “你是男孩子中的胆小鬼,”她有些不耐烦,撇撇嘴,说的话连敲带激,“我就见不得这样肉的人……”
      我以为W会一生气走开,如果是那样,我会感到至少是暂时的解脱——起码面前少个像她那样把成年男人称作“男孩子”的人。但是她没有,继续嘟囔着一些我越来越听不大明白的话。中心思想大抵错不了:她认为我很受吸引,而且她不打算拒绝;不过她需要我清楚地表白。
      “你很弱智,”听她嘀咕半天,我认为她已经说得够多了,自己也脱口说了一句。
      “你……”她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很彻底,活泼的神气无影无踪,整个面容因愤怒而变形且失去光彩,粉底和眼影也盖不住岁月痕迹。她不再是机灵可爱的“小精豆女孩”,却变成一个被生活打磨得憔悴、失色、陈旧的人,看上去比我至少老5岁。我内疚地想,这也许才是她真实的样子。但是她接下来的表现稀释了我心里的惭愧。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小王八蛋!毫无教养,人话都不会说!……”过了片刻,她才想起语无伦次地进行报复,“你他妈的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瞅瞅你自己那副德性!我……”
      我打断她的话:“我很抱歉。”然后我拎起外套,准备离开。
      即使在咒骂的时候,W也是低声的,尽量显出是在跟客户谈生意的样子。等我站起来的时候,她却猛地尖叫一声:“站住!”
      周围的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我迷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脸色发红,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他妈的连帐都不付就想溜了!总不能让老娘替你一个大男人买单吧!”
      我几乎笑出来,见她在那里狠狠地瞪我,只好肃容招手让服务生过来。此后我跟着她一起出了酒吧。
      虽然非常愤怒,W仍不失为一个细心的人,知道告别的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在我替她拉开车门时,她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柔声说:“你丫就是一畜生。不出明天就会在大街上被车撞死。”
      我说:“你很喜剧。”
      这是真心话。我的确认为W这样说话行事带有夸张色彩的人够得上喜剧。而且后来的生活证明人的类型之丰富超越想象,她们的确千姿百态。
      然而认识我的人却习惯千篇一律地判断。只要看见异性和我走在一起,他们立刻就把对方当作我的女朋友或者情人,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年龄,只怕还会以为是我的妻子。
      我的那位女同学听见传闻肯定不止一次,有一天她专门来电话劝我早点结婚算了,免得成为单身公害影响社会治安。我说我才23岁。她说那你也不能老换女朋友啊。我说我根本没有谈恋爱,被人碰见的时候,往往是在随便聊天。但她分明不相信我的解释,取笑说,大家老看见不同的女人跟你在一起,看来你是一个“花心萝卜”。我说我不花呀,就算当萝卜也要实心,这样才符合职业道德。她说那就是女的主动来泡你了,反正你有问题。我说,或许南方长出来的萝卜,适合做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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